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這位名不見經傳卻忽然之間大紅大紫的女作家坐在讀書頻道的演播廳裏。她看上去就像脫胎換骨,完全變了一個人。顯然,她是被化妝師精心雕琢過的,才會像演唱《貓》的那位蘇珊大媽一樣,在第一場比賽和最後一場比賽中可謂判若兩人。總之化妝是一種魔術一般抑或夢幻一般的能夠創造奇跡的神秘藝術。它能讓醜小鴨變成白天鵝,亦能將醜八怪變成美少女,恰如聚光燈下這位看起來既年輕又嫵媚的女作家。

於是,出現在屏幕上的女作家也就變得麵目全非甚至難以辨認了。尤其令人驚異的是,她不僅麵目變了,穿著變了,發式變了,甚至連說話的腔調也變了。事實上她的話一直很少,而能夠更犀利地表現她願望的,是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像匕首一般,閃著寒光,令人生畏,所以人們又不願看她的眼睛。

她對著鏡頭,一副很從容自信的姿態。她還施舍般地對主持人說,我可以回答任何您感興趣的,哪怕極為隱秘的話題。這讓見多識廣的主持人倒吸一口冷氣。

那麽,您為什麽要說,這是您最後一次接受采訪了?

因為我的目的已經達到。我覺得我似乎應該銷聲匿跡了。

就是說,您不再繼續寫作了?

有時候,一本書就可以讓一個人名垂千古,比如,剛剛死去的那個《麥田守望者》的作者。

您也喜歡塞林格?主持人十分驚訝。那是我們年輕人的偶像。

我隻是從報紙上看到過他的介紹。我沒讀過他的小說,也不想讀。

那麽您喜歡誰的作品?

但有些時候,女作家循著自己的思路,是的,應該說大多時候,隻能寫出一本書的作者,通常會很快被人們忘記的。尤其在我們這個飛快旋轉的時代,顯然,我屬於後者。

您的意思是?

很快被遺忘的那種。

您那麽不自信?

對於我,寫作隻是一種武器而已。

您是怎麽想起來要寫這部作品的?一些媒體把您的小說說成是“新編輯部故事”,對此您怎麽看?

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女作家做出很不屑的表情,甚至厭惡。要知道,我的書不是故事,而我的書名,也不是什麽編輯部,而是《半縷輕煙》,本質的區別。

那麽又何謂《半縷輕煙》呢?

一些人,一些往事,不能忘懷的,又肝腸寸斷。是的,一直堆積在那裏,壓迫著,無論愛恨,也無論情仇,都像半縷輕煙,飄飄緲緲。

就是說,那些故事,一直揮之不去,啃咬著您的心……

我再說一遍,那不是故事。

哦,對不起,我是想說,那些往事。一些人認為,有些完全是真實的,就來自您身邊的人和事。您把這些如實記錄下來,寫進小說,您覺得您這樣做,是對他人的侵犯嗎?

又是老調重彈,能不能有點新意?我已經無數次闡述我的觀點了,任何的文學都不可能脫離現實,而小說裏的現實,有時候又剛好和生活中的現實相吻合。這不是誰在揭露誰的,而是來自我們的經驗。你聽好了,是經驗而不是經曆。經驗是由實踐得來的知識,而經曆則是你親身見過、做過,或遭受過的。所謂的經驗在某種意義上,當然就是從經曆中提煉出來的。我寫的,都是被提煉過的,類似於魯迅先生的典型人物。所以和什麽權毫不沾邊。我這麽說,您能明白嗎?

可您的作品中,那栩栩如生的……

可以進入下一個問題嗎?

聽說小說的影視改編權很快就被買走了,幾乎是天價,您願意您的小說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嗎?

當然,女作家毫不諱言,它可以幫助我擴大影響。

還可以讓您變得富有。

對於金錢,我幾乎沒有任何奢求。突然來了,我也隻能是買買我喜歡的那些名牌物品,無非衣服、皮包、鞋子、化妝品一類,把原先那些假冒的扔掉,換上真的而已。可笑的是,當我把那款真的香奈兒小包挎在手臂上的那一刻,我竟然以為它是假的了。除此之外,想不出金錢還能帶給我什麽。

您覺得這本書帶給您最大的影響是什麽?

女作家遲疑片刻。她似乎不曾想到過這類問題。近日來她津津樂道的隻是這書給別人乃至給社會造成的影響,她幾乎從未想過《半縷輕煙》所賦予她自己的究竟是什麽。

是的,女作家終於抬起頭來對著鏡頭,雖然我一直想讓自己活得有尊嚴,但大半生下來,我知道,其實我一直生存得很屈辱。當然,沒有人敢直接對我說三道四,那是因為我一向的不苟言笑,這是我為我自己建立的一道自衛的屏障。他們害怕我並不是因為我的威嚴,而是我無所不在的邪惡。是的他們就是這麽說的,整個編輯部都將我視作洪水猛獸。表麵上我雄踞要位,高高在上,但私底下卻總是遭人鄙夷。甚至連我的親人都這樣對待我,又怎麽可能指望別人尊重呢?

那麽,這本書出版之後呢?主持人委婉地將她拉回到主題上。

一樣地被忽略,被不屑,被瞧不起。女作家大概想吐出胸中所有的委屈和怨氣,甚至為此而矯正了自己的坐姿。這就是我寫出這本書的源泉和力量。我沒有跑題,我正在回答您的問題,請讓我說下去。是的,我終於可以用小說反戈一擊了,就如同,當年說的有人用小說反黨,這中間並沒有什麽本質的區別。就像排出了滿腹惡濁,釋放之後,我確實覺得沒有那麽多怨恨了。我甚至能夠原諒那些傷害過我的人了,這就是這本書給予我的影響。當然,我一時還做不到看庭前花開花落,隨天上雲卷雲舒,做不到徹底饒恕那些讓我痛不欲生的人。但總之,我終於揚眉吐氣了,這就是我最大的收獲。

近來媒體一直在追捧您,對您的宣傳幾乎鋪天蓋地,當然也不全是正麵……

負麵的有什麽不好嗎?女作家打斷主持人的話,比起我幾乎一生都在領受的屈辱,這些負麵的指責又算得了什麽?

我是說,已經過去一個多月,您的書依舊在暢銷書排行榜前列,並且創造了銷售新高,對於一個初涉寫作的人,您是怎麽看待這種反常現象的?

至少,說明這也是社會的需要,尤其讓那些常年被排擠被歧視的人們看到了希望。而對我來說,也很風光,這種讓人刮目相看的感覺,不是什麽人都能經曆的。但也很可能隻是泡沫,喧囂之後,什麽也不會留下。

您這樣想?

人們會離開你,輿論也會。然後一如既往地被漠視,哪怕你曾經風光無限。這就是這個社會,在飛速旋轉的車輪下,所有的傳奇都將被碾碎。除非你不停地炒作自己,不停地迷惑公眾視線,但那不是我的初衷。

關於婚姻和愛情,您的書中都有所涉及。甚至有讀者將您的書奉為“婚外戀寶典”,您覺得這本書真能起到教科書的作用嗎?

真是太抬舉我了。不過,我確實如願以償地討伐了那些覬覦別人家庭的女人。這些女人既漂亮又富有,還有著不算貧乏的精神世界,總之這樣的女人太多了。她們無時無刻不在磨刀霍霍,時刻準備著捕捉那些被她們看上的男人。她們肆無忌憚,無孔不入,既沒有道德感,也沒有廉恥心。這幾乎成為情感領域的毒瘤,隨時在侵蝕家庭這個社會的細胞。於是主婦們變得焦慮不安,終日惶惶。而許多原本美好的家庭也風雨飄搖,岌岌可危,以至最終土崩瓦解。可惜這樣的危害並沒有引起應有的重視。總之這個越來越隨意的時代,這種恣肆妄為遲早會造成人倫的無序。

想不到您有這麽獨到的理念,不過一些讀者在您的書裏,似乎隻是想窺探那些風流韻事。

我親眼目睹過一個女人的男人被別的女人帶走,而這個女人下意識的反彈就是勾引另外的男人。您不覺得這是冤冤相報嗎?而冤冤相報所造成的,將是永遠的惡性循環。

在您的書中我看到了,一位自殺未遂的女詩人……

至於“婚外戀寶典”純屬無稽之談,完全是對《半縷輕煙》的誤讀。在書中我隻是陳述事實,我並不想讓那些沒有道德感的女人從中獲得啟迪。那是一些我鄙視的人。並且我決不姑息那些破壞別人家庭的人,而我的觀點是,在倫理和道德上,我寧可站在封建禮教的立場上,寧可不要西方人所宣揚的那些所謂開放和自由。

女主播一時間無言以對。那一刻她趕緊按住耳麥,接收前方導播的指引,他們顯然並不想把這檔節目做成封建衛道士的傳聲筒。於是,女主播突然話鋒一轉,聽說,您所在的雜誌社已聯名將您告上法庭,以侵犯權的罪名起訴您,您將怎樣應對?

當然我會從容應對,這有什麽可懷疑的麽?我知道,這才是今天這個節目的重頭戲,而你們,就是為了這個噱頭才把我請進演播室的。我知道您前麵問過的那些問題都不重要,甚至在播放時會全部刪掉,不過那也沒什麽。畢竟我剛才對你說的這些,此前已經在各大媒體采訪時說過了。慢慢地,人們會理解我的理念,慢慢地,我也會影響到那些我同情的人……

女主播有些強勢地中斷了女作家的話,您能說說您對編輯部的集體起訴持什麽態度嗎?

我已經說過了,那是必然的,女作家也變得強硬起來。你打中了他的七寸,他怎麽可能不反咬一口呢?除非他們真的是一群窩囊廢。若是換了我,我也會反彈的,甚至更激烈。打官司有什麽可怕的。權?比社會的公平正義還重要嗎?不過,打打官司也沒有什麽不好,打來打去就辨明是非了,所以這不是一件好事嗎?

您能如此從容應對,真是了不起。

尤其對你們這些媒體就更是天賜良機,新一輪司法和媒體攪在一起的訴訟大戰,必然會為你們帶來商機。那麽獲利的就不單單是《半縷輕煙》和《霓裳》,伴隨著一審二審,不僅我的書和雜誌能大賣特賣,各路媒體也將風生水起。官司,是的,到哪兒去找這不用付費的廣告良機呢?不明真相者,或許還以為是我們幾方串通好的呢?

那麽,您預測最後的贏家會是誰呢?

當然是我,因為我站在正義的立場上。而他們自然也不甘失敗,不不,最終的結局,或者是,沒有結果。

沒有結果?沒有結果是什麽意思?

就是這意思。女作家說著站起來。知道這其間到底少了什麽嗎?女作家邊問邊朝外走。

什麽?

崇高感。是的在這所有的因素中唯一缺少了崇高感。或者這事件本身就不崇高。你記住,這個意思是我沒有對其他媒體說過的。在我們這些蠅營狗苟的俗人中,那些家長裏短,小偷小摸,雞零狗碎,謊言和褻瀆,是的,您覺得我們的生活中還有崇高感嗎?所以這本《半縷輕煙》最終難成大器,而我,也會很快就被你們這些媒體遺棄。

女作家說過之後扭頭便走,以最快速度跨出了攝像機的視野。但女主播急急忙忙地追了過去,攔住她,對不起,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請您稍等。

你們還覺得不過癮?

您如果可以重新開始生活,那麽最想做的是什麽?

我最想做的?女作家站在那裏,被掩藏在暗影中。她並不知道攝像機已經無聲地搖向了她。她頗費躊躇地斟酌,目視前方,她竟然想了那麽久。當然,這長長的停頓在播放時可以切掉,但導演卻希望保留這個靜默的片段。這寶貴的將近一分鍾的時間就這樣緩緩播放,隻是黑影中鏡頭已無法捕捉女作家臉上的表情。她幾乎背對著鏡頭背對著女主播。待她終於轉過身來,才低聲對女主播說,隻想,還做她姐姐……

黑暗中看不到女作家的臉,卻看到晶瑩剔透的淚光,珍珠般閃耀出斑斕色彩。那也是人們想不到的,甚至她自己,在說出“還做她姐姐”這句話時,她竟已經泣不成聲。

於是節目結束。甚至沒有女主播通常的總結。就那麽**,那長長的停頓靜寂,那長長的悲傷。然後,製作人員的字幕悄然掠過。就這樣悄無聲息的。沒有音樂。就像在做最後的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