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3)
第五章(3)
田曉堂一頭霧水,急忙拿起那張報紙。這是當日的《雲赭日報》,田曉堂還沒來得及看。隻見頭版“新聞故事匯”專欄中的文章被用紅筆畫上了一個碩大的問號,那篇報道的題目叫《感念這樣的好局長》。細看,原來是寫郝局長的。田曉堂暗想,這隻怕是郝局長第二次上“新聞故事匯”了。上一次是在他生前,寫他“以鍾肅紀”、“以鍾治人”的創舉,而這一次卻是在他身後了。文章開篇就寫到,昨日一位叫周傳芬的郊區農婦提著一隻臘豬蹄來到報社,說明天是她的大恩人郝局長的忌日,她對恩人一直心懷感激,卻無以回報,隻好請求報社好好地寫寫郝局長……文章中說的都是郝局長生前無私幫助周傳芬一家的故事,經記者生花妙筆一番加工渲染,還真是催人淚下。
田曉堂頓時明白包雲河為什麽那麽惱怒了。因那個“三清工程”,包雲河實際上已和郝局長綁在了一起。幾個月前,包雲河為了保全自己,到上麵下足功夫做工作,市紀委才把郝局長的案子擱置起來。而眼下報紙把郝局長作為正麵典型濃墨重彩地這麽一吹捧,其效果隻怕會適得其反,讓大家又惦記起郝局長的案子來,有些人出於反感甚至會在網上發帖子炒作,往上級紀委寫信。迫於輿論壓力,被擱置的郝局長案子說不定會再次往下深查,這一查包雲河又豈能安然無恙?難怪他又氣又急了。田曉堂看著這篇報道,忽然想起不知從哪兒看到的一句很精辟的話來。那句話是這樣說的:一個犯了不小罪過之後群眾仍然熱情頌揚的領導,可能是極好的領導,也可能是一個極可怕的人。
包雲河見他已看完,便氣咻咻地說:“這個周傳芬,真會添亂!我倒有點懷疑,她一個農民,能有什麽見識,哪會知道去找報社,莫非是別人幫她出的這個餿主意?”
田曉堂不好怎麽答話,心想包雲河的疑心也太重了,又想這事怨誰呢?如果包雲河答應繼續幫扶周傳芬一家,沒有前後強烈的反差,周傳芬還會那麽懷念過去嗎?還會對郝局長那麽念念不忘,以至於把他推上報紙版麵嗎?
這時,又聽包雲河罵道:“報社這些家夥也不知是怎麽辦報的,一點政治敏銳性都沒有!他們怎麽能光聽那個農婦一麵之詞呢,為什麽就不征求一下局裏的意見?還有那個王賢榮,安排他聯係新聞宣傳,這下可好,又捅了個大婁子!”
田曉堂覺得包雲河罵報社還有點道理,但王賢榮被怪罪卻未免有些冤枉。報社跟包雲河招呼都不打,又怎麽會和王賢榮通氣?王賢榮事先一無所知,又怎麽能夠阻止這次報道的出籠!像上次“掉鍾事件”一樣,王賢榮又被包雲河莫名其妙地責怪了一回。
罵完了,包雲河立即作出安排:“你趕緊去辦兩件事。一是把局機關和所有二級單位今天的報紙都收上來,這事你馬上就去辦。二是找報社交涉一下,叫他們不要再揪著這事做什麽文章了。”
田曉堂答應道:“好的,我這就去落實。”
收完報紙,已是上午11點多鍾了。田曉堂趕忙給報社一把手符社長打電話。符社長和他是老鄉,以前打過幾次交道,相互還算熟。符社長聽他說中午要請自己吃飯,欣然答應,說:“田老弟做了局領導,我還沒敲你竹杠呢。行啊,中午我把別的飯局推了,過來喝你的酒。”
田曉堂帶著王賢榮趕到預定的酒店包廂,剛點過菜,符社長就到了。寒暄一番,符社長笑著說:“我剛才接了你的電話正納悶呢,你小子向來是一毛不拔的,無緣無故怎麽會接我吃飯呢,後來仔細一看今天的報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我們報社幫你們做了正麵宣傳。郝老局長的事跡很感人嘛,你這擺的是一桌答謝宴吧?”
符社長的話讓人不好理解,一社之長怎麽還不知道自己辦的報紙上登了些什麽呢?事實上,符社長在報社實行的是業務總編負責製,具體的采寫編輯業務他是甩手不管的,其實他也管不好。符社長是軍人出身,文化底子不厚,過去帶兵很在行,但做文字工作實在有些難為他。不過,符社長也有特長,善於抓經營。他剛從部隊轉業到報社時,任的是副社長,分管廣告經營工作。不想兩年間,他帶領廣告營銷團隊竟將廣告收入翻了三番,堪稱奇跡。上級領導不由對他刮目相看了,老社長退下後,就把他扶了正。
符社長做了一把手後,行事更是大膽,啟用了一批年輕人做總編、副總編,放手讓他們創新辦報理念和模式,並實行績效工資製,大幅度提高員工報酬,這樣報社上下積極性空前高漲,不僅經營收入節節攀升,而且報紙辦得越來越生動活潑,受到了各方好評。
田曉堂說:“你說的沒錯,我們正是為這篇報道找你。不過,我們不是來表達謝意的。”
符社長覺得奇怪了,說:“幫你們宣傳好人好事,你們不感謝,難道反而還要責怪我們嗎?”田曉堂微微一笑,說:“責怪也談不上,但這篇報道確實有些不合適。”
符社長說:“怎麽不合適?難道那個農婦說的不是事實?”
田曉堂說:“她說的倒是一點不假,不過……”他湊近符社長,壓低聲音,把郝局長受到立案查處的情況作了介紹,但省略了包雲河受牽連,又到上麵做工作等相關細節。
符社長這才恍然大悟,但仍有些不以為然,說:“即使是這樣,我們又有多大錯呢。報道裏隻講他幫扶弱勢群體傾心盡力,又沒講他是個廉潔自律的好幹部。看人要一分為二,功是功,過是過嘛。”
田曉堂知道符社長這樣說不過是在狡辯,為手下人開脫,也就不跟他較真。隻是和王賢榮一起端著酒杯站起身來,敬符社長的酒。
符社長“嗞”的一聲啜了一大口,佯裝生氣地說:“早知道你們擺的是鴻門宴,我就不來了。”
田曉堂哈哈一笑,說:“鴻門宴還談不上吧?不過,你也不能說你們做得一點沒錯。報道一個老局長,總該跟有關部門,跟我們局裏打聲招呼,征求一下意見吧?”
符社長說:“如果報道一個活人,我們肯定是要征得紀委、組織部同意的。但郝局長已去世一年,去年開追悼會也給了他很高的評價,一個已蓋棺定論的死人還會有什麽問題呢,加上要搶時間抓報道時效,這才疏忽大意了,省去了核查程序。不過,我們的報道既然已弄出來了,你們就不必跟一個死者太計較。”
田曉堂覺得符社長的話耐人尋味。生活中也確實如此,對活著的人苛刻,而對逝者卻要寬容得多。計較一個已亡故的人,有什麽意思呢?其實並不是誰要計較死者,這其中另有隱情,又不便告訴符社長,田曉堂就隻好不辯解,隻是招呼符社長吃菜喝酒。
酒至半酣,符社長爽快地說:“我知道這頓飯不會白吃,你們有什麽要求,就直說吧。總不至於要我們登個致歉信,對讀者說某篇稿子發錯了,請大家不要相信!”
田曉堂笑道:“我們哪敢有過分的要求,隻不過請報社不要再弄什麽後續報道之類,炒作這個事。另外,最好是把報社網站上的這篇文章刪掉,盡量減少對外傳播……”
符社長搖了搖頭,無奈地笑了笑,說:“我一貫不幹涉總編辦報,特別是搞輿論監督,我是堅決支持他們的,除了書記、市長外,任何人說情都不行。但今天你們找了我,我不答應吧,太不給你們麵子了,答應吧,又有損我的威信。你們也不是外人,跟你們說個實話,我這人文化不高,報社卻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可他們都服我這個大老粗管。為什麽?因為我尊重他們,對他們放權、放手、放心,讓他們人盡其才、才盡其用,付出了就有回報,而我則樂得當個甩手掌櫃。我的威信就是這麽樹起來的。他老人家當年就說過,外行可以領導內行嘛,事實證明,說的千真萬確。可你們今天提這些要求,就讓我左右為難了。如果答應你們,我的威信就要下降幾個百分點……”
田曉堂知道符社長的話半真半假,隻怕是故意賣關子,就說:“這事肯定是有難度的,不然就不會來求你社長大人高抬貴手了。你先不用急,能答應就答應,萬一不能答應,也沒有太大關係。”說著就招呼符社長舉杯喝酒。
離開酒店時,王賢榮按田曉堂的吩咐,給符社長拿了四條軟中華。符社長說:“這麽客氣幹什麽!”邊說卻邊把煙抓在了手裏。
送走符社長,王賢榮悄悄對田曉堂說:“他酒也喝了,煙也拿了,卻連半句痛快話都沒舍得留下呢!”
田曉堂笑了笑,說:“你放心吧,他會照辦的。”
過了兩天,甘來生在車上告訴田曉堂,郝局長的老伴薛姨看到那篇《感念這樣的好局長》後,在家裏大哭了一場,後來就帶著兒女,專程去周傳芬家探望。田曉堂聽後十分感慨,又覺得薛姨有些可憐,不由動了去看一看她的念頭。他正想叫甘來生調頭去薛姨家,突然又意識到有點不妥。要是包雲河知道他去看了薛姨,該會怎麽想呢?這麽思忖著,田曉堂隻好放棄了那個念頭,隻是向甘來生打聽薛姨的近況。
甘來生說:“薛姨身體不太好,她有類風濕的老毛病,最近疼得更厲害了,連走路都不太利索。”
田曉堂問:“她怎麽不去市中醫院抓幾副中藥喝喝呢?據說那裏有個老中醫,用偏方治類風濕還挺有效的。”
甘來生說:“早去看過了,喝了十幾副中藥,也沒見有什麽好轉。”
聽了甘來生的話,田曉堂就知道甘來生隻怕經常往薛姨家裏跑。他便覺得這小夥子還是個講感情、重情義的人。這樣的部下是忠誠可靠、值得信賴的。
田曉堂吩咐甘來生:“今後薛姨家有什麽事需要用一下車,你隨時跟我說一聲,去幫著跑一跑。”
“好的,好的。”甘來生說道,側過頭來感激地瞥了田曉堂一眼。田曉堂發現,甘來生的眼圈居然紅了。
這天下午,周傳芬來到局裏,找到了田曉堂。麵對她那窘迫無助的樣子,那滿懷期待的眼神,田曉堂心裏很不好受。他隻能跟她解釋,因為市裏政策調整,今年局裏已不可能繼續和她家結對子了。他也委婉地批評她不該去報社,把郝局長幫扶她家的事嚷得世人皆知,這是有違郝局長的本意的,郝局長在九泉之下曉得了這事,隻怕也會不高興的。
周傳芬頓時顯得手足無措,一臉不安,說:“沒想到我好心辦了壞事,早知這樣,真不該……”
田曉堂又說:“雖然局裏不再跟你家搞結對幫扶,但請你放心,對你家的困難,我們不會甩手不管。這樣吧,我們通過其他渠道,幫你爭取點救濟。民政局那邊聽說新設了一種特困救助資金,我哪天替你去問問……”
周傳芬感激得直抹眼淚,說:“謝謝你了,田局長。這幾年,沒少給你們添麻煩。沒有你們,我那個家隻怕早就完了。”
田曉堂從屜子裏取出一個信封來,遞給周傳芬,說:“這是為你家爭取來的5000塊錢,你拿去應應急。這錢交給你,我還有個條件,那就是請你不要張揚,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好不好?”
周傳芬含淚點了點頭,哽咽道:“田局長,我看你和郝局長一樣,也是個大好人,做了好事還生怕別人曉得。我這人就是命好,遇上的全是些好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