第31章

2000年的夏天,沈慶娣如願考取原州師範。

去年春天發生的那些事,像久久不醒的噩夢,伸展醜陋的觸角,延入她過去十八年。過往一切人事皆由此朽爛汙濁,令人不忍睹、不堪言。

而踏上東去的火車,大鐵輪子碾壓鐵軌的摩擦聲響起,聞山火車站漸漸變小,在視野中隻餘一丁點存在時,她全身每一處毛孔無不洋溢著一種許久未有過的單純的快樂。

但突然,一股蟄伏的思念從心底某個角落遽然掙脫束縛,慶娣手貼著玻璃,急躁地抹掉上麵的灰塵,投眼向聞山方向。

——不知道幾歲開始就在向往今天,我告訴過你的,離開家求學讀書是我開啟夢想的第一步。我會好好的,你也一樣,要好好的。

慶娣正如她所承諾的,她在原州活得如魚得水。學費在她簽約畢業去農村任教三年後全免,課業她應付自如,課餘去做兼職。她開銷不大,攢來的錢不光能存一些將來給愛娣讀書,還能偶爾轉一點到冶家山監獄某人的帳上。

沒兩個月,她收到一張高中同學譚圓圓轉寄來的精致賀卡,之前神交已久的那家少年雜誌社的編輯周姐姐恭喜她考上大學,又附了一張短信向她約稿。

慶娣於是拾起封存了近兩年的筆,壓榨所餘時間,開始寫青春向的散文和小說。第一筆稿費轉來,她興奮不已,但無人能分享快樂,又有些難過。她給小愛買了件衣服打算過年帶回去,又想起彭小飛,她現在知道湯力水和小店一塊錢一支的汽水的區別了,虧她那時候還以為彭小飛是替她省錢來著。可是彭小飛回了學校讀碩,連請他吃頓飯表示感謝也不可得。

晚上她請宿舍的姐們吃燒烤,原州師範與工業大學比鄰,窄窄的小吃街貫通兩間學校,經常有男學生在小吃街搭訕師範的女生們。慶娣捧著半杯啤酒,滿是樂趣與好奇地打量他們的你來我往。

她不會唱歌,無法像他那樣吟唱自己的情感;她不是畫家,描繪不出美的定格;她還不是作家,但她努力著、如他所說,盡量細心觀察體會生活的快樂,捕捉每一個感動的瞬息。她想,等將來她老了,這些曾令她感動的片段串起來就是她的一生,充滿喜悅充滿歎喟,即便生活的壓力滅頂又有何妨?現實的鞭笞疲累又有何妨?生命不正是因為增加了這些才倍有份量?!

秋深了,小吃街滿地金黃。去年的這個時候,在判決書上簽下名字的他被轉送去冶家山監獄,那所監獄就在舅舅家的小鎮邊上。那是她自小就熟悉的冶南鎮,鎮上的小路旁種滿槭樹,這個白露清涼秋染霜的時節,高牆裏的他恐怕是看不見那雲錦般簇擁的流丹華彩。

或者雁嵐會順路擷取一片絢麗去探望他。

多好,白皙的手掌心輕輕攤開,將一抹秋色珍而重之地送與他手上,再相顧一笑,其他的已經不必贅言。

被愛與愛都是幸運的。

薑大哥與雁嵐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深愛著對方,同時被對方深愛。

至於我見不見得到你,至於那四百九十一個日子的牽掛,又有什麽要緊呢。慶娣帶著小小的醺然在入夢前這樣想。

放寒假時,慶娣回到聞山。這座小城並未因她的離去而有任何改變,她家也是如此。小年夜慶娣的爸爸掀翻了飯桌,起因是愛娣在吃飯時小聲提出不想讀書想去大興路賣衣服。

慶娣的爸爸掀翻飯桌後想教訓小女兒,怒不可遏地衝上去時踩到地上狼藉的菜汁,特別是他最愛吃的那碗豬皮凍,結果摔斷了腿。於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她爸捧著石膏腿躺在床上,其他三口陪他湊合吃了頓團圓飯,又在她們的小房間裏大撮了一頓。

逢著過年,大女兒回了家,丈夫好不容易才摔斷了腿、沒法動輒撂盆子踢碗,喜事連連的,慶娣媽媽眼裏都是繃不住的笑意。

慶娣不理會正美滋滋地試衣服的妹妹,征詢媽媽的意見。“媽媽,小愛說的你覺得呢?”

“我倒沒什麽意見,女孩始終要嫁人的,讀點書長長見識就行了。早些出來賺錢,到時候嫁妝多了,婆家那裏不會小看。”

明知答案如此,慶娣仍舊有些不甘心,“媽媽,時代不同了。”

“媽媽懂。你爸也是這樣說,你爸爸說愛娣長得好,再讀點書肯定嫁得好。你姑媽前些天還……”

“媽媽!”愛娣一把扔下衣服,黑著臉說:“他們想把我賣了就算了,你也跟著瞎起哄!”

慶娣媽媽嘴唇囁嚅著,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女孩子能嫁好就行了。”聽得隔壁房慶娣爸哼哼唧唧的聲音轉為咆哮,她急忙站起來,慌張應了聲出了小房間。

在姐姐沉默的凝視下,愛娣萬分不自在,她扭開臉楞了數秒,像決定了什麽似的迎上慶娣的目光,“我是真不想讀了。大家都知道我考不上大學,我又不像你,桌子麵前坐幾個小時屁股都不帶挪位置的。姐,你還記得幾年前我們說的話不?那時候問你有什麽打算,你打死都不說!那會你已經打定了主意離開家、不要我們了是不是?所以你明明能考更好的大學,偏偏考去那個見鬼的師範。所以你情願讀師範,也不要爸爸幫你出學費受他的恩惠!你能做初一,我為什麽不能做十五?我也要早點賺錢早點獨立,你都走了……”她吸吸鼻子,委屈地撇撇嘴,繼續說:“就剩我一個了。我為什麽不能也離開?”

妹妹的指控譴責裏藏著的是深深的依戀之心,慶娣責備的眼神轉為傷感,心也軟化成水,走過去拾起她給妹妹買的新衣,拉愛娣一起在床沿上並肩坐下,說:“誰說姐姐走了,我就離開幾年,讀完書還會回來的。聞山再不好,也是我們的家,還有媽媽。讀師範不好嗎?找工作糊口也容易,將來省著用總能養得起我們三口。還有,你這麽小去做生意,被人騙了怎麽辦?誰給你本錢?爸爸是肯定不會的了,我那攢的也不夠。”

“我問姑媽借唄。姑父升官發財,姑媽手指頭縫裏漏一點又怎樣?他們打什麽主意我不知道?當我小孩呢。當我小孩也就算了,我才多大點,就開始算計我?”愛娣嗤笑,“剛才媽媽說的話你沒聽見?我不管,有錢我先借上,等我發了財,管他們姓魏姓沈!”

慶娣暗自抽了口冷氣,越是驚震越是放緩了語氣問:“姑媽跟爸爸合計什麽了?她跟你說什麽了?”

愛娣尚餘有稚氣的小臉微揚,嘴角笑意隱現譏嘲,“表哥現在在做什麽你知道不?他不敢在聞山發財,太招眼了,人家去了隔壁市包了兩個山頭,安全證被卡著發不下來呢。前些天姑媽說帶我去玩,去隔壁市一戶人家裏做客,路上還誇我乖、誇我聽話,將來送我去原州讀書。那戶人家裏你猜我見著啥?”

“……見著什麽了?”

“見著一個唐氏兒!”愛娣臉頰漲得通紅,似乎又想起當日的屈辱來。“二十多了還喊我姐姐姐姐,哈喇子一路滴答。他媽上上下下看了我十幾遍,就差沒掰開嘴巴看牙口了!”

……“無恥!”

“對,就是無恥!最恨人的是走的時候送我的紅包還被姑媽拿去了,我虧死了!”愛娣狠踢了一下凳子泄憤。

慶娣滿腔忿怒因為妹妹最後一句話而破功,她靠向床腳的被子捂嘴低笑。

愛娣怨怪地瞟她一眼,嘀咕說:“還是姐姐呢,一點也不為我難過。”

“本來是挺著急難過的,不過看小愛很厲害啊,應該應付得來。”慶娣撫順妹妹的長發。又問:“那後來呢?魏懷源怎麽不在原州市好好呆著?表嫂子不是一向喜歡把他栓眼皮子底下嗎?能那麽輕易放他在外麵鬼混?”

“沒什麽後來,後來姑媽拚命給我拍胸脯說怎麽怎麽地,我隻推說過幾年,現在年紀還小。她又來嘀咕爸爸,我跟爸爸說眼皮子別那麽淺!就憑我這張臉,再大幾歲找姑媽搭搭線,他想要個有錢有權的女婿還不容易啊?要個白癡女婿能派上什麽用場?至於懷源哥……”愛娣偷瞟了姐姐一眼,欲言又止。

“他怎麽了?”慶娣漫不經心地問,突然若有所悟,坐了起來。“他離婚了?不會吧,那姑父還不打斷他的腿?”

“當然不是那樣,小兩口各玩各的現在是潮流。姐,你怎麽去了原州還一點變化也沒有?還那麽土老帽!表哥他留在這裏自然有他的原因。”愛娣白她一眼,不再多說一個字。

既然沒新聞,慶娣也不及多慮,出了客廳捧了一把花生糖果來。愛娣在她手中翻翻揀揀,挑了一顆喂進嘴裏,心下始終有些沉不住氣,貓撓似的忍得難受,再打量打量一根筋的姐姐,又怕她吃了暗虧枉做好人,於是作不經意狀開口問了句:“姐,你在原州有沒聯絡過姚雁嵐?”

慶娣把手上的花生糖咬了一半,緩緩放下,說:“沒有呢。去年過年前就沒怎麽見過了,你知道的,那時候昏天黑地地複習功課,就怕考不好。”

“那這次回來你去不去見見她?”

慶娣有些躊躇。憑心而論,她喜歡姚雁嵐,喜歡她的單純善良。又因為常接觸後,她發現雁嵐對於文學有一種近乎天分的技巧,令她這種勤觀察勤練筆的人暗自服氣。於此之外,在前年那場災難發生之後,她還產生了一些特別的感覺,類似心疼、類似愛屋及烏的保護。慶娣甩甩頭,心下嗬斥自己胡思亂想的,亂用成語。“看情況吧,有時間就去。也不知道景程媽媽現在怎麽樣了。”

提起姚景程,愛娣明豔的容色頓時黯淡下去,一雙烏黑的眸子深不見底。好久過後才悵然說:“為什麽每次想起姚景程我就特別恨他姐姐呢?”

“愛娣,都過去了。”

是的,都過去了。

愛娣甩甩長發,倏然一笑,說:“姐,你想問題太過簡單了,有些事沒你想得那麽容易能過去的。比如說,姚景程他姐姐在當二奶。”

愛娣嘴角浮起一抹幸災樂禍的笑意,看見姐姐驚愕地張大嘴巴,她點點頭,確定地說:“包她的正是我們表哥,魏懷源。”

慶娣眼中的不可置信轉趨於凝重,愛娣不敢與之對視,低下頭沉默了數秒,冷哼一聲說道:“表哥不知道是不是吹牛皮,說前年年底就住一塊了。真惡心,那會薑大哥不才轉監獄呢。姐,別怪我說你傻,你真看走眼了。那時候忙前忙後為了他家,人家感你的情不?背地裏勾搭上表哥……”

“沈愛娣!你少給我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