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是非題  (4)

電梯到了,沈春曉也不客氣,先進去,盧浩翔難得地發揚了風度,沒有和她爭。

工作之外的時間分得很清楚,兩個人一個在這邊角,一個在那邊角,涇渭分明,全沒有了先前討論工作時的那種投入與默契。

沈春曉隻想快點結束與他共處的時段,可暗夜無人,四下裏一處靜寂,電梯運行得似乎也相當慢,她是真切體會到什麽叫度秒如年了。

盧浩翔倒是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他似乎看出沈春曉心裏的拘束戒備,唇邊掛著一抹含意莫名的微笑,拿出手機來看。

沈春曉很想給趙燕茗發個短信,這陣她不知道在忙什麽,已經消失了好幾天了。不過,電梯這麽密閉,現在也發送不出去,再說,盧浩翔在玩手機,她要用,不是顯得自己很跟風?所以她忍住了。

這中間,沈春曉的胃非常不爭氣地又發出抗議聲,別的可以控製,身體機能的運行卻是沒法控製的,她側了身,幾乎背對著盧浩翔了。好在他似乎專注著手機,沒什麽表示。

“叮!”電梯終於到了,沈春曉長長出了口氣,兩步就跨出電梯,這速度,真是動如脫兔。

盧浩翔跟在後麵施施然走出電梯。

十點半,已經夜闌人靜,沈春曉的高跟鞋敲打著大堂的地板,聲音空洞,而盧浩翔的腳步聲反倒聽不到,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麵。

走出大堂,盧浩翔去開車,沈春曉站在馬路邊等TAXI,一會兒,有車在麵前停下,是盧浩翔那輛黑色雅閣,他搖下車窗,笑眉笑眼地道:“沈經理,你是等TAXI呢,還是坐我的車呢?”

沈春曉幾乎本能地道:“我等TAXI!”

盧浩翔笑眯眯地道:“你確定?”

這樣的笑臉讓沈春曉非常反感,心想誌士不食嗟來之食,你盧浩翔在這裏裝什麽好人?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你就是要我領了你的情,以後把我壓製得死死的。所以,她更加語氣堅定地道:“當然,道不同不相為謀,謀不同不與同道!”

盧浩翔輕輕擊掌,笑道:“有誌氣,沈經理,那你慢慢兒等,我先回去了!”然後,他把車開走了。

沈春曉繼續等,她以為過不了幾分鍾,就能攔輛TAXI,但現在太晚了,路上車漸少,TAXI倒過去幾輛,不過都是載客的。

二十多分鍾過去,竟然還沒有空TAXI經過,她又餓又累,漸漸等得心焦,不斷拿出手機看時間,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遠處的居民小區,每一個窗口都透出溫暖的燈光。

這個時候,本來就應該是穿著舒適的睡衣,享受家的溫馨的時候。而她卻獨自站在路邊等車,路燈把她的影子拉長,投在地上,真的隻有影兒相伴。

沈春曉有點後悔,早知道這樣,就該上了盧浩翔的車,君子能屈能伸,不就搭一趟便車嗎,又不掉塊肉。自己的骨氣和同情心一樣,有時候很不合時宜。

盧浩翔真是小氣男人,太沒風度了,說走就走掉了,跟這種男人做同事,真是倒黴。沈春曉心裏嘀咕歸嘀咕,可當務之急是怎麽回去,她開始不安了,尤其是胃,餓得都要**起來。

又是十多分鍾過去,還是沒等到車,不要說TAXI,連私家車也少了。她更加後悔,這都十一點了,再等不到車,難道要叫她一步步走回去?

沈春曉翹首望著來去的車輛,她決定,管他TAXI也好,私家車也好,見到下一輛,就攔下來,搭個便車總行吧!

如果連私家車也沒有,那沒辦法,隻好把趙燕茗那死女人從被窩裏拖出來接她了。

正想著,一束雪亮的車燈從遠而近,燈光很耀眼,沈春曉大喜,趕忙衝出馬路,揮手叫道:“停車,停車!”

那輛車還真在沈春曉麵前停了,車窗搖下來,探出來的,卻是盧浩翔的笑臉,他玩味地笑道:“喲,沈經理叫車叫得這麽急,就隻差撲到我車頭上了,這是要救人呢還是救火呢?”他前後看了看,又道,“我說沈經理,這都半個小時了,你還沒走啊?”

沈春曉沒料到是他,也怔了一下,這轉折性也太大了點,自己就想隨便攔個陌生人搭個便車,這副著急上火的神態卻被他看了個一點不剩,豈不是又為他多增了個奚落自己的話柄?

她真不想對著那張陰陽怪氣的臉,可想到等車這麽久還站在這兒,人在矮簷下,哪能不低頭。於是,她收起一肚子犀利的攻擊言語,嘴角一彎,頓時笑顏如花:“盧經理,您老人家這是在環城夜遊呢?人們說設計師是半個藝術家,果然是行為獨特,與眾不同。真巧啊,咱們又遇到了。要是您還繼續遊的話,我能搭個便車嗎?”

盧浩翔笑了,這個時候,她眼底明明有期待,希望自己能答應她,可有求於人的時候,嘴裏也是不肯饒人的。他開心地笑道:“上車吧,一個人夜遊也的確沒什麽意思!”

沈春曉很意外,他居然沒有逮住這機會好好奚落她一番,反倒挺配合地順了她的話意承認自己在夜遊,給她台階嗎?不管了,趕緊上車,早點回家才是最重要的。這會兒,她已經餓到前胸貼後背,胃壁都磨薄一層了。

她不再客氣,伸手就去拉後座車門。盧浩翔探出頭來,懶洋洋地道:“沈經理,我倒不介意和你同遊,但是你也別拿我當司機啊!”

沈春曉一想也是,雖然自己不想和他並排坐著以免別扭,但坐後座去倒真是不太妥當。現在他可是唯一的一根稻草,一旦他生氣會有什麽後果難以預料,她沒有勇氣在夜色中再等一個半小時了。於是,她放開手,乖乖地走到另一邊,拉開副駕的門,坐了進去。

盧浩翔坐在那裏沒動,他的臉在燈光的暗影裏表情不明,似乎在笑。右手邊有個方便袋,裏麵似乎是個紙盒。等沈春曉綁好安全帶,他一踩油門,車窗外的樓群向後退去。

“你住哪裏?”

“幹什麽?”又是本能反應。

盧浩翔看她像隻刺蝟張開著滿身的刺,撇撇嘴,甕聲甕氣地道:“我總得知道接下來環城夜遊的方向啊!”

沈春曉臉上不由一熱,太草木皆兵了,一點也不淡定,實在丟人啊。她呐呐地報了地址,盧浩翔一言不發地把車倒了方向。

沈春曉本來想找個話題,但是發現下班之後麵對他,居然沒有辦法正常說話,如果出口就是攻擊,現在還是裝啞巴比較好,至少裝啞巴比較安全。可是一坐下來,心情放鬆,鼻子變得特別敏銳,一股食物的香氣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傳來,有這香味的刺激,腸胃的蠕動立刻變本加厲起來。

她強忍著沒動,但控製得了行為,控製不了胃部運行,而且越要控製卻越失控,胃裏開始唱起交響樂:咕嚕嚕,嘟嚕嚕,嘰嚕嚕……

幾種聲音輪番上陣,越唱越響,終於,盧浩翔噗地一聲笑了出來。沈春曉又尷尬又氣惱,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看到她氣呼呼惱羞成怒的樣子,他笑得更開心了,邊笑邊騰出右手,把方便袋遞過去給她。

她不知道他在搞什麽鬼,接過袋子,這才明白香氣的來源。見她發怔,盧浩翔笑道:“打開呀,還熱著呢。”

盒子裏麵是還冒著熱氣的蛋撻,黃澄澄的,看起來就鬆軟酥脆,製作得小巧精致,奪人眼球,她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

盧浩翔又笑了,不帶正形地說道:“這東西不是用來看的,是用來吃的,我嚐過一個,這麽久也沒有毒發身亡,我想你的腸胃應該也能接受它!”

沈春曉聽他說得陰陽怪氣,不想接受他的示好。決定有骨氣一點,堅決不吃。但是盒子沒打開時已經香氣撲鼻,現在一打開,眼中所見,鼻中所聞,再加上饑腸轆轆,這實在是個巨大的考驗。在天人交戰三百回合後,理智被感情踐踏在腳底下,沈春曉終於熬不住胃裏的折騰了,忍不住拿起一個,放在嘴裏咬了一口。

又香又軟,不甜不膩,入口就化,以前吃的蛋撻怎麽沒有這麽好吃?她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還沒回過味來,一個蛋撻已經吃下去了。這下不得了,更勾動了饑火,比不吃還難受。

她看看蛋撻,心想吃一個是吃,吃兩個也是吃,幹嗎跟自己過不去?於是又拿起一個。

蛋撻很小,一個隻夠吃一口的,連吃了五個,饑餓的感覺才稍稍過去,抬起眼,看見盧浩翔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想起剛才自己的吃相,她臉上不自覺又熱了,一眼瞪過去:“笑什麽笑?”

盧浩翔歎氣:“沈經理,你真夠自私的,你在一邊吃得這麽香,讓我眼巴巴地看,成為口水生產機器。就不能行行好,讓我也吃一個嗎?”

沈春曉把袋子遞過去:“給你!”

盧浩翔卻不接:“我開著車呢,兩條人命在我的手心裏捏著,我總不能為了口腹之欲,草菅人命!”

沈春曉心想,你裝什麽呢。不過,再想想,自己的小命可不也是在他手裏攥著呢,雖然現在車少,但車禍這兩個字,光想想也怪嚇人的。於是,把到口的話吞回去,含意不明地嘿嘿了兩聲。

盧浩翔誇張地道:“看人吃東西自己也餓得快,還真餓啊!”

這意思難道叫她喂他吃?沈春曉撇撇嘴,士可殺不可辱呢,喂誰她都能接受,喂他?哼,門都沒有。不,窗都沒有。

盧浩翔見她側過臉去看窗外,也不再說話,繼續開著車。這會兒換他胃裏唱交響曲了。

沈春曉聽著那些熟悉的聲音,看來他並不是調侃,是真的餓了。這蛋撻,說不定是他買了回去消夜的。自己一口氣就吃了五個,吃人的嘴軟,沈春曉覺得自己應該報答一下,總不能白吃吧。再說,就算他平時嘴賤心毒壞得腸穿肚爛,現在他是送自己回家,真要餓得頭昏眼花的,把油門當刹車,把刹車當油門,那她不也得跟著倒黴嗎?喂就喂,就當喂了小貓小狗。

她慢慢打開盒子,拿起一個蛋撻,撕開外包裝,這個過程她做得緩慢無比。她給自己留著後路,要是感情再一次打了勝仗趕跑理智,她就把這蛋撻放進自己嘴裏。

不過她怕死,尤其怕痛,為了避免他手軟腳軟把車開到路邊欄杆上,她在千般猶豫萬般委屈之下,還是身子傾過去,伸長了手臂,把那個已經撕開包裝的香噴噴的蛋撻送到了盧浩翔的嘴邊,粗聲粗氣地道:“吃吧!”

盧浩翔哈哈一笑,低下頭,就著她的手,把那個蛋撻吃了。他的呼吸噴在她的手上,熱熱的麻麻的癢癢的感覺。她嚇得一瑟縮,差點把剩下的包裝紙扔在他臉上。

他已經抬起頭,眼睛看著前麵的路,嘴裏咀嚼著蛋撻,咽下後,很享受地道:“真香啊,勞駕您再來一個!”

沈春曉皺皺鼻子,還再來一個呢,真把她當服務員了?但是餓後吃第一個是什麽感受她很清楚,誰叫她大人有大量善心泛濫成災呢,她不情不願地又拿起一個,這次撕包裝紙快了一些,但是動作中已經透出不耐煩來。

盧浩翔從後視鏡裏看著她皺眉嘟嘴萬般不願的樣子,饒有興趣地笑道:“這個蛋撻好像沒有前一個那麽善解人意!”

沈春曉撕開了包裝,遞到他嘴邊,發出個鼻音:“你就吃吧,還這麽多話,哼!”

真是流年不利,什麽時候,她沈春曉居然淪為老媽子了,不就搭個便車走一段夜路嗎?而且,自己之所以到這麽晚,他還是始作俑者。不過話說回來,對這句“始作俑者”,她還是沒什麽底氣,畢竟,盧浩翔約定的時間是下午,是她不肯遷就,他才把時間改為晚上的。誰能料到十幾個圖樣,兩個人討論,居然就討論了三個小時。雖然這三個小時裏打開了她的新思路,而且心裏已經形成了另一套營銷計劃,但卻把自己置入什麽境地了?

盧浩翔又低下頭,就著她的手笑著吃了,他吃得很開心,笑得也很開心。沈春曉知道他在開心什麽,平時兩人都是唇槍舌劍不分勝負,現在他仗著有車的優勢,逼得自己低了頭,所以開心成這樣,小人得誌!

盧浩翔倒不是這麽想,他隻是覺得沈春曉這個樣子實在是好玩,那麽委曲求全,舊社會的小媳婦也沒有她這樣怨氣衝天,別看她平時牙尖嘴利的,現在卻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還忍著心中的萬般不願來喂飽自己的嘴,要是說出去都沒有人信。

其實對於自己今晚的行為,他也覺得難以置信,那簡直不像他的作風。

下班之後,沈春曉拿捏著不肯坐他的車,他心想,你愛坐不坐,就把車開走了。但是走了一段,突然又不放心起來。平時的唇槍舌劍是一回事,但現在要真把這麽一個女子一個人留在靜夜裏等車,是不是太殘忍了一點?尤其是這個時段,車並不好打。

可是想到沈春曉毫不領情的嘴臉,他也憋氣,做好人至少能博人一聲謝謝,她沈春曉嘛,他猜這兩個字她還沒學會。

他漫無目的地開了一段,又想,今天雖然是因為適應她而改了時間,但說到底還是因為討論他的設計才會到這麽晚,她提的幾點建議很中肯,投入工作中的認真與負責也讓他欣賞。尤其是她那廢寢忘食的架勢,肚子餓得咕咕叫還想堅持下去。她那麽瘦,燈光下的身影顯得很單薄,他承認那時他是心軟了,以自己餓了為借口結束了討論。

她下午調研,他去她辦公室的時候,她還埋頭在一堆資料之中,連他站在那裏好一會兒也沒發現。想一想,她其實也挺不容易的。

雖然那張嘴是硬了一點。

可他是男人,總不能和一個女子計較,這麽晚了,送她回家,那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

盧浩翔說服自己,立刻將車馳入另一條車道,掉頭開了回來。路過一家西餅屋的時候,他想起她餓得咕咕叫的樣子,不由笑了,停車買了一盒新出爐的蛋撻,一路不停地開回來。

她果然還沒走,站在那裏心急火燎地等車,可都這會兒了,還有什麽車啊。當他的車開過去,看見她張牙舞爪撲過來的樣子,他幾乎笑倒在方向盤上,真好玩,原來她也有急眼的時候。

她好強,不肯低頭,他是知道的,最了解的人不一定是朋友,有時候是敵人,或者競爭對手。他和她不是朋友,但他了解她。不過他還是低看了她……的善良。

當她把一個蛋撻遞到他嘴邊的時候,他承認自己是意外的,雖然他之前逗她,並故意暗示,沒想到她真會喂自己吃東西。

不管她是出於什麽動機,不管她心裏多麽不願,可是,她並不想在自己飽的時候看見別人挨餓。即使這個人是她最討厭的人。

也許連她也沒發現自己這一麵,而且,她這麽做的時候,一定不是用這種理由來說服自己的。盧浩翔非常好奇,她是怎麽想的?但是他不能問,如果問了,她一定再一次惱羞成怒跟他翻臉。

所以他偷笑,看著她別別扭扭地喂自己吃蛋撻。他想,這真是個奇特的晚上,要不然,怎麽會發生這樣好玩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