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攝影師終於回到餐桌前。他依照桌簽找到了自己的位子。在他和蓼藍之間,隔著他妻子。他在妻子身邊安靜地坐了一會兒,但似乎並沒有什麽要說的。於是攝影師將目光轉向蓼藍,隔著妻子和她講話。漠然的妻子始終直視前方,一言不發,仿佛一道阻隔他們的冰冷屏障。

但攝影師好像並不在意妻子的感覺,隻是把剛剛拍攝的那些照片一張張回放給蓼藍看。他一邊放送一邊講解,他是在怎樣的角度,用什麽樣的光線拍下這些照片的。

他們就這樣隔著妻子不停地交談著,直到被夾在中間的那個女人終於站起來和丈夫換了座位。她或許對攝影藝術早已了無興致,或許對丈夫的喋喋不休已經厭煩至極。在交換位子的過程中,她竟然一句話也沒有,足見他們夫妻間怎樣地理解和默契。

於是攝影師坐到蓼藍身邊,更加興奮地向她展示各種畫麵。顯然其中一些照片是偷拍的,但他立刻解釋說,是抓拍。他必須抓住所有稍縱即逝的瞬間。那是我嗎?蓼藍忽然看到了自己。你在跟蹤我?怎麽可能,是鏡頭偶然捕捉到的,不過,那一刻,我一定是覺得湖岸很美,岸邊的女人也很美,就拍了下來。看,這幾張也是出於偶然。攝影師示意蓼藍離他更近些。

林間。是的,林間空地上斑駁的陽光。他們手拉著手行進著。因為動態而人影模糊,幾乎辨認不出他們的容貌。攝影師說這是近景,而我故意將焦距對準了遠景。透過叢林,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麽,看不清楚?好吧,我們來放大……

草坪上,正在忙碌著的作家妻子。是的那個中學校長。她為什麽突然停住了,又在凝望什麽?下一張,再下一張,你仔細看,這個瞬間她和前景中的那兩個人出現在了同一個畫麵上,而她所凝視的方向,剛好是湖岸那兩個重疊在一起的身影。

你的鏡頭太可怕了,就像雷達。蓼藍不寒而栗。

我的鏡頭隻是說出了真相,是真相就遲早會曝光。

你不會敲詐勒索吧?蓼藍認真地看著攝影師。

歡聲笑語中,新婚夫婦前來敬酒。這時候他們已經換上了中國式的婚禮服飾。這或者就是東西合璧的好,可以穿了這樣又那樣,交相輝映。大紅的旗袍花團錦簇,真美,美到了林徽因那個花樣的年代。無論她出訪英倫還是留學美國,哪怕加拿大的婚禮,她也要穿上自己的中國式的新娘禮服。

怎麽忽然就不寫詩了?攝影師突兀地問蓼藍。

讀過策蘭的詩嗎?哦,你當然沒讀過。

這不是你不再寫詩的理由。

三十歲的詩人,就等於是僵屍。這是現實。

你不再寫詩,你也就不再是你了。

蓼藍認真地看著攝影師,你這樣想?

你丈夫,對嗎?他令你沮喪?

蓼藍沉吟,然後說,你覺得如此冷落你的妻子,就好嗎?

她更自在。你不覺得嗎?她討厭和陌生人說話,甚至我。

你也是陌生人?

難道不是嗎?你,還有你丈夫,你能保證你們就沒有同床異夢過?

你什麽意思?蓼藍嗔怒。他從不曾移情別戀,我,我有什麽必要和你說這些?

蓼藍突然站起來,隔著攝影師向那個落寞的妻子舉起酒杯。她將杯中血樣的漿液一飲而盡,然後低聲對攝影師說,我是在報複你惡毒的揣測。

女校長忽然來到蓼藍身邊說謝謝你能來,讓我兒子的婚禮頓生光彩。蓼藍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女校長又莫名其妙地抱住了她的肩膀。她說她剛剛查過了字典,因為她喜歡蓼藍的名字。一種植物,葉片中灌滿藍色的汁液。燦爛時會開出淡紅色的小花,於是又稱藍或葒草。總之很美,就像你的淡然。不像那個張揚的女人,誰知道她到底叫什麽?無非伊麗莎白、凱瑟琳之類,你了解那個女人嗎?

您說誰?蓼藍本能地小心翼翼。她感謝女校長查明了她的出處,卻不喜歡她近乎惡毒的是非。

還能有誰,你們老板的女兒唄。

蓼藍遍尋不見那年輕女人,她記得剛才恍惚看到過她的身影。她健康而明媚,蓼藍說,這是我對她唯一的印象。

社會上就是有一些這樣的女人,她們總是能遊刃有餘地穿梭於男人的感情世界。她們有錢有學曆,有房子有車,甚至,美麗而優雅,但她們卻是比毒蛇還要毒的娼婦。知道她們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嗎?就是覬覦別人的丈夫,直到把那些有家的男人……

女校長說著不禁哽咽,她盡管沒有明說,但蓼藍卻已經感受到了那種切身的悲切。在如此激烈的情緒中,蓼藍突然覺得緊張。那麽,蓼藍終於想起她要說的話,您是說,葒草也是蓼藍?

這就是現實。很殘酷。我們這些良善的女人,誰都逃不過被那些蕩婦當眾羞辱。

蓼藍這種草本植物……

要記住,絕不能相信任何女人,哪怕她是你的同胞姐妹。

是的,這種植物還可以入藥?

這時候女校長竟早已潸然而去。

亦可以當做藍色染料,所以,蓼藍才又被稱做藍。

女校長的背影淒然而蒼老。她在婚禮的人群中尋尋覓覓,大有淒淒慘慘戚戚的狀態。她一定是覺得自己已經被當眾羞辱了,於是她開始拚命尋找她的丈夫,卻又無論如何不見他的蹤影。同樣找不到的還有女主編,盡管她們曾同窗數載卻不能同心同德。女校長進而放下手裏的一切甚至兒子的婚禮,隻要能找到丈夫和丈夫的情人,哪怕破釜沉舟。因此她討厭這川流不息的應酬。她一刻見不到丈夫就一刻不能安心。她已經等不及捉奸的那一刻了。她決心親手抓住他們鬼混的罪證。

要做到這一切談何容易。與其將他們的罪惡大白於天下,毋寧將這一切悄然隱匿。女校長若明理就該翻然醒悟,不再追討,哪怕僅僅是為了她兒子的婚禮。

蓼藍不知這段話來自何方,她抬起頭,剛好看到攝影師正在草坪上為新人拍照。在新郎和新娘中間怎麽會是作家和女主編?仿佛他們是這對新人的父母。而真的母親此刻竟站在攝影師身邊,從臉上的慍怒中燦爛出古怪的微笑。

攝影師最先意識到女校長沒在畫麵中,他便立刻讓她加入合影的隊伍。女主編恍若大夢初醒般退出合影,卻又被女校長假惺惺地拉了回去。

如此虛情假意,就像表演。

蓼藍回過頭才意識到,剛才的那段話也出自攝影師的妻子。她們依然隔著攝影師的那張空椅子,卻互不相望,更不想聊天。

她們失了男人,黯然神傷。攝影師的妻子自說自話,或者也是說給蓼藍。由於無以慰藉那漫漫長夜的寂寞,她們也渴望愛,渴望男人的繾綣柔情。於是就像女校長剛才說的,這些美麗而高貴的覬覦者,她恨透了她們。

蓼藍轉過頭,望身邊的女人。她修長的身材和修長的臉。一種獨特的冷並殘酷的優雅。蓼藍忽然覺得這個女人是看不到的,如縷如煙,就像已經靈魂出竅的女巫。

我讀過你的詩《天空沒有顏色》,為什麽不寫了?

當抓住了現實,詩就變成了一團廢紙。

讓詩情從指間流走,或者,在中消亡,不可惜嗎?

蓼藍茫然。

你知道你失去的是什麽嗎?而,又那麽肮髒。

蓼藍又一次不知道該怎樣作答。她或者想說,並不肮髒,肮髒的是,自己的男人和別的女人,在床上。

所以我們不再,分床而睡;又分睡兩個房間。

她為什麽要說這些?

我們甚至不再相愛,盡管,看上去相濡以沫。

攝影師從未披露過他們的恩怨,為什麽她要這麽坦誠?她如此無情地剖白自己,而蓼藍,之於她幾乎是個陌生人。

婚姻也會進入瓶頸,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

蓼藍不知該怎樣應和。

淡淡的,就像,林花謝了春紅,就像是,凋敝枯萎,就像是,死了。

而我,蓼藍終於不再沉默,我隻是想知道我的男人和別的女人,是為了自身的需要還是出於某種無奈?是為了滿足自己,還是滿足對方?即是說到底是自己想要,還是別人想要……

停頓。攝影師的妻子遙望遠方。然後像女巫一般地緩緩道來。就算是為了別人,最終也還是為了自己。在滿足別人的同時,很可能就獲得了某種利益。除了快感,一定還有別的什麽他想要的東西,於是快感就產生了價值……

女人就那樣平靜地說著。殘酷的現實在委婉中綿延流淌。溫暖的夕陽下她依舊那麽美,一種冰冷的美。就像徐誌摩非要把佛羅倫薩稱做翡冷翠。於是讓這座城市驀地就憂傷了起來,那翡的冷的翠,那欲滴的卻已化作塵埃的往昔。

應該知道,你丈夫想要的到底是什麽,以至於非要通過方式來獲取……

攝影師回來的時候很興奮。他下意識地在妻子的頭發上吻了一下。然後他坐回到蓼藍和妻子中間,檢視他剛剛拍完的那些照片。他顯然對兩個女人之前的對話一無所知,於是他顯得尷尬而隔膜,甚至有一種被孤立的無辜和可憐。而他的妻子則一如既往地對他的任何舉動不聞不問。

桌子對麵的年輕女人突然站起來。所有的目光全都朝向了她。不單單因為她是主編的女兒,而是她站起來的那一刻確實翩若驚鴻。看得出她剛剛接到的那個電話讓她無限驚喜。她轉身朝青綠的草坡怡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