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01 時光如琥珀 (1)

這是記憶裏最大的一場雪,從天空中瑟瑟而下,落在地上,堆積成厚厚的棉絮狀,而落在我記憶裏的寒冷,也不知多久才可以變得溫潤。

我小心地撫摸著長江七號的小腦袋,它有一個綠色的身子,白色的大腦袋,以及一雙大大的眼睛,這是蘇洛的車上我唯一感興趣的東西。我就那麽一直抱著它,不知是怕它冷,還是怕自己冷,也不知是誰溫暖了誰。

等紅燈的時候,蘇洛回過頭來看我,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景默,你真的不回家?”

我沒有說話,放下手裏的長江七號就去開車門。

他急忙抓住我的左手:“景默,不要胡鬧!”語氣急迫而嚴厲。我沒有回過頭去,但是我清楚地明了,此刻他的眉心一定是一個大大的“川”字。

好半天,他才妥協道:“我去給你安排今天晚上住的地方。”

這是記憶裏他唯一一次對我妥協。可是我一點也不開心,車子再次開動起來,緩緩前行,我似乎可以聽到車輪碾過積雪的聲音,如同輕輕的啜泣。

我看著他的側臉,高高的鼻子,短短的頭發,唇很薄,堅忍而鋒利,右眼角下有顆褐色的小痣。心裏生出了微微的歎息,他的從容與成熟,是我永遠也追不上的年華和滄桑,他右邊眼角的淺淺細紋昭示著,我們之間隔著無法逾越的年華,生命裏承載的是不一樣的人物景色。

我們之間的距離從來都不僅僅是四年。

他叫我景默,我堅持叫他蘇洛,於我而言,他不過是景卓曾經的學生我曾經的代課老師。可是,在這樣的壞天氣,在這樣寒冷得路麵上車輛罕見的下雪天,他焦急地開著車,馬不停蹄地找尋離家出走的我,還安排我的住宿。

我轉過頭,閉上眼睛,剛剛那一幕又在腦海裏掠過,景卓憤怒的臉和破風而來的巴掌。

這是景卓第二次打我,隻為了一個不相幹的女人。哦,目前為止是這樣。他的聲音都在止不住地顫抖,他說,景默,她是你的媽媽,你怎麽可以這樣絕情。

是這樣的嗎?可是為什麽,在我的記憶裏,根本就沒有對她的絲毫印象。為什麽時間和記憶都齊齊告訴我,我和她什麽關係都沒有!就算時間褪去了,記憶卻還在。

我跑出來的時候並沒有走遠,而是躲在家對麵的樓梯口,我看見景卓匆忙地跑下樓來,黑夜將我隱藏得很好,他環視了好久都沒有看見我。我看見他跑向他的那輛本田,飛快地啟動它,“咯吱”一聲,車輪摩擦雪地的聲音此時聽來是這樣刺耳,車子轉個彎,駛出了小區。

夜太黑,天太冷,我有些許遺憾,沒有看清楚他剛剛臉上的表情,究竟是憤怒多一點,還是擔心多一點。

這真是個有點倒黴的晚上,這個“有點”是因為我遇到了蘇洛。在街上徘徊半個小時後,蘇洛終於為我找到了住的地方。

一切終將過去,沒有了家的景默還是景默。

她依舊還是那個被人嫌棄的病孩子。這是個不爭的事實,命中注定的殘缺。

我站在蘇洛的麵前,從他的手中接過我房間的鑰匙,轉身的時候聽見他的叮囑:“景默,我就在隔壁,你不要害怕。”他的聲音很溫柔,眼神是寵溺而無奈的。

我關上門,房間裏頓時漆黑一片。我斜靠在門上,平靜地看著汽車經過時打在牆上的古怪的斑駁的影子,心裏卻輕輕地笑開來,我不害怕,從此以後,我都不會再害怕。

因為我知道,景默已經失去了景卓,那個世界上唯一疼她的爸爸,她還有什麽資格害怕。

我摸索著床的位置,躺下來和衣而臥。我大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不知這一夜將如何過去,而明天早晨迎接我的朝陽,又是哪般模樣。

我無法入眠。

閉上眼睛,我又一次看見了易曉溪的臉,我聽見了她用低低的聲音問我,景默,你還記得我們的十七歲嗎?

十七歲的景默,曾經拉著易曉溪的手,在白雪皚皚的校園裏,輕輕走過,閉上眼睛仰起臉靜靜地聽落雪的聲音;十七歲的景默,曾經喜歡一個很少笑的男孩子,他有冷漠的麵容卻有溫暖的眼神,他讀不懂我的愛情代碼,卻讀得懂我的心。他隻叫我景默,他擁有一個美好的名字,叫蘇洛;十七歲的景默,曾經與那些人靜默地遇見,卻在喧囂的時間中,失之交臂,從此不相見。那些人都曾帶給她一段叫做過往的故事,周興、顏時、鄭緋兒……記憶的光和影在瞬間重疊,那一刹那,我看見十七歲的景默將流年的記憶剪影,留念,用那樣脆弱而又拚命隱忍的姿態…………北方的十一月,寒風開始不露痕跡地變得凜冽,地上的落葉與紙屑被風追著,打著旋子地亂跑,蒼穹由藍色的主色調開始慢慢地靠向霧蒙蒙的白,街上的人亦開始變得稀少。

玉壺光轉,流年暗度,時針悄無聲息地滑過歲月那耀眼得有些亮白的衣裳,一切都昭示著又一個初冬時節即將來臨。

我出門時穿少了衣服,回到家時身上已經有幾分寒。我哆哆嗦嗦地搓了搓手,抬起手剛要敲門,忽然想起現在是正午,略一猶豫,我從口袋裏摸出了鑰匙。

雖然我已經很小心翼翼,可是還是吵醒了景卓,我聽見屋子裏傳來他剛醒來時有幾分沙啞的聲音:“是默默嗎?”

“嗯。”我含糊地應了一聲,算是回答。

之後那邊便沒有了動靜,我仔細聽了一會兒,剛要走回自己的房間,突然想起了什麽,又轉回到了門口,打算再次出門。

我的動作很輕,幾乎可以用小心翼翼來形容。可當我把門再次打開的時候,景卓已經走到了麵前來:“還要出去?”他皺著眉頭。

“嗯。”

“這樣啊,”他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早點回來,一會兒我的一個學生要來。”

我抬起頭,拿疑惑的眼神望他,景卓便接著說了下去:

“是來幫你補習功課的,以後每周末都會來。”

“每周末的上午你不是已經給我報了課外班嗎?”我抬起頭,心裏有些惱,言語倔強。

景卓皺眉:“課外班以後可以不去。你還要去哪裏?”

我聽到他的話略一愣神,剛剛燃起的怒火偃旗息鼓,我下意識地低下了頭:“教科書落在了學校,要去取回來。”

我不等他的回應,轉身開門,關上門的同時,一並將他那句“路上小心”關在了門裏麵。

出得門來,想想景卓剛剛的反應,也不知他有沒有從我不自然的表情中發現一絲蛛絲馬跡。

想起那個還在學校等我的人,我無暇顧及其他,趕緊朝學校跑去。

一路跑到學校,我已經有些氣喘籲籲了。隔著老遠的距離,我就已經看到了在樹下焦急等待我的周興。

我麵無表情地一步步走過去,隔著十米左右的距離,他用低沉的聲音叫我:“景默。”他正對著太陽的光,因此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

我再走得近了些,他便咧開了嘴角:“你還真是個喜歡遲到的家夥。”頓了頓,又畫蛇添足般地補上了一句,“不過總算是等到你了。”他的笑容邪邪的,卻有收不住的喜悅。

迎著午後的陽光對上他的眼,我竟然有一瞬間小小的愣神。他短短的頭發在陽光的鋪灑下輕柔且泛著淡淡的光澤,笑起來的時候,露出整潔而幹淨的牙齒,笑容明朗真摯,除了眼角的曖昧外,一切都很好。

短短的沉默過後,我心中早已有了計較,盯住他平靜地開口:“我不會喜歡你的,也不想談戀愛,再見。”說完把他一周前寫給我的那封信塞到了他手中,打算轉身離開。

他卻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景默。”語氣短促卻有著不容反抗的味道。他咄咄逼人的眼神,帶著凜冽的氣勢,迫得我動彈不得,視線相接的那一瞬間我別開臉去。

他比我高出一個頭,眼睛此時眯成了危險的月牙形,動彈不得的我像是被他困住的獵物。這眼神讓我十分不爽,而且寒風還在呼呼地吹,我沒有必要陪他在這裏發神經。在他尚未反應過來時,我一口咬在他抓住我胳膊上的手腕。

周興“啊”的一聲叫出了聲,顯然有些猝不及防,我冷冷地看著他,兔子急了也會咬人。轉身的刹那,我瞥到他被我咬過的手腕,齒印分明。

冬日下,周興鏗鏘有力的喊聲從身後傳過來:“景默,我就是喜歡你!”

偌大的校園裏,這聲音久久地在耳邊回響,我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理睬,一直跑出了校門。

“砰”的一聲響,我沒留神,和眼前的人就撞了個滿懷,毫無防備的我被撞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用手撐著,我索性坐著沒有起來。

“你……”我皺著眉頭看著眼前同樣坐在地上的女孩,眼神充滿敵意,對上她正斜著腦袋看向我的眼神,我看見她輕輕抖了下頭發,揚起一個明朗的笑容來:“有賊追你?”

她的話提醒了我,我下意識地衝身後看過去:“比賊更可怕。”說完利落地站起身,繼續往回家的路上跑去。

我知道,景卓在家等我回去。

而我,必須要快點趕回去。

一路奔回了家,也許是景卓聽到了我上樓時的腳步聲,還沒等我抬手敲門,門便“嘎吱”一聲被打開。

“怎麽才回來?”他顯然是等得有些焦急了,臉上的神色很不好看,聲音有些不易察覺的隱約的惱。

“嗯。”我低低地應了一聲含糊其辭,然後便溜進了家門,就勢開始脫鞋子。

“書找到了?”景卓的詢問聲從身後傳過來。

他的話讓我放鞋子的手不自覺地一抖:“嗯……”我下意識地應了一聲,頓了頓,意識到不對後,馬上補上一句,“哦,不,沒有。”

景卓並沒有再追問下去,不知是有意要放我一馬,還是並不想與我計較,總之他沒有再問下去。

我剛走進客廳,景卓就跟了進來,隨之在旁邊衝著我開了口:“默默,這是蘇洛,我的學生,是來幫你補習功課的,他的成績很好,是我們學院裏最出色的學生……”

那便是我第一次見到蘇洛,那個陽光有些刺眼的下午。

現在想來,或者是因為那天下午遇見的是蘇洛,所以連同透進玻璃窗的陽光,都隨之變得明媚起來。

我微微地抬起頭看向他,他個子很高,短短的頭發,臉色有些蒼白,我抬起頭仰望他的瞬間,覺得陽光有些微微地刺眼,我眯起眼睛,鄭重地看向他,就對上了他那如星子般璀璨的細長的眸子。

我心裏暗暗地吃驚,從來都沒想過,一個男孩子的眼睛竟然會這麽漂亮。我始終記得,那時的我,應該是有片刻的眩暈,覺得心裏的花在瞬間就以燎原的姿態妖嬈成一片,模樣應該也傻氣得可以。雖然我從來都是個善於掩藏自己情感的姑娘。

我低下頭又抬起頭,第一次在認識陌生人的時候開了口:“我是景默。”我聽見自己細細小小的聲音,嗓音尖尖的,聲調卻不大,也不知他聽清楚了沒有。

我說出口的時候有隱約的難為情,卻依舊絲毫不後悔。

我在等他開口,他卻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很小的幅度,他沒有說話沒有笑,這讓我有片刻的失望,他的眼神冷冷的,表情裏有著那麽明顯的不可靠近,那是一種骨子裏特有的清高。

等了好半天,他終於說:“知道了。”他的聲音沒有溫度,卻讓我莫名的心慌。

我心裏如小鹿般亂撞,似乎開出一朵搖曳的花,刹那間被風吹過,抑或是因為清晨的第一滴露珠掉落,從而沾染了晶亮的神韻。

嘩啦啦。滴答滴。

我不知道是不是沉淪隻需一瞬,無理可辯,但是這一刻,我卻清晰地意識到,他在我的生命中,注定會是不同的人。

我低頭看著腳尖,拖鞋上可愛的小熊維尼似乎也在微微地衝著我笑,我細細回憶著他剛剛的話,心裏有止不住的欣喜溢出來。

那年我高一,蘇洛大三。他認真地研究著我的課本的時候,我正伸出指頭算著,我十七歲,他二十一歲。我算完之後就莫名其妙地笑,笑得旁邊的蘇洛一臉的茫然。

他抬起頭詫異地看了我幾秒鍾。“你要聽話,景默。”

他突然開口認真地衝我說道,看著我看著我,還是那樣好看的眼睛,像閃亮的星星像名貴的寶石。

我鼻子裏“哼”了一聲,斜了斜嘴角露出不以為然的笑,心裏明明對他有著好感,可是我還是如刺蝟一般開口:

“最討厭不懂裝懂亂說教。”我知道自己的聲音一定很尖銳。

他便不再理睬我,過了好一會兒,他拿出不知在哪裏找來的卷子,略帶命令地對我說道:“下周末我還會來,你在下周末之前要把這些題做好,我會檢查。”

我看著他,他臉上還是那麽冷峻,我從他手中接過上麵有密密麻麻字跡的卷子,然後抬起頭看了看他有些嚴肅的眼神,不經大腦地一口應承下來:“好。”

蘇洛聽見我認真而堅定的聲音,微微咧了下嘴,弧度那麽小,小到你一不小心就要錯過。可是我抓住了萬分之一的機會。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笑,雖然是如釋重負的表情。

好吧,我得承認,我從來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小孩。

在又一個日落又日出後,星期一浩浩蕩蕩地來臨。這張數學卷子,我已經做了一上午,我用手轉著筆,心裏微微歎氣,冥思苦想最後一道題目的解法。

或者我有些沉溺其中了,甚至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響過了上課的鈴聲,而那節課,正是有著“滅絕師太”之稱的班主任的物理課。

我不知她是怎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來到我的課桌前的,她一把搶過我的卷子,我才反應過來,隻好不情不願地站起來。她嚴厲的不帶一絲起伏的聲音在我耳邊炸開:“景默,你竟然敢在物理課上做其他卷子,你給我出去站著。”

微弱的光線中,她的麵目有一絲猙獰。

我二話不說就徑直朝門口走去,走到門口時又折了回來。“能不能……”我接著說了下去,“把卷子還給我?”

她臉上剛平息的怒氣馬上又回來了,隨後她“啪”的一聲,把我看做寶貝的卷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那姿態那表情要有多鄙視就有多鄙視。我愣了幾秒鍾,隨後毫不猶豫地彎腰撿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站在走廊上,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地掉落下來,落在我的卷子上,我用手不停地擦不停地擦,卻怎麽也擦不幹淨。

我心裏一陣難過,蹲下身來,緊緊抱住了手中的卷子。

我想,我可以做好它們,很好地做好它們,我心裏一遍遍地默念。我不知道周興是什麽時候出來的,又站在那裏看了我多久。他撇著嘴,眼神很是不屑,他皺著眉頭看著我:

“景默,你哭什麽哭,沒用的家夥。”

我仰起臉瞪著他,咬著嘴唇:“看笑話的小人!”不理他繼續看著自己手中的卷子。

“喂,景默……”他突然問我,“知道我是怎麽出來的嗎?”

我轉過頭看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周興狡猾地一笑:“我很禮貌地舉手,說我有問題要問……”他說到這裏臉上綻開一個笑容,“然後她就很吃驚的樣子,示意我可以站起來問,我就說,老師你說是外邊涼快一點還是裏邊涼快一點,然後她就直接打發我出來感受一下啦!”說完誇張地望著我笑。

他還真是敢作敢當啊。我象征性咧了下嘴,回過頭來不再看他。

“景默,”周興皺著眉,“你就不擔心我會不會被開除?”眼神還很配合地憂心忡忡起來。

我心裏卻嗤之以鼻,他老爸每年捐給學校的錢都夠十幾個物理老師一年的薪水了,校長就算開了老班也不會開了他,嘴上卻還是不忘回敬他:“擔心有用嗎?”

他氣得臉色突變。

沒辦法,他是含著金湯匙長大,天生帶著優越感的孩子,有著不一般的高傲。

可是他卻說,景默,我喜歡你。

我正想著,突然他又開了口,有些神秘兮兮:“景默,你想不想離開這裏?”隨後他就轉到了我的麵前,壓低聲音說道,“我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低著頭看著腳尖,這一瞬間,他已然成功地蠱惑了我。我想去的地方,我想去的地方——是蘇洛的學校。我一直想知道,那樣冷傲的男孩子走過的地方有怎樣的風景。

我真的很想知道。

或者,期末的氣氛讓我們壓抑得太久,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逃離。早在他開口的一瞬間,我已經在心裏無法抗拒地點了頭。隻是很久很久以後,我依然不知道,那次的逃離會是什麽的開始,還是什麽的終了。

我坐在周興最新款的捷安特後座上。漸漸地,學校的白色大樓離我們越來越遠,我小心翼翼地抓著他的衣服,雙腳卻一直蕩著蕩著,滿滿的自由感從心裏溢出來。一時間,竟然有種逃出牢籠的莫名興奮。

周興突然開了口,有點惱:“景默,別亂動。”轉而又疑惑地問,“景默,為什麽要去哈工大?”

我用眼睛瞪他,用不想被他看穿心思的防備姿態。我不答話。

他毫無預兆地停下車來,“咯吱”一聲,車輪摩擦地麵的聲音聽來有幾分刺耳。

他猛地回過頭來,微微眯起了眼睛:“你不告訴我原因,我就不去。”他開始耍賴。

他的眼神裏有幾分邪氣,修長的身子懶懶地靠在車子上,並不看我。

我愣了一下,從車子的後座上蹦了下來,站在原地看著他:“你確定?”

他歪著嘴思忖了一下:“對頭。”顯然並沒有看出我此刻究竟有多認真。

我仰起臉:“拜拜。”說完便已經轉了身。

還沒走出多久,他推著車就從後麵追了上來。“景默!”他叫我的名字,聲音裏有幾分焦急。

其實我也並沒有真的想走,大冷天的,這裏又難搭到車,從這裏走路去哈工大,死不了也要揭下一層皮來。

“好了好了,我不再問就是。”他的語氣有幾分沮喪,拍了拍車子的後座,“上來吧,我的姑奶奶。”很是無可奈何。

我心裏輕輕一笑,帶著勝利者的喜悅,再次坐上了他的山地車。

“不是我說你,”周興騎上車後開了口,“景默,你強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他的語氣裏有著寵溺,車騎得飛快,有風呼呼地從耳邊掠過,我裝作沒有聽懂地回:“不是被你拉回來啦!”

他不甘心地大叫:“景默,你居然拐著彎兒罵我!”

半小時後,我們已經站在了哈工大的校園裏。

周興推著單車走在我的旁邊,我心裏興奮異常,左顧右盼。其實並沒想能見到蘇洛,隻是覺得來到他所在的地界,似乎就離他近一點。

我在哈工大的校園裏邊走邊四處張望著,校園很大,記得第一次來這裏,還是我七八歲的時候,那時和媽媽一起來找爸爸,那樣久遠的記憶,仿若隔世。哦,媽媽。我有多久沒有想起這個名詞了。

突然我的視線定格,腳步停下來,愣了幾秒鍾後,我快速地轉身,抬起腳就往校門口跑。

周興的聲音在後麵傳來:“景默,景默……”

他這樣大聲地叫我的名字,我心裏有些惱,反而越跑越快。

仿佛他是北極,而我想要逃向南極,我聽見凜冽的風在耳邊呼嘯而過,是的,我在兩極奔跑,不由自主地跑……我不知就這樣跑了多久,也不知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停了下來,或者,隻是因為她那紅燦燦的耀眼的頭發再次晃了我的眼。

沒錯,我再一次看到了她,那個和我撞個正著的女孩子。隻是這一次,我是站在街角的這一邊,而她,混在一群人的中間,正瘋狂地跳著舞。

音樂聲大得刺耳,我就站在街的對麵麵無表情地打量著她,一時間,我竟然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為什麽總是在我如此挫敗的時候,就會遇見她?

上一次拒絕別人,這次輪到我被人拒絕了,還沒有任何言語動作,隻因為他那麽幸福的微笑,可是我多麽難過那個笑容不是因為我。

我覺得她不應該是我生命裏的過客,便仔細打量起她來。她長得很瘦,在陽光下,皮膚顯得有些蒼白,頭發剛剛過肩,這個長度真是哪個年齡段都適合;發上染著張揚的色彩,仔細看並不是如落水鬼一般的赤紅,而是散發著成熟氣息,有點神秘的葡萄紫;身上套著寬大的衣服褲子,襯得她更加瘦弱。

我不得不承認,她真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女孩子。她的周圍都是男孩子,她卻是跳得最好的那個,帶著與生俱來的活力與生氣,舞出無與倫比的美麗。

我就這樣站著看了他們好一會兒,在我轉身想要離開的時候,身後突然響起了腳步聲,直覺告訴我,一定是那個女孩。

“喂。”清脆明亮的聲音響起來,我回過頭去,“怎麽?”

她上下打量我一圈:“我是易曉溪,你呢,叫什麽?”

她邊說邊露出了笑容,微微揚起尖尖的下顎。還是很漂亮。

我看了看她,卻沒有答話,繼續轉身向前走去。

“喂!”她在後麵大聲喊我。

我沒有應聲,也沒有回頭,更沒有停下腳下的步子。身後傳來她清脆而清晰的聲音:“晚上我們還會在中央大街那兒的天橋下唱歌,你來聽嗎?”她的邀請直接而篤定,盡管我是如此地想要答應,可是我是逃課出來的,我得去收拾下這個爛攤子。

但是,想起她的邀請和笑容,原本陰霾的心情頓時好了許多,我似乎並不討厭她。

我還是沒有回學校,就這樣在大街上遊蕩了半天的光景,在華燈初上,整個城市顯出了夜的靜謐的時候,才回了家。

我按響門鈴的時候,居然是蘇洛開的門,他的眼神中充滿了驚喜,但一瞬而逝。我心裏的詫異還來不及問出口,他就像拎小雞一樣把我拎進了家門,隨後急急地轉身打起電話,我聽見他如釋重負的聲音:“景老師,景默回來了,你不用太著急,對,她現在就在我的旁邊……”

他說著話,下意識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溫熱,我的手卻冰涼,他卻絲毫沒有在意,就這樣一直握著……我想我會永遠記得這一瞬間的踏實感和溫暖,這樣的感覺會讓我不再覺得記憶是個空盒子,亦會隔著無數年華的罅隙,真切地傳遞,被很久很久以後的我所記得,所感知……多年以後,我依然會記得,那是屬於蘇洛的溫度。

那個時刻,沒有人知道一個小小的疑惑已在景默的心中蔓延滋生,為什麽擁有如此溫暖手掌的蘇洛,卻看起來如此冷漠?

到底,哪個他,才是真正的他?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心裏有些許的緊張,蘇洛怎麽會在我家?景卓是去找我了嗎?頭腦裏一時思緒萬千,反而變得空空的什麽頭緒都沒有。我抬起頭偷眼看向他,他坐在對麵皺著眉頭,依舊是冷峻的麵孔,我收回目光,心裏有微微的詫異。大概過了十分鍾左右,樓下就傳來了景卓的汽車聲,這聲音,我格外熟悉。

蘇洛顯然也聽到了,他似乎輕輕呼出了一口氣,隨後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景默。”走到門口時,他突然轉過身來開了口。

我跟在他的身後,條件反射般地“啊”了一聲。

他看著我,語氣中有一絲苛責:“景默,你下次不可以這麽任性。”

我沒有抬起頭,也沒有回應他的話,我感覺他的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了好久,隨後就聽見開門關門的聲音。

我知道,蘇洛已經走了。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抬起頭來,愣愣地看著空蕩蕩的門口,心裏不自禁地泛起了淺淺的失落。

我重新坐回沙發上的時候便聽見景卓用鑰匙開門的聲音,我隨手拿起沙發上的靠墊,摟在懷裏。

我眼角的餘光瞥到景卓走向了我,他坐到我對麵的沙發上,我始終低著頭不看他的表情,隨後,隻聽見他輕聲地問我:“默默,你還沒吃飯吧,餓不餓?”

我有點詫異,原本以為就算沒有一頓狠罵也會要開家庭會議,但是景卓臉上卻絲毫不見半點風雨欲來的模樣。看來師太沒有對我趕盡殺絕。

想到這裏我急忙點頭,生怕他反悔似的,眼神怯怯地看著他,我知道這一次是我做錯了,而我隻需要表現出絲毫的示弱姿態,他便會妥協。

我知道,他會縱容我。

景卓果然笑了,他起身走到我跟前,寬容地摸摸我的頭,他說:“默默,爸爸帶你去吃你最愛吃的必勝客。”

我開心地點頭,放下手中的靠墊,站起身來拉住了他的胳膊,揚起臉,輕輕地衝他笑。

我想,那一瞬間的我,模樣一定很乖巧。

有時我叫他景卓,有時我叫他爸爸,有時我覺得我很愛他,有時我覺得我一點也不愛他。

第二天剛到學校,周興就迫不及待地跑到了我的課桌前。“景默!”他的聲音聽上去很惱。

我抬起頭,平靜地迎接他的眼神:“怎麽了?”

“你昨天跑去哪裏了?”他刻意壓低了聲音,眉頭卻依舊皺得很緊。

我低下頭不再回答,拿起筆繼續做我的題,周興站在我的課桌前卻沒有離開,他氣急敗壞地說了很多話,我充耳不聞。

突然,周興不再開口,一把搶過了我的卷子,“嘩啦”

一聲響,它們便被一分為二地撕開,他斜著眼角看我,嘴角上揚,眼神裏滿是挑釁。

我猛地站起了身,緊緊咬著嘴唇,瞪著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我們就這樣僵持了好久,我可以充分感覺到周圍同學好奇而又隱忍的目光,氣氛已經變得微妙,情緒已然在蠢蠢欲動,他們開始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我討厭這樣被圍觀,但是今天我豁出去了。我暗暗地想,是誰讓我變得如此勇敢?

上課鈴聲響起時,周興終於放棄了和我的僵持,他大力地把卷子摔回到我的桌子上。

我依舊站著,仇恨的眼神尾隨著他的身影,一直到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我不知道是誰壓著我的肩膀柔聲地讓我坐下來,我隻看到那些落在撕裂的卷子上的眼淚,那些溫度真切地讓我覺得它們很久很久都不會淡去……觸目驚心。

我坐下來,用手輕輕地撫平已經變皺的卷子,我極力地隱忍,可是怎麽也忍不住,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在我的卷子上,一圈圈地暈開來,字跡模糊起來,卷麵狼狽不堪,我看著看著,心裏就抑製不住地越來越難過,這是要給蘇洛檢查的。我用手抹去眼角的淚水,心裏暗暗發誓,周興,我這輩子,都不再理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