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 子

2012年6月的某天,上海又是桑拿天。這樣的天氣真讓人難過。二狗雖然年紀輕輕,但是由於長期吸煙酗酒,心髒嚴重不舒服,胸悶氣短。這樣的天氣,如果沒什麽大事,肯定是把自己關在空調房裏。到了下午,二狗下樓去便利店買煙。在店裏,兩位售貨員阿姨正在用上海話不緊不慢、旁若無人地聊天。

阿姨甲:“我老公說葡萄牙肯定能贏西班牙,我說西班牙能贏,他就是不信。”

阿姨乙:“結果呢?”

阿姨甲:“輸了一千塊。”

阿姨乙:“沒事,下一場贏回來。”

阿姨甲:“下一場,還押西班牙……”

聽了這兩位阿姨的對話,二狗隻能苦笑。因為,這已是歐洲杯開賽以來,二狗第一百零一次聽到朋友、路人在高談闊論歐洲杯賭球了。

每一屆大賽,都將誕生一批新球迷,同時,也會誕生一大批新賭徒。

而莊家早已磨快了刀,單等新賭徒來當案板上的魚肉。所以說,比球迷更盼望歐洲杯的,是莊家。

出了便利店,二狗點了一支煙,想起了一個星期前來這裏買煙時,同樣是其中一個售貨員阿姨說:“一個月累死累活就掙一千多塊,不來幹吧,還真就缺這點錢。”

回到家,二狗給一個做“球盤”的朋友打了個電話。所謂做“球盤”

的,就是土莊、水線,他們租來國外的投注平台,將信用賬號發放給國內的賭徒,然後從中分成。賭博公司有一套嚴密的結構,二狗這個朋友屬於其中的第二級。為了讓讀者更容易理解賭博公司的渠道結構,特做了以下表格來說明。

境外賭博公司(皇冠、七星、永利高等)賭博公司負責設定賭球的盤口和網上平台,然後在中國內地尋找有資金實力的代理人。在代理人繳納了幾百萬元不等的押金後,賭博公司將賭球的網上平台出租給代理人(稱為“登一”)。

“登一”代理人“登一”是賭博公司在中國內地的總代理,有一定的資金實力。這類莊家很少直接麵對賭徒。他們會尋找下一級的代理(稱為“登二”)來直接麵對賭徒。一個“登一”,可以開出很多個“登二”。

“登二”代理人(土莊)“登二”這個群體是賭博團夥的主力軍,通常都是“地頭蛇”來做。他們級別不高,任務繁重。他們負責布置水線及尋找賭徒。通常情況下,“登二”會占所代理平台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七十的輸贏。他們也會給水線一部分優惠政策,比如說:水線所代理的“登三”平台的賭徒四周累計輸十萬,那麽在四周過後會返還“登三”

代理人一萬。這政策叫“輸十退一”。和“登一”不同的是,“登二”不但外包平台,還直接聯係賭徒。“登二”

代理人通常都有自己的“要債團隊”,負責討債。

“登三”代理人(水線)“登三”是“登二”的下一級,直接跟賭徒聯係。這個層級的代理人通常都是沒錢沒地位、隻有爛命一條的人。這個層級的人最苦,不但賺不到多少錢,還總衝鋒陷陣。一旦賭徒出現壞賬,他們還要為其負責;賭徒跑路了,他們還要為其頂債。總之,每完蛋十個賭徒,至少要有兩三個水線跟著完蛋。他們的風險一點不比賭徒小。

賭徒拿到“登二”或“登三”發來的信用賬號後,在網上賭博。

通常會約定好一個數額(比如二萬、五萬、十萬),無論賭徒輸贏,到這個數額後就必須結賬。如果一直輸贏不到這個數額,那麽通常每周一結賬。

二狗的這個朋友,就是“登二”代理人,接電話時他似乎剛剛睡醒,簡單寒暄後,他說他現在已經不做球盤了,但還是邀請二狗去他家附近坐一坐。

反正在家憋悶著也難受,不如出去溜達溜達。二狗問清地址後就去了。

二狗跟這個朋友稱兄道弟,但是他的年齡卻比二狗大二十幾歲。

他的綽號叫“老刀”。乍一聽這個名字可能會以為他是粗魯彪悍的壯漢,滿口汙言穢語,說不定身上還有刺青,可這“老刀”偏偏不是這個樣子,他白淨、清瘦、文質彬彬,眉目間頗有點陳道明的意思。他的氣質沉穩而淡雅,說話聲音不大,喜歡微笑著看人,個子不是很高,腰杆卻很直。如果沒人告訴你他是江湖中人,或許你會認為他是大學教授。事實上,他的確可以做教授—如果有高校開設賭博專業的話。

二十五年前,他為了學出老千,玩碎了三大紙箱撲克。

老刀曾經吃過十二年官司,但他說那是冤枉官司,具體怎麽冤枉,他卻從來不說。有一次被二狗問急了,他說:“這就是命,我這麽多年做過的錯事加起來算,判二十年也有餘,但是以前我犯的那些事全沒被處理,偏偏吃了這麽個冤枉官司,現在想想,這就是命,就是報應。”

二狗知道老刀這人信命。1976年,也就是老刀十六歲那年,他被人打“死”在虹鎮老街。打他的人都認為他死了,老刀也認為自己死定了,可他偏偏又活了過來。

老刀在2000年才再婚,結婚的時候已經四十來歲了。他的這個老婆是個骨子裏透著**的漂亮女人,叫小風,1970年前後生人。雖然她年紀不是很大,但是經曆不凡。她曾在日本東京“留學”十年。有人說,所謂的“留學”,其實是在東京賣春。賣到最後,小風居然成了老鴇子,在日本著實賺了很多錢。2000年回國後,跟老刀勾搭到一起,很快就結了婚。對於老刀來說,小風的確是個賢內助。老刀對外,小風管錢,兩人不但是夫妻,也是生意上的好搭檔。

二狗認識老刀已經多年。那段時間,二狗賭球輸了不少錢,已經輸成了青皮。有一次,在黃浦區的一個球莊那裏一個星期又輸了二十幾萬,到了星期一結賬的時候,隻能結出十萬,剩下的十幾萬需要分期還。由於和這個莊家不熟,需要一個頭麵人物給二狗做擔保,就這樣,二狗通過一個朋友,認識了老刀。二狗的朋友說:“你這事兒是出在黃浦,要是在楊浦、虹口,隻要老刀說句話,他怎麽也得給你免去個三五萬。”老刀當時聽完笑笑,並沒說什麽。

事情解決得異常順利。老刀的麵子果然不小,電話打過去,對方就同意了二狗分期付款。事情解決後,二狗始終覺得欠老刀一個人情,總想表示表示,當時正臨近春節,二狗就買了兩條中華煙去看他。恰逢老刀宴請朋友,二狗也就坐下來陪著喝了幾杯。再後來,二狗幫老刀的親戚找過工作,老刀又幫二狗解決過球賬,一來二去,就成了朋友。

二狗戒賭以後也常跟老刀聯係,喝點小酒,聊聊天。直到2007年以後,由於工作很忙,二狗跟賭博圈的朋友漸漸失去了聯係。

老刀雖然是莊家,在過去十多年裏,自己卻隻賭過一把。

那是1998年世界杯決賽,巴西對法國。在此之前,老刀已經代理過一段時間球盤,賺了些錢。那是上海灘莊家的黃金時代。雖然以老刀的資格,他完全可以“吃”五成,可慎重的他卻隻“吃”一成,意思也就是,如果對方下十萬賭注,那麽無論輸贏,老刀隻付出或者隻贏得百分之十,而百分之九十則報給別人,交由更大的莊家承擔風險。

在那屆基本沒有冷門的世界杯上,就是這百分之十的輸贏,讓老刀輸了四百多萬。對於當年剛剛服完十二年大刑的老刀來說,這數字足以讓他一蹶不振。

當晚,老刀決定搏命了。

那天晚上,為了跑路方便,強作歡顏的老刀遣散了所有幫他報球的小兄弟,自己一個人躲在上海火車站旁的一個小旅館裏。他已經買好了一班深夜從上海過路去東北的火車票。在那個簡陋的旅館裏,老刀一直沒勇氣打開那台十四英寸的小破彩電。就在那晚,他自己一個人接下了百分之百的注碼,一注也沒報給上家,自己承擔全部的輸贏。

而最可怕的是,這些賭徒全部下注巴西隊,沒一個賭徒下注法國隊,全部注碼加起來,有九百多萬!也就是說,如果老刀輸了,他就要自己一個人付出這九百多萬!

老刀說,他吃十二年冤枉官司時都沒這麽哆嗦。如果輸了,下半輩子肯定會流亡在外,客死他鄉;哪天被債主抓到,說不定連皮都給扒了。

那天晚上,直到上半場該結束了,他才顫抖著打開了電視機。

他至今也忘不了他打開電視機的那一刹那。

就在那一刹那,法國隊的齊達內一個頭球攻破了巴西隊的大門,比分在他打開電視機的同時變成了一比零!

老刀長籲了一口氣,坐在小旅館的床上。他終於有勇氣把這場球賽看完了。比賽的最後時刻,法國那位基本不會進球的前鋒杜加裏打進了最後一球,向來不苟言笑的老刀笑了。老刀開始是笑,後來是淚流滿麵地笑,再後來是狂笑,最後是號啕大哭。

第二天,老刀還是老刀,還是意氣風發的老刀,還是楊浦、虹口的大流氓,沒人知道他昨天晚上的狼狽不堪。就在那一夜,老刀不但贏回了整屆世界杯輸的錢,還多贏了五百萬。從那天開始,老刀的胃口越來越大,吃的成數越來越多,從開始吃一成到了最後吃四成、五成,甚至全吃。其間,也曾有過大輸,但是,他再也沒像當年那麽狼狽過。

如果老刀一直這麽搞下去,那麽到了今天,老刀一定會是上海灘前十名的莊家。可是到了2006年之後,老刀卻越搞越小,吃的成越來越少,對那些欠債的人也不再嚴格逼債,到了後來,甚至隻吃一些賬戶的回水,錢自然也越賺越少。至於老刀為什麽這麽做,二狗並不是很清楚。

在虹口區的某個路口,二狗見到了站在烈日下的老刀。

如果老刀不是用他那帶著濃重上海口音的普通話連聲喊二狗的原名,二狗恐怕都認不出他來。和以前相比,老刀的腰杆沒那麽直了,麵容有些憔悴,甚至還有些浮腫。而且,就在兩三年前還是烏黑的頭發,現在居然有一半已經白了。以前老刀最注重個人形象,從來都是典型的海派中年男人的打扮,襯衣西褲永遠都是板板正正,腕上總帶著名表,可現在的老刀襯衣皺皺巴巴,皮鞋上沾滿了土,手腕上連塊手表都沒了。

總之就倆字:落魄。

隻有那雙眼睛,還算光亮、犀利。

這個當年名震虹口、楊浦的大流氓,怎麽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二狗看著他,愣了半天,憋出了一句:“你怎麽沒開車?”

“嗯……好幾年沒見麵,你怎麽沒變樣啊!”老刀答非所問。

“我能變啥樣?”

“你確實沒變樣,我們變化可大嘍……走,走,上出租車。”老刀說著話,連推帶搡把二狗推上了出租車。

“去哪兒?”

“去洗浴中心,好久不見了,洗個澡,喝杯茶。”

在出租車上,老刀說:“最近兩年,我挺少出來見人了,但是你今天打電話給我,我必須得見!”

“我的麵子這麽大啊?以前我咋不知道呢。”二狗一直盯著老刀看,看他的變化。

“前些天我遇見了小平頭,聽小平頭說,你最近在寫小說。是不是?”

老刀口中的小平頭也是一個賭徒,以前和二狗認識。

“寫不好,瞎寫唄。”二狗難得謙虛了幾句。

“寫不好?!那是因為你沒生活,所以你一打電話我馬上就出來了,今天我必須要來見你。要是把我的故事都說給你聽,書肯定暢銷!”

“寫你?寫你做莊家的生活?”

“對!”

“我可不給人寫自傳。”

“誰讓你給我寫自傳了?我這是給你提供素材。”

“你怎麽對我這麽好?”二狗半開玩笑地說。二狗雖然挺尊敬老刀的,但也經常跟他開些不鹹不淡的玩笑。

“等會說,等會坐下說。”

說著話,老刀和二狗就到了一家大型洗浴中心。這洗浴中心有四層,能容納上千名客人,從洗浴、按摩到演藝、棋牌,無所不包。

簡單的沐浴更衣後,二狗和老刀在洗浴中心二樓的茶樓坐下。二狗平時很少來這種場所,頗不適應:“為啥帶我來這裏啊?”

“我最愛來這兒!”老刀指著眼前那群穿著綠色浴衣的客人說,“你看看,多壯觀,人人都穿著一樣的衣服。甭管他在外麵是大老板還是送快遞的,隻要進了這個洗浴中心,就都得換成一樣。到了這兒,誰也甭覺得自己比誰高貴,誰也甭覺得自己比誰低賤。人人平等。”

“你是有錢人,有錢人非要跟他們平等幹嗎?”

“有錢人?嗬嗬,我曾經算是有錢人,現在,早不算了。當年我有錢的時候來這裏消費是穿這身衣服,現在我來這裏還是穿這身衣服。”

“你要跟我講什麽?別賣關子了。”

老刀抿了口茶說:“我就跟你講講過去幾年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不說當年,改說現在了?”二狗記得以前老刀最愛提些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經曆。

“對,我說的就是最近的事,你可以寫下來。但你要答應我,千萬別讓公安局找到我。”

“誰知道故事精彩不精彩啊,我還沒答應寫呢。”

“你太小看我了,我當了十多年莊家,見過的賭徒和小莊家的事,夠你寫十本書了!”

“你別逗了,先講個能吸引我的故事!”二狗故意激老刀。

“行!我先講個大華的故事吧,算是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