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積沙河的一泓彎流邊,兩隻釣竿斜斜地橫於河麵。遮陽傘下,德叔滿意地歎息:“春釣草,秋釣邊。這地方沒選錯。”旁邊一人看也不看河上浮標,手裏的保溫壺斟滿一杯茶,恭敬地遞給德叔。
“德叔,已經下了批捕令,那邊傳過來的消息,前段時間的那幾個殺人劫財的大案子一直偵破不了,市裏很關注這次這個,當大案要案來抓,要豎典型,隻等審訊結果出來檢察院馬上就要發起訴書。羅列的罪名不少,搶劫罪、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故意傷害罪……”
不待對方說完,德叔手中保溫杯重重置於地上,恨恨說:“聶二真他媽狠!這是蓄意陷害!這是想讓他們都死!”意識到自己失態,德叔深吐一口氣,象宣泄了什麽似的,麵色稍霽,問說:“光耀,其他的都安排妥當了?”
“德叔放心,都安排好了,已經在送人進去二看,家裏安置費也給了,信得過的。還有法院,能打上招呼的全部打點了。就是……不方便用您的名義,所以隻怕到時候不給勁。”
“於胖子那邊什麽動靜?”
“於胖子倒也安靜。喪狗聽見風聲當天晚上就卷了款跑了,那幾起劫殺煤老板的案子認真查下來,他不吃花生米蹲個無期是一定的。就算是他把所有的都扛下來,於胖子也不會留他活口。德叔,於胖子那幾個狠手一下,手頭又多了幾個窯,我們是不是該多留意點?不行,我找人再去放幾個老鼠預先布置著?”
德叔輕忽地擺擺手,“這個時候我們暫時不參與,水還不夠渾。等於胖子借勢把聶二上頭那條線摸熟了,大腿也抱上了,聞山又是一場龍爭虎鬥。他打著聶二幾個娛樂場子的主意,聶二又何嚐不把他當肥肉?虎子死了,我們放個老鼠也不易,他兄弟那裏你多照應照應,順便敲打敲打,告訴那幾個,稍安勿躁,別隨便炸貓!自己的小命自己當心!”說著他遙望遠處一條河魚躍出水麵,目光莫測,淡然地說:“隻要於胖子占了上風,就把虎子他兄弟推出去。有那幾起劫殺案,於胖子不死也脫層皮。”
“德叔高見。”光耀額頭滲了一層薄汗,由衷而言。“還有,德叔,薑家找的那個謝律師,表麵上是個好名的,底下花樣不少。您看,要不要我們出麵……”
德叔眉頭緊蹙,不滿意地哼了聲,“律師那裏不用多管,其他要走程序的多扔點錢。實在不行也顧不得那麽多,隻要把聶二拖進去,陷得越深越好!”說完冷笑:“他也沒幾年好光景了,抱住魏傑的大腿就以為天下太平?”
“德叔,書記馬上要退了,聽不少人說,一把手的位置,魏市長大有希望。”光耀憂心忡忡的。
德叔打鼻孔裏叱了一聲,語重心長地告誡:“聞山上麵有原州市,原州市上麵還有省!省裏眼下局勢複雜,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光耀,眼界要開闊,要學會站在高處往下看。這是你最大的弱點。”
光耀靜心思索了少頃,不掩眼中欽敬,“德叔,您說的是。”
德叔也不多話,目光凝於釣竿浮標,許久後輕歎,“是不是覺得德叔我太狠心了?”
光耀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他私心裏的確是不讚同德叔所為。這個亂局是早已布下的,德叔本意是想把聞山的水攪渾,越渾越好。薑尚堯隻是德叔借勢而為,不幸被捎帶。可無端端的把一個局外人構陷進來,雖然德叔現在也在暗地裏使勁,盡量把惡劣效應降至最低,但這不能抹殺掉德叔落井下石的事實。
他與薑尚堯不過是泛泛之交,但到底虛長了幾歲,也算看著石頭與黑子大的。而且他挺欣賞薑尚堯潔身自好的品質,在他這樣的人眼裏,這樣的品質彌足珍貴。
日晴風暖,遠處田壟間麥浪微微起伏,空氣裏清甜的麥香浮動。
德叔悵然思索著什麽,好一會之後黯然自語:“讓他活得狗都不如,再給他狗一樣的生活,他以後就會象狗一樣乖乖聽話了。”
語聲低微,他身側的光耀還是聽見了。光耀正垂首給德叔斟茶,一字如一刀,他斟茶的手卻鎮定如常。他苦笑,麻痹的心,連物傷其類也早已遺忘。
拒絕在批捕證上簽字並不能阻擋事態的發展,該來的總會來。沒幾天,薑尚堯正做著任務活,瘦皮猴與牛哥過來,衝他使了個顏色。薑尚堯會意,丟下一地未完工的節日彩燈,跟著去了放風的小院子。
牛哥話不多,摸摸口袋扔給薑尚堯一包省城大煙廠出的高檔煙,頭也不回就走了。薑尚堯正愣神,煙已經被瘦皮猴搶先打開拿了幾支塞進兜裏。
“兄弟,你有難了。”瘦皮猴食指向天,“上麵說要轉你的組。”
薑尚堯雖然早已經防備著會出變故,但沒想到是這一出。
“新鬼怕進門,老鬼怕轉組。這是有人存心想消磨你呢。要麽你就趕緊的找人想法子留下來,要麽你就什麽都爽快認了,隻要不是死罪,盡早上山留條命。”
上山就是伏罪被判決後從看守所轉進正式監獄,以前有聽德叔的徒弟們說過。薑尚堯被拘押這麽久,也知道不少人情願早早上山也不願意在看守所多呆一天。
“該來總會來的。”他悶頭說。
瘦皮猴站起身搖搖頭,“就這一兩天。你看著辦。”
說完見薑尚堯目光空洞,不知在想什麽,不由又搖頭歎口氣。抬腳想走時聽薑尚堯說:“謝謝你們了,幫我也和牛哥說說,多謝他這些天的照應。”
瘦皮猴久在光與黑暗兩個世界遊走,見的人多了。可不知怎麽,看著地上蹲著的這個年輕人,不符合年紀的深沉堅忍、不算寬闊厚實的肩膀象能承負萬鈞也不改色一般,無由地有些難過。他想勸慰兩句,張嘴試試又無話好說,隻得拍拍薑尚堯的肩膀。
當晚,薑尚堯被轉進1筒9號房。
近年推行文明執法,紀律嚴明,所以裏麵當然不可以打人,更不能打臉和軟肋。但是蹲號子的人大多無聊,發明出的消磨人的方法不勝枚舉。這些天,薑尚堯聽聞的不過其中一二而已。
從得知自己將要被轉組調倉,他就明白前麵等著的是什麽。景程和聶小四同歸於盡,這個大仇聶二必定會著落在他身上。
身體、雙手與左腳貼牆,單腳站了一夜,早上鳴喇叭時才算解脫。一鬆懈他整個人軟在地上,右腳腫得像發麵饅頭。監舍裏二十多人多數假裝天下太平,剩餘的竊笑不止,躺在三板監看了薑尚堯一夜的那個胖墩子一路打著哈欠一路罵罵咧咧地進了廁所。
貼壁虎算輕的,第一晚過去,後續而來的不知還有什麽。
薑尚堯沉默地用力搓揉著腳踝,肌肉抽搐,他繃緊腳趾抵抗那不可言道的痛楚。腦子裏浮沉的仍然是雁嵐的麵容和她的輕笑。
早餐仍舊是稀飯,隻不過薑尚堯在廁所小便池裏找到自己的碗時,木桶已經見底。他環顧四周,監舍裏無一人敢說話,甚至連眼神也躲避著他,躲避著坐在頭板望向他抿嘴陰笑的成哥。
大麻成也是本地人,綁架殺人已經被判了無期,隻等上山的日子。在這裏麵最不能招惹的就是無期犯,因為他別無顧忌。薑尚堯也絕對不會對著通道喊救命,炸貓等同於鬧監,後果一定是蹲重監室。他不會遂了他們的意。
眼見薑尚堯臉上的激憤之色逐漸趨於平靜,大麻成斂去嘴角的陰笑,死死地盯了薑尚堯一眼,對他招了招手。
薑尚堯微一猶豫,堅定走上前。
“蹲下。”
“站了一夜,腿麻,蹲不下。”薑尚堯居高臨下俯視坐在通鋪上的成哥,淡然說。
這是要磕板了!號房裏的氣氛倏然微妙起來。
大麻成未曾被這樣輕視過一般,鼻翼聳動,抄起鋪前的鞋子劈頭蓋臉地扔向薑尚堯。薑尚堯臉一側,險險避開,眼角餘光已經掃到有幾個人圍了上來。
“幹什麽幹什麽!”隨著通道裏的大聲呼喝,監舍裏圍堵而上的幾個人瞬即作鳥獸散。
緊接著鐵門打開,是這個號房的主管民警黃幹部。
薑尚堯被帶到監守室談話,黃幹部與向幹部最大的不同是麵相和藹,未語先笑。他詢問薑尚堯轉組之後有沒有不習慣的地方,又說9號房確實是有些刺頭不好管理。關懷之懇切、自責之誠摯讓薑尚堯之前的猜忌心理有些動搖,懷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但是紮針眼是犯眾怒的事情,他這裏圖一時安逸告了狀,進了號房仍然是不得不低頭。身陷囹圄,他得萬事堤防。這一轉念,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
黃幹部見他不為所動,於是打哈哈:“下午受理你案子的謝楨域律師會過來,謝律師是我們市的名大狀啊,希望你正確對待自己的罪行,徹底交代自己的問題,積極配合辦案機關,爭取寬大處理。”
這段官樣套話說得是滴水不漏,但全看守所的人都知道薑尚堯拒絕在逮捕證上簽字,黃幹部卻句句認定他的“罪行”,並且接著9號房不少刺頭難以管理的話尾,不無威脅的意味。
薑尚堯聞言雙目微微眯起,嘴角掠過一抹譏嘲的笑,迅速隱匿無蹤。他擺出一副恭謹而鄭重的表情,連連稱是。
走回號房,再一次迎上大麻成陰冷的麵孔,薑尚堯心頭驀然浮起一層行走在針尖上的疲憊與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