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時代的疾病——精神訪談錄(5)

答:我覺得前半句很對。曆史關乎記憶,更關乎身份、坐標和走向。拒絕遺忘,做一個有記憶和身世感的人,非常非常重要。它打通了過去、現在和未來的關係,否則我們就是“橫空出世”的一代,屬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視野裏隻有樹葉、不見森林,隻滯留在當代截麵上,像時間的棄兒,像個白癡,也確有淪為白癡的危險。這是很可憐、很危險的。

而他的後半句,我認為是個假說,或者說反應過度。現在的曆史是粗糙得要命,不存在太仔細引發的問題。

由於正史一直為權力掌控,禁區和天窗太多,所以,指桑罵槐、含沙射影的江湖野誌、鬼怪小說才開始洶湧。通常提曆史,我們馬上想到史書,其實應加上民間所有的竹簡和紙片才夠。古人比今人有才情,有著旺盛而詭異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就是被“文字獄”給逼的,都使勁往旮旯裏走,就有了極致。沒這種逼迫,說不定沒有《聊齋》《西遊記》《紅樓夢》。

如今,在記錄和還原曆史上,無論內容還是手段、工具都大大豐富了。

內容上,除了對官方檔案一如既往的窺視,人們越來越意識到民間紀事、個體記憶的珍貴和重要,這是對的,曆史不僅是政治史、鬥爭史、製度史,還是生活史、文化史、民俗史和心靈史。傳統史書多用斷代,以朝代和權力周期為單元,基本屬政治編年史,這種史學價值觀,政治資源比例過大,尤其用在教育上,我覺得值得商榷,它會讓孩子的政治思維和權力性格過度發育,應有別的思路和線索加入進來,比如文化、自然、經濟、民生、習俗、藝術等視角。我一直有個觀點:政治功能太突出的時代,絕不是個好時代。我不希望未來社會仍由堅硬的政治來主導和引領,更不希望未來的孩子過分倚重政治、仰望政治,他們應有天真一點的生活理想和日常內容。政治是天真的最大敵人,中國人的政治肌肉已過於發達,鬥爭哲學嚴重過剩,消耗了這個民族太大的體力,浪費了太多感情和心智。當然,我指的不是現在這一代孩子,他們的任務其實很重,因為昨天的曆史還沒結束,要搬開和移走的東西還很多,過早和過度的天真反而無法實現天真。

除了內容開始豐富,在搜覓和儲存曆史的方式上,伴隨網絡、紀錄片和“口述體”的興起,人們對記憶的安置空間、傳播途徑和安全係數都充滿信心。但最重要的一點別忽略:人。人是曆史最重要的載體,是活的檔案。早在上世紀末,學界就大聲疾呼“搶救曆史”,趁很多長者古稀之年抓緊留下一些東西。近年“口述學”“口述回憶錄”“口述電視片”興起,目標人群即重要事件的見證人和信息掌握者。呼聲是發出了,可惜回音微弱,很多被期待者選擇了緘默,然後無聲地遠去。

很多曆史即這樣被帶走了。

8、知情權:沒準備好就收到的上帝禮物

問:尋求真相和全貌不僅是史家的興趣,它對時代進步、對人類文明如此重要,那麽,除了民間探秘和機遇性的獲得,有沒有其他更好的方式?比如政府該做什麽?西方是怎麽做的?

答:公共信息的透明,曆史真相的公開,不僅重要,而且神聖。

說它重要,因為人類要想糾錯,須先知錯,先清楚發生了什麽,究竟怎麽回事,某事件的來龍去脈,某政策的討論、投票和出籠細節。稱其神聖,是因為公開事實,這涉及人的一項神聖權利:知情權。既然人民是曆史創造者,是曆史主人,那主人總要了解自家的事吧,再也不能回避主人啊。

“知情權”的提出和司法確認,我覺得是件很偉大的事。

“知情權”作為一個特定概念,最早提出者是美聯社一位編輯,叫肯特·庫珀,1945年初他在一篇文章中呼籲,公民應享有更廣泛的知情權,原話是:“不尊重公民的知情權,在一個國家乃至世界上便無政治自由可言。”其實,再往前追溯,“知情”的重要性早早就被留意到了,美國第4任總統、《權利法案》起草人詹姆斯·麥迪遜在1822年的一封信中寫道:“民治政府如不為大眾洞開知情之門,或知情之途付諸闕如,終將以醜聞收場,或以悲劇告終。知情將永遠支配不知情,當家做主之民眾必須以知情賦予的力量武裝自己。”

信息自由對於民主的意義,在歐洲被重視得更早。瑞典於1776七六年即頒布《信息自由法》,是第一個通過這類法律的國家。迄今,全世界約有80多個國家有類似法律。近年中國也出台了《政府信息公開條例》。

所以我說,“知情權”是開啟曆史之門的一把最現代、最先進的鑰匙,而且是一把法律鑰匙,意義重大。

但在任何國家,知情權對政府信息的訴求,都對權力構成了挑戰,兩者堪稱天敵。有個例子,英國實施《信息自由法》很晚,一直拖到了2000年,剛一問世,從事調查性報道的記者希瑟·布魯克就獲得了英國議員申報開支的信息,在媒體公開後,輿論嘩然,導致下議院議長及一些議員辭職。即便在人權成就頗高的美國,信息公開的司法實踐也不順利,在肯特·庫珀提出“知情權”概念後,經公眾和新聞界十多年努力,美國的《信息自由法》才於1966年正式頒布,之後也走得磕磕絆絆,動輒會遇到“國家尊嚴”“政務機密”“公共安全”的搪塞和各種限製條例的阻撓,尤其“冷戰”期間,美國政府對信息流通的戒備和防範尤為嚴重。在克林頓和小布什執政時期,多次以“國家安全”為由,拒絕公開含“冷戰”檔案在內的眾多本該按期解密的文件,使其塵封至今。正鑒於這樣的背景,奧巴馬就職第二天即發布了一份備忘錄,稱“《信息自由法》應以一個明確的觀念為前提:隻要存在疑慮,即須公之於眾”。政府信息公開化遂成了奧巴馬的施政宣言之一,為此他承諾建立“國家解密中心”,通過改變密級規則,使聯邦政府的秘密大幅減少。但承諾歸承諾,除情報部門的反對,奧巴馬本人的態度也開始曖昧,不久前在美軍虐俘照片一事上,他就趨於保守,甚至下令阻撓。

在所謂的“國家安全”和“知情權”之間找到平衡,不是件容易的事。知情權的司法確立隻是起點,接下來的關鍵是由這部法你能獲取什麽,就像我們到圖書館去借資料,可對方告訴你這不能借那不能借,限製太多,一切形同虛設。這場博弈的艱難和耗時,一點不亞於最初的立法追求。而在我們這邊,讓權力妥協的難度就更大了,《政府信息公開條例》已頒布,從製度象征性上看,是個巨大進步,但就實體而言,它涉及的範圍顯小,文本有不少含混和模糊,限製較多,所以幾年來,實踐的主體多為地方政府部門,公民主動申請且成功的個案並不多。比如深圳、遼寧、河北等地都有公民申請公開地方政府的公務開支和招待費,多被以“沒有先例”為由拒絕。

公眾沒那個信心,權力沒那個習慣,都沒準備好。

9、道德:一個最讓人傷心的詞

問:什麽是道德?您怎麽看當下的道德狀況和道德環境?

答:在我看來,道德就是人們試圖規避人性弱點的一種契約、一種共識、一種集體文化的選擇,它是保障良好生活秩序、追求共同體利益的一種力量。

當代中國,道德恰恰是最讓人傷心的一個詞。中國迎來了道德最弱化、被懷疑程度最深的淵穀時期。道德不是無條件的,不像天性一樣自行運轉、須臾不離。它猶如蘑菇的繁殖,對空間、溫度和壤情要求甚嚴。一般說來,道德的被調動、被激活,它的蓬蓬勃勃,需要兩種酵母——

一種是消極的,即“怕”,即心靈敬畏。人由於敬畏而聽從道德的暗示和指引,明顯的即宗教禁忌,教義裏告訴你不能這樣那樣,應如何如何。但中國沒有本土宗教資源,外來者又麵臨水土不服、能量流失、實體異化、政治阻撓等問題,再加上唯物論的教唆,更鑄就了中國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而民俗禁忌和鄉村規約,權威性不夠,統治力弱,一遇“移風易俗”即潰敗了。

另一種是積極的,即“愛”。愛能滋養人的精神體質,讓人內心有光,持有並依循道德。但愛在當代遇到了大麻煩,因為愛是滋生的,屬於變量,心是愛的孵化器和子宮,它不像宗教那樣借外界的精神權威予以輔佐,有人說愛是本能,但別忘了,人除了愛的本能,還有其他本能,包括自私和邪惡。那麽,究竟哪種本能占上風且穩定地釋放行為能量呢?取決於環境!愛需要餌料,需要召喚,需要外部空間與之呼應、彼此印證,愛不可能一直孤獨而執著地存在,愛的敵人太多了,環境隨時可動搖它、否決它。一個原本天真爛漫、性格活潑的孩子為何在大學校園裏自殺了?在很多犯罪者陳述中,我們都可聽到他對生存空間和遊戲規則的否定,像馬加爵,他曾經是有愛的,但環境不支持甚至傷害這種愛,於是他就放棄了,棄之若敝屣,毫無眷戀。

無疑,“愛”在當代遇到了空前危機。危機的特征之一,就是我們內心熱愛世界、熱愛生活、熱愛人群的依據和理由正在減少。越來越多的自殺現象即說明這點。10年前,我寫過一篇文章,《依據不足的熱愛生活》,即表達了這種擔憂,現在看,“依據”被削減得更嚴重了。愛,最初往往不需要理由,但後來就需要底氣和薪柴了,需要邏輯的支持和理性的維係。我想,在這些“依據”中,重要的應有這麽幾項:社會肌體的健康(包括製度的完善、權力的清潔、法律的有效和公正),遊戲規則和競爭機製的公正(包括社會資源和收入分配的合理、人生機會的平等、命運能量的均衡),人際間的和諧與民間信任文化,乃至良好的自然生態等。如此,我們才有理由深愛這個時代。當環境一團糟:官商勾結,權力尋租,執法不公,投機者致富,騙子得逞,潛規則代替規則,惡霸橫行,正義缺席,人人自危,到處是黑色和灰色……一個人還能在“熱愛生活”的位置上挺立多久?除非他是個塑像,或被催眠了。

你看報紙電視廣播天天提醒什麽?如何防騙!我們的手機每天收到多少垃圾短信?造假證的小廣告哪兒沒有?這個時代誰在暴富?官員,騙子,投機者,黑心者!人人都是受害者或潛在受害者,懷疑大於信任,從恨貪官奸商到妒羨對方……當堅硬的事實和所有跡象聯合起來,共同蠶食、粉碎你內心那點溫柔、純真和幻想——愛也就沒空間了,體內沒有,體外也沒有,更無法實現循環和回收。在“愛”這一點上,你找不到夥伴和組織,找不到聲援者和拉拉隊,怎麽辦?

我做新聞,每逢個體悲劇發生,比如雲南馬加爵案、上海楊佳案、北科大學生搶銀行案……我都不由自主想起一部電視劇的名字:《我本善良》。我都在想,一個人心中愛的能量是怎樣一點點流失,然後向對立麵惡性轉化的?在善良出走之前,在愛的儲蓄將盡、被宣布貶值前,我們這個生存共同體有多少事可做——應該做、必須做——而沒做啊!

10、《感動中國》:低效的道德動員

問:在很多國家,都沒發生過諸如“感動德國”“感動俄羅斯”“感動美國”這樣的道德評選,今天我看到《感動中國》又在投票了,您怎麽看?

答:《感動中國》的理念和邏輯沿襲了傳統的表彰文化,但它在技術上有突破和改進。它用了“感動”一詞,這個詞相對溫和、平民化、人性化,不“左”;但後麵的詞又出了問題,“中國”,這麽大的詞,和960萬平方公裏一樣大,又露出了“我代表人民”的政治自負和高端姿態,又“左”回去了。未經授權,你怎麽能覆蓋那麽多人頭呢?怎麽能租用那麽多同胞的感情呢?

這檔節目我參與過,有一屆曾邀我為人物短片寫評語,所以我認真打量過它。從技術角度講,這是個不錯的欄目,尤其它的早期,還相對純粹。但即便節目是成功的,於社會也是個悲哀,因為道德的收視率和知名度越高,越證明中國處於道德最貧困之時。弘揚道德即讓道德陷入尷尬,當一個時代需要大張旗鼓地托舉道德、把有限的道德個案視若民族瑰寶的時候,也就很可憐了,先不說對不對,而是可憐。許多很尋常的小事,比如伺候老人、勤工儉學照顧妹妹、欠債還錢,竟然驚動了國家……人物本身沒錯,值得尊重,但那個表彰錯了,它把一件樸素的事詮釋錯了、注解錯了,把正常給隆重地異常了。這說明什麽?說明道德已成我們最稀缺、最緊俏的資源。在歐美和澳洲,每個人都會去做義工、做慈善,一生去做,沒有誰悄悄統計你、拍攝你、事後表彰你,因為做好事是信仰驅動和自我選擇,你本來就是心靈和精神的受益者,你已得到了該得到的。除了上帝留意你,沒人留意,更何況也沒有這種由國家宣傳機器擔綱的表彰係統。人家的做法是去榜樣化,咱們相反,急需道德明星和偶像以刺激麻痹的社會心髒。比爾·蓋茨和巴菲特幾乎把家底都捐了,也沒人表彰他,甚至議論都很少,因為他做的事每個人都在做,區別隻是數目。為什麽我們需要事跡教育呢?沒別的東西,窮啊,就靠它了。一個中國人做好事,若這件事始終被埋沒,甚至被誤解的話,那他就會做價值重估,想這樣做值不值當。記得我小時候,小學幾年級吧,就幹過一件事,先把一枚硬幣偷偷扔地上,然後當夥伴的麵撿起來,從而完成一次眾目睽睽下的“拾金不昧”,攢積分評三好學生啊。

另外,道德評獎本身也是滑稽的,對道德你怎麽能評價它的量級呢?怎麽能分出大小呢?純粹的道德一定是樸素的,默默無聞的,是拒絕這樣一個價值評估體係的。近年來,各地效仿央視,紛紛出台“感動城市”(城市有級別,推手有級別,事跡也隨之有了級別),很多大中小學還搞起了“道德銀行”“道德檔案”“道德學曆”……其實都在印證一個眼前的悲劇,即道德的大潰敗、大缺失,情急之下,各種失態和變形的動作就出籠了。

假如你問我央視這台秀是不是完全錯了、毫無意義,我覺得不是,它終究會被淘汰,但不是現在,時機不對。其實它算“應運而生”,它和中國現實是匹配的,除了符號意義,它也有部分積極的社會意義。在一個沒有信仰和宗教傳統的國家,怎麽才能締結道德資源呢?有限的道德資源又怎麽流通?我們有個現成的工具:權力表彰!古代帝王用,鄉紳社會用,1949年後用得更頻繁更順手。中國人的道德生活太依賴一種強大的社會示範和榜樣力量了,比如拾金不昧、欠債還錢,除了表彰,我們沒別的手段以證明你是對的、你這樣做生活會答謝你、命運會回報你,當眾人都在好奇地觀望做好人的結果時,表彰的出場,尤其權力做推手的表彰就顯得極重要,它既能回答和命運道路相關的疑問,更激勵你的今後、策動周圍的效仿……尤其實用主義的當下,這種演示更加有效,比如一個人入選了《感動中國》,按世俗遊戲原理,這個人的生活將就此改變,作為道德明星,他會贏得很多社會回報:知名度、羨慕和尊重、職業機遇、地方政府的眷顧和優待,甚有委員代表之類的頭銜……若不出意外,他可享受幾十年有形無形的“不平凡”——這就給社會輸送一個信息:好人不白做!好人有好報!好人一生平安!這些民間俚語和口頭禪才真正顯示了因果力量。別小看這些句子,幾千年來,它們可是深受迷信的命運公式,若公式失靈、大麵積不成立了,大家就會集體投靠另一方,沿反向邏輯滑下去。為德者申請一份殊遇,對“善惡有報”的國人心理來說,也算一種應驗和撫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