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四月雪
這一次,我們沒能好好相愛和擁有,那就等下一次吧,如果來生還能相逢,我一定會好好珍惜你,尊重你,擁有你……
正像簡雪自己說的,她的生日分兩次過。
中午,她和父親一家三口吃飯,晚上和母親一起過。
張萌提前在洲際酒店定好位置,菜也是她點的,很豐盛,她還送了簡雪一個紅包——一張銀行卡,裏麵存了5萬元。
簡雪說什麽也不要,自從上次父親要給她錢買房子,惹張萌不高興,當著她的麵差點兒吵起來,她就暗下決心,以後再也不從父親手裏拿錢了,免得他們夫妻不和。
“我又不是小孩兒,給什麽紅包,留著給弟弟吧。”簡雪把銀行卡塞到弟弟兜兒裏。
張萌把銀行卡拿出來,硬塞到她手裏,“阿雪,這是給你布置房子用的,你買房沒用我們的錢,我已經很過意不去了。這點兒錢你再不收下,我可真生氣了。”
“阿姨,房子已經裝修完,不需要錢了。買房沒用你們的錢也不怪你,是我媽不同意。”簡雪誠心誠意地道,去年十月,父親讓張萌給了她50萬元,說好是借的,等房子動遷款到了再還給他們,簡雪也看了幾處房,後來這事讓母親知道了,說什麽也不同意,簡雪就把錢還給他們了。
簡新平在一旁道:“你阿姨給你,你就拿著吧。”
簡雪為難地看著父親:“爸,你知道我媽的脾氣,她不讓用你們的錢。”
“你不要和她說,不就行了。”
簡雪苦笑了一下,“我這性格你還不知道,一說謊就臉紅,上次的事就沒瞞過她。”
簡新平歎口氣道:“你媽這個人,一根筋,都這麽多年了,還是蹩著這股勁不放,這是何苦!給自己弄的一身病,連帶著你也跟著受罪!”
“她就這脾氣,改不了。所以你就別為難我了。”
“她的病怎麽樣了?手術後又去醫院複查了沒有?”
“去了,剛做完核磁共振,檢查結果還沒出來。”
“哦,有什麽事告訴我,別自己扛著。”簡新平心疼的看著女兒,“你一個人又要工作,又要照顧病人,別把自己累壞了。”
“爸,我都這麽大,你就別操心了。你也快60歲了,該我孝敬你了。弟弟還小,花錢的日子在後麵呢。這錢給他留著吧,就算我這個當姐姐的送的。”
簡新平悶聲不語,心裏很不是滋味,張萌也覺得她們孤兒寡母的怪可憐的,動了惻隱之心,語氣堅決地道:“阿雪,這錢是給你的,你弟弟小,花不著什麽錢,將來也不會缺他的。你現在年輕,正是穿衣打扮的時候,你這身衣服,去年回國時就見你穿。還有這個包,也該換了。這點錢你拿去添置些衣物。”
“我衣服挺多的——”“你就別固執了,”張萌打斷她,用長輩的口氣道,“今天是你生日,別惹你爸不高興,也別讓我為難,聽話,收下吧。”
簡雪看看張萌,又看看父親,正左右為難,這時,就聽見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阿雪,你爸爸和阿姨誠心給你,你就收下吧。”她回頭一看,是母親。頓時怔住了。
“媽,你怎麽來了?”簡雪上前扶住母親,既驚訝又緊張。
張萌比她還緊張,她望著丈夫的前妻,記憶中,她是個體態輕盈、散發著女性魅力的少婦,可此時站在她麵前的,是一個瘦得皮包骨、麵色灰暗、毫無生氣的老婦人。
“大、大姐,你、你請坐。”她尷尬的站起身,結結巴巴地說。
“不用了,我來是想和你商量件事。阿雪這孩子,心裏一直有個願望,希望她爸和我陪她一起吃個飯,自從我們離婚後,就再沒在一起吃過飯。今天是她生日,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就滿足她這個願望吧。晚上請她爸到我們家裏,陪孩子一起吃頓飯。”她平靜地說,她好像從來沒說過這麽多話,說完有些氣喘。
張萌還以為她是來打架的,原來是想讓丈夫陪她們母女一起吃頓飯,不禁鬆了口氣,說話也流利起來:“大姐,你看你說的,我怎麽會介意呢,阿雪過生日,一起吃頓飯應該的。你身體不好,就別在家裏了,還是去飯店吧,就在這行嗎,我去定個位置。”
“不用了,就在家裏吃頓家常飯吧,我們那馬上要拆遷了,讓他回去再看一眼,以後想看也看不著了。”
“好好,就依你的意思。”張萌沒敢再多說什麽。
“那好,晚上5點,去我們家。”她眼睛一直看著張萌,態度也很和善,“對不起,打擾了,你們接著吃吧,我走了。”
“媽,我和你一起走。”簡雪急忙道,拿起椅子上的包,匆匆說了聲,“爸爸,阿姨,我先走了。”急忙追過去,攙扶母親一起離開酒店。
簡新平望著前妻離去的背影,心裏好像壓了塊石頭,讓他喘不過氣來。她自始至終都沒看他一眼,也沒和他說過一句話,但是他比誰都清楚,她的突然到來,她態度的轉變,她說話時的神情,都在向他傳達一個信息——她的日子可能不多了。
張萌倒沒多想,她到底年輕,遇事易往樂觀處想,她以為時間終於戰勝了情仇,她們之間總算冰釋前嫌了。
“老公,我們也走吧,你先回公司,我去買點兒東西,晚上別空著手去。”張萌道,叫侍者過來埋單。
簡新平沒說什麽,默默點了點頭。
這一次,張萌表現的真挺大度,身為第二任妻子,大都反感丈夫和前任來往,倒不一定是怕他們舊情複萌,就是看著心裏不舒服,巴不得她像隱形人一樣消失。但是當對方是癌症患者時就不同了。張萌不僅不反對丈夫去,還親自去商場買禮品,她買了兩盒冬蟲夏草,兩瓶法國紅酒。見時間還早,就逛了會兒服裝商城,她看好一件寶姿連衣裙,本來想買了送給簡雪,但轉而一想,那張銀行卡她已經收下了,禮物不能一次送的太多,否則門檻太高,下一次就不好出手了,等明年她過生日再送吧。
當簡新平帶著妻子買的禮物,來到自己過去的家時,心中萬般感慨!一別13年,家還是原來的樣子,隻是新添置了電視、冰箱,家具還是以前的,是他們當年剛搬進來時,他去家具市場一件一件挑選的。式樣早已過時,但質地還好,一看就知道,是主人悉心照料的結果。可惜,照料它們的主人如今已是千瘡百孔,她的生命快要走到盡頭了!
簡新平心情異常沉重,還要強顏歡笑,來的路上,他就暗暗告誡自己,一定好好陪她們母女吃頓團圓飯,讓女兒高高興興過個生日,以後還不知道能不能再一起過了!
飯菜已經準備好,前妻還在廚房收拾,這是她多年來的習慣,一定要把廚房收拾幹淨,才能靜下心來吃飯。可能是職業的緣故,她有些潔癖,總是把家收拾得一塵不染,否則就坐臥不寧,為這事他們以前沒少爭執。在這方麵,張萌正好和她相反,她說淩亂一點才像家,家又不是五星酒店,沒必要一絲不亂。倒不是說她拖遝,她也挺愛幹淨的,有空也喜歡收拾家,但是不會讓他感到絲毫拘束,也不會動不動就指責他亂放東西。所以盡管心存歉疚,但如果讓他重新選擇,他還是會和張萌在一起,既舒服自在,又新鮮刺激。去年冬天他過生日時,正好下雪,她起大早在樓前堆了一個雪人,還給雪人戴上他的眼鏡和領帶,當時的情景讓他又驚又喜,現在回想起來還心動。張萌就是這樣,喜歡製造一些小驚喜,給平淡的生活增添很多樂趣。
相比之下,前妻就顯得有些古板,什麽事都愛較真,以至失去了很多樂趣。
“爸,喝什麽酒?是你拿來的紅酒,還是我媽準備的汾酒?”簡雪歡快地問,她這會兒興奮得像個孩子。
簡新平心中一動,這麽多年,她還記得自己喜歡喝汾酒。“喝汾酒吧。”他說。
“好,我陪你喝。”
“噢,你還能喝白酒呢?”
“爸,你對我也太不了解了,上次同學聚會,我喝了四兩劍南春都沒醉。”
“是嗎,快成小酒鬼了!女孩子還是不要喝白酒,你就喝紅酒吧。”
“不,今天我過生日,我說了算,就喝白酒。”簡雪撒嬌地說,倒了兩盅白酒,這當兒母親走進來,她放下酒瓶,去拿果汁,“媽,你不能喝酒,就喝果汁吧。”
“沒關係,我也陪你們喝點兒。”母親笑吟吟地道。
“那我給你少倒點兒。”簡雪給母親倒了半盅白酒,回身招呼父親,“爸,快過來坐呀,你怎麽像客人似的,還得請呀。”
簡新平看了女兒一眼,現在,他已經不是這個家的成員啦,可不就是客人嗎?他有些不自在地走到桌旁,隔著十三年的歲月,昔日的一家三口重又圍坐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過去。但是三個人心裏都很清楚,他們已經回不去了!
空氣突然變得有些凝重,簡雪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端起酒杯,“爸爸,媽媽,謝謝你們,謝謝你們把我養這麽大,”話一出口,眼圈一下紅了,她頓了一下,讓自己平靜下來,“以後,你們不要再為我操心了,應該讓我來孝敬你們了,我祝爸爸媽媽健康長壽!”
母親端著酒杯的手微微發顫,她忍受著身體和心靈的雙重痛苦,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微微喘息了一會兒,說:“阿雪,再給我倒點兒酒,媽媽和你單獨喝一杯。”
簡雪勸道:“媽,你還是喝果汁吧。”
簡新平在一旁說:“阿雪,聽你媽的話,倒上吧。”
簡雪又倒了半盅酒,把父親的杯也滿上,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母親的目光始終沒離開她,待她忙完,她聲音緩慢、帶著無限內疚和悔意地說:“阿雪,這些年你跟著媽媽受苦了。我們沒能給你一個完整的家,以前我一直認為,責任都在你爸,是他拆散了這個家!這些日子我也反省自己,其實我也有責任。家是夫妻雙方的,出了問題都有責任。當然,現在說這些已經沒用了,我想說的是,雖然我和你爸早就分開了,他不再是我的丈夫,但他永遠是你的爸爸,以後你要和爸爸好好相處——”“媽,你別說了!”簡雪再也忍不住,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母親為她擦去臉上的淚水,“阿雪,你聽我說完,媽媽在婚姻上是失敗的,也許沒有資格和你說這些,但我還是希望你將來能有一個家,不要因為父母的婚姻失敗,就不相信婚姻。婚姻就像一個孩子,隻要雙方用心嗬護,彼此包容,互相體諒,還是會長久的。”
“媽,你並沒有失敗,你和爸爸有過一段幸福時光,你們生下了我,養育了我,我不就是你們幸福的見證嗎?”簡雪安慰母親。
母親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是呀,我們也有過幸福,可惜太短暫了。希望你將來比媽媽幸福,找一個真心愛你的人,組成一個完整幸福的家,平平安安過一輩子!”
“媽,我誰也不找,就和你過一輩子。”
“你這孩子,淨說傻話,媽媽哪能陪你一輩子!你這麽年輕,漂亮,肯定會有男人喜歡你,寵愛你。但你要記住媽媽的話,男人愛女人,是有條件的。有的人愛你的青春,有的人愛你的美貌,有的人愛你的才華,但是有一個男人,無論你年輕年老,美不美麗,有無才華,他都會無條件的愛你,這個人就是你爸爸!他會一輩子對你好,不需要任何理由。當你在外麵受了委屈,遇到挫折,或是對一段感情不能把握,就去找你爸,他會安慰你,幫你出主意,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你信賴的人,是你一生永遠的依靠!”
“媽,我記住了,你就放心吧,其實爸對我真的挺好,當年如果不是他送我出國留學,我在國內也就瞎混了,還不知道什麽樣子呢。我現在挺好的,在電視台做策劃,收入不比在國外少,你就別為我操心了,把自己身體養好,新房已經收拾好了,家具也都買了,等再買個液晶電視,安上熱水器,就可以搬過去住了。錢你不用擔心,我這還有呢,爸又給了我五萬。”
“阿雪,你爸年紀大了,賺錢也不容易,你以後要多關心他,讓他少受累。”
聽著母女倆的對話,簡新平眼睛濕潤了,這些年他始終認為,當年並不是自己移情別戀,是她一時衝動失去理智把家鬧沒了,所以心裏對她並無多少內疚,隻是覺得對不起女兒,但此時此刻,麵對這個已是風燭殘年的女人——他的結發妻子,他終於良心發現,其實一切都不過是借口,是他無情地拋棄了她,親手毀了這個家!
“淑華,對不起,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錯,請你——原諒我吧!”他深深地低下頭,不敢看這個愛了他半生、恨了他半生的女人。
她慢慢把目光轉向他,從下午去酒店到晚上他來家裏,她的目光始終不曾轉向他,不是不想,是不敢,不敢去碰觸那埋在心底的痛!這麽多年,她一直在等,等他一句道歉的話,現在,終於等到了,但是她已經不需要了!
對一個生命即將走向終點的人,道歉有什麽意義呢?她已經用自己的生命道過歉了,向偉大的造物主——上帝——道歉了,對不起,我們都是凡人,都有著固有的缺憾和弱點,由於自身的狹隘和局限,這一次,我們沒能好好相愛和擁有,那就等下一次吧,如果來生還能相逢,我一定會好好珍惜你,尊重你,擁有你……
“新平!”她終於叫出這個埋在心底多年的名字,眼淚一瞬間湧了出來,她用紙巾輕輕拭去,連同心中的酸楚、苦澀和疲憊也一起拭去,有一種釋懷的解脫感。她把浸濕的紙巾握成一團,扔到旁邊的紙簍裏,神色坦然的望著他,“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不用說對不起,緣分天注定,這都是上帝安排好的,我們隻有18年的緣。我要謝謝你,給了我18年的幸福,給了我一個漂亮又懂事的女兒。你還記得嗎?她出生那天,晴朗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雪,百年不遇的四月雪!當時我在產房,你守在外麵,為我焦慮擔憂,連外麵下雪了你都不知道。當我從產房出來,看見窗外飄著雪花,驚得說不出話來,隻是一個勁地說:雪,雪!你嚇得眉毛都立起來了,驚慌失措地問:哪兒,哪兒出血了?我指著窗外說,不是出血,是下雪了!”
簡新平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感慨地道:“我怕你著涼,要送你回病房,你非讓我陪你在窗前看雪,我望著外麵飄然而落的雪花,說,就讓女兒叫簡雪吧,這是上帝給我們的禮物!”
“那是我一生中最神奇、最幸福的一天!那天的雪真美啊,可惜,阿雪剛剛出生,一整天都閉著眼睛睡覺,那場雪她沒看到,是後來長大了聽我們說的。”
“是呀,你們整天和我說,我都快出現幻覺了!”簡雪接過話,開玩笑似的道,“可能上帝把我忘了,再也不在我生日這天下雪了。”
母親拉著她的手,慈愛地看著她,“上帝不會忘的,他會照拂每個人,總有一天,你會看到的。”
“嗬嗬,我才不相信上帝呢!除非現在就下雪。”簡雪說道,朝窗外瞥了一眼,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窗外,真的飄起了雪花,大片大片的雪花,像一個個白色的精靈,歡快地旋轉著,飛舞著,敲打著窗欞!
“哇,下雪了!真的下雪了呀!”她興奮地叫起來,飛奔到窗前,推開窗戶,揮舞著手臂,去抓那些白色的精靈,“爸,媽,快來看,好大的雪!”
簡新平攙扶起由於激動而不能自已的前妻,走到窗前,望著飄然而至的四月雪,仿佛時光倒轉,又回到了當年,恍如置身夢中。
簡新平看著看著,忽然發現不對勁,因為雪花不是從天空——而是從對麵的一輛卡車上——飄來的,他不由得笑了,“噢,這是人造雪,那些人在幹什麽,拍電影呢。”
父親這麽一說,簡雪才發現,樓前不遠處,有一輛卡車,幾個人影在忙碌著,她凝神定睛一看,有個熟悉的身影,是楊一!
她忽然間明白了,轉身飛奔下樓,雪花還在飄,落在她頭上、身上,宛如一個白雪公主。楊一看到她,從車上跳下來,站在那朝她揮手。
簡雪衝過去,照著他胸前就是一拳,“你這壞家夥,差點兒騙了我!你怎麽會想到這個鬼點子?”
楊一手裏攥著一瓶雪,往她懷裏一塞,“生日快樂!”
簡雪捧著那瓶雪,感動得不知說什麽好,心撲通跳個不停,“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楊一略帶羞澀得一笑,“為了讓你相信奇跡!”
簡雪凝視著他,一股熱流湧遍全身,她再也忍不住,猛的撲到他懷裏,仰起臉,給了他一個深情而熱烈的長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