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包產到戶(4)

霍飛虎明知道大舅子蕭文兵跟水保柱不一樣。蕭文兵當兵早,後來轉業進城當工人,成家立業,不會回到水家灣務農。可是水保柱不一樣,他沒有文化,沒有技術,沒有能力,在部隊也隻是站崗放哨盡三年義務,肯定會回到水家灣種地當農民。

霍飛龍抖動了幾下嘴唇幫腔說:“那不能算,他當兵不在家吃飯,咋能分地?按吳隊長增人增地、減人減地的說法,他不在家就不能分,啥時候複員回來啥時候調整耕地,這才算公平合理。”他顯然對當兵在外的水保柱分地有意見。

水保良年輕氣盛,聽到霍家兄弟胡攪蠻纏,不給哥哥分地,他忽地站起來,指著霍家兄弟的鼻子大罵:“放你娘的狗屁,他複員回來,要是你家姑娘還沒嫁人占著耕地咋調整?”

水保良說話難聽,霍飛龍、霍飛虎瞪著虎豹眼想撲上去揍他,被站在身旁的龔進才、柯漢、蕭文軍攔住,總算沒有打起來。

吳大運看到這位不曉事理的水保良粗口罵人,態度確實有點蠻橫,挨頓打也不為過,可這是會場,打起架來成何體統,再說霍飛龍是上灣組的組長,他不明確表態,到時候沒人公正,分地非得打架不可,不如借此機會說個清楚,也好有個見證,走過去按住水保良,粗氣粗氣的說:“這還有啥爭的?上級明文規定,義務兵算生產隊的人,這地肯定得分,隻要他提幹不回來才可以退他的地,這沒啥說的。就像蕭文兵,轉業進城當工人,在外地成家立業,早已不是生產隊的人,他咋能跟水保柱比,就是我想給他分,大夥能願意嗎?隻要大夥願意,霍組長想分就分吧,我沒啥意見。”

吳大運參加過大隊生產隊長會議,大隊長照本宣科的傳達了公社會議精神,在農村實行土地責任承包製,這是新生事物,誰也沒有經曆過,大隊召開會議,他也沒想那麽多,其他隊長也沒有提出啥問題,開完會就跑了回來。今天召開社員大會傳達上級精神,沒想到這幫沒有多少文化的泥腿子,盡能提出這麽多稀奇古怪的問題,而且都是實際作過程中麵臨的棘手問題,如果處理不好,就會引發鄰裏糾風,到時候爭得麵紅耳赤或者打得頭破血流,他這個隊長臉上也不好看。社員們提出的問題,吳大運一會兒翻本子,一會兒揪頭發,一會兒撓耳朵,應對每一個突入其來的疑難問題。他能答複的盡量答複,現場答複不了的記錄到本子上,抽空向大隊幹部當麵請教,吃透精神後再給社員們答複。他正說話間,看到徐彥東家四五歲的大丫頭東張西望走進大門,像是有什麽急事。他用手指了指大門,示意蹲在廚房牆根吹牛的徐彥東,社員們順著他的手指,回頭望著大門,小聲議論起來。

“這不是徐彥東家的大丫頭嗎?”

“就是啊,這丫頭平時膽小不敢走遠路,今天咋找到這兒來?”

“哎喲,看把娃嚇的,快問她有啥事。”

徐彥東家的大女兒看到這麽多眼睛盯著她,戰戰兢兢站在大門口不敢進來,兩隻淚汪汪的大眼睛望著院子。徐彥東看到女兒趕緊走過去,撫摸著頭問:“大老遠的跑這兒來幹啥?”

聽到爸爸問話,丫頭“哇”哭出聲來。徐彥東以為人多嚇哭了孩子,回頭向大夥笑了笑,拉女兒站在牆邊,蹲身擦了擦眼淚,安慰她不要哭:“多漂亮的丫頭,張大嘴哭多難看,你看大叔大嬸笑話,給爸爸說,你咋跑來了?”

“爸爸,爺爺上吊死了,奶奶叫我來找你。”徐彥東的大女兒話還沒有說完,又大聲的哭起來,他收住笑臉,一癱坐在地上,驚呼:“啥,你爺爺上吊”

他聽到父親上吊的消息,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驚叫驚動了開會的社員。女兒拉住坐在地上的父親大聲說:“我爺爺上吊死了。”這句話社員們聽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徐老漢上吊死了,吵雜的會場突然靜下來,沒有一個人說話。驚呆了的徐彥東突然清醒過來,抱起女兒往家跑去。突如其來的變故,把大家驚得目瞪口呆,六七十個大人小孩站在院子,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該說啥。吳大運還沒來得及宣布散會,有的已默默離開會場,有的半晌沉默不語,有的唉聲歎氣,有的罵聲一片。你聽聽一幫娘們是怎麽議論的。

“哎喲,徐老漢活到六十多歲,就這麽不明不白讓兒媳婦折騰死了,真是可憐啦!”

“你大概還不知道吧,老兩口活到這把年紀,被兒媳婦趕到高房上住,小腳老奶奶不敢下台階,冬天連口熱水都喝不上,更不要說給飯吃,聽說拉屎拉尿都是徐老漢倒的。他家光陰這麽好,還不是徐老漢辛辛苦苦掙來的,太沒良心了,遲早要遭報應。”

“這老漢一走,老奶奶遲早也得餓死;我還聽說老奶奶身體不好,半年沒有下炕了,你說老漢離她而去,兒媳婦能管她嗎?我看懸呼。”

“過去生活困難,老兩口省吃儉用,含辛茹苦把幾個子女拉扯大,大兒子當兵轉業,硬是把老婆孩子不要了,在城裏找了個小寡婦,還帶來個小丫頭;這幾年,幫小兒子娶來媳婦就遭起了這罪,你說人活一輩子圖個啥呀!”

“柳彩雲真不是個好東西,前幾天我還碰到徐老漢,大中午沒飯吃,老漢餓得不行,蹲在菜地拔蘿卜啃,辣的他直掉眼淚,我問他為啥不回家吃飯。他說兒媳婦頂住大門不讓進去,這蘿卜也是偷偷吃的,兒媳婦看見了會打他。牙齒掉光了,要不是餓急了,他能拔蘿卜啃,我聽著都難受。最毒婦人心,這個媳婦心咋就這麽恨。”

“嗨,說起這事,我真為他心寒。前幾天,老漢蹲在路邊杏樹下吃東西,我正好從這兒路過,老漢耳朵不好,沒有聽見,你猜我看到了啥?說了你也許不相信,他摘生杏子吃,你說多可憐啦,老漢不是啃小蘿卜就是吃生杏子,老奶奶能吃上啥好東西?唉,說著讓人心寒。”

“徐老漢勤快了一輩子,也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到現在還起早貪黑的在自留地裏幹活,他最近老說頭暈眼花,身體困乏得很,現在想想這都是餓的,我咋沒想到這點哩,要是早想到的話,偷偷塞給他點吃的,不至於餓得上吊。”

“更可恨的是孫女偷偷給她奶奶端一碗飯,被兒媳婦看見後連碗帶飯摔到牆外,還煽了婆婆兩個耳光,說是老奶奶騙孫女端的,氣得老兩口三天沒起床,兒子也沒去問一聲。”

“前天我看見徐老漢還蹲在埂子上拔草哩,動作很慢,看他的樣子很吃力。我問他這麽晚了還不回家,他說回去也沒飯吃。他還說,要不是舍不下老伴和兩個小孫女,他早就不想活了;我還以為說的是氣話,看來他早就有想死的念頭了。”

“人都上吊走了,現在說這有啥用,回家吧,家裏人還等著吃飯哩。”十幾個嚼舌頭的老媳婦評說徐家老漢,說到傷心處陪著一塊摸眼淚。幾聲狗叫,先行離去的侯尚東慌慌張張跑進門來,大夥回頭望著他。

侯尚東聽到徐老漢上吊後,覺得老人家實在可憐,他又是離徐彥東最近的鄰居,想幫他把老漢從上吊繩子上取下來。他剛跑出去沒多久又折了回來,像是跑了很長路,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神情有些緊張。他跑進門手扶院牆,看到院子裏隻有十幾個嚼舌頭的婦女和吳大運、劉大偉、吳大貴、水保田、水保耕、龔進才、柯漢、楊宗漢幾個人在說話,他擦了把汗說:“徐老漢真的上吊死了,家裏沒有一個莊上人,趕快過去看看吧。”

吳大運擦了一把汗,急忙說:“趕快過去吧,楊宗漢到場沿上喊幾聲,叫大夥一塊去。”吳大運到底是利索人,三言兩語安排妥當,帶著一幫男人去徐彥東家處理後事。

停完徐老漢的屍體,水保田跟吳大運、劉大偉、龔進才半夜回家,半路上聊起徐老漢的傷心事,幾個人心裏都不是滋味。徐老漢活到六十多歲,不論是舊社會給地主幹活還是新社會在生產隊勞動,他都是一把好手,從來不知道偷懶耍滑。徐老漢平時話語不多,也沒啥壞心眼,為人忠厚,性情溫和,見誰都是樂嗬嗬的,從不計較個人得失,是生產隊公認的大好人。

“唉,這人辛辛苦苦一輩子到底有啥意思,忍饑挨餓不說,還得受兒媳婦的鳥氣,你看這徐老漢,啥時候上吊死的都沒人發現,要不是老奶奶見不到老漢,硬撐著從高房下來去庫房找爛衣服還發現不了。”

“嘴角的血跡都是幹的,屍體都放硬了,不像是今天吊死的。”

“天氣熱的天,要是再晚發現半天肯定放臭了。你看老漢身上沒有一件像樣衣服,膝蓋還露在外麵,一隻爛鞋掉在地上。要是真有陰曹地府,腳上肯定沒穿鞋子,在陰間也是個受罪的鬼。”

“我爬到高房上看了,台階上窄得很,年輕人不小心都會摔倒滾下台階,更何況是小腳老太太。老太太望著我啥話沒說,躺在炕上直流眼淚;土炕上連床薄褥子都沒鋪,那床破被子髒得很,半截還沒有棉絮,夏天還可以湊合,冬天根本蓋不成,兒子咋就不管哩。唉,真是遭罪啊!”

“連個棺材都沒有,停在一張破涼席上,上麵就蓋了一張舊床單,送葬的時候抬都沒法抬,不信你看,明天肯定放在架子車上拉出去埋了。”

“徐彥東給別人做了不少棺材,到頭來自家老子卻沒有棺材;現在做肯定來不及,把柯大爺家的那口棺材借來,等埋葬後再做一個還他,問題不就解決了?”

“放你的狗屁,棺材有借的嗎?我給你送口棺材你要不要?嗬嗬嗬!即使有借的棺材,徐彥東也不會借;他舍得借棺材,徐老漢就不會上吊。”

“哼,將來要是兒媳婦對我這樣,兒子坐視不管,我打斷他的狗腿,看她還敢折磨我。”

“說的屁話,徐老漢要是能打斷他兒子的腿,他能走上吊這條道?我看你呀,將來還不如徐老漢,上吊都找不到繩子。”水保田、吳大運、龔進才、劉大偉幾個說話間,各自到了家門,大門外亮起了幾道火光。

這裏有個不成文的習俗,凡是有人去世,第一次去他家入殮裝棺,回到家門口都要點把柴火,說亡靈見人就跟,跟進家門不吉利,火光會嚇跑孤魂。當然水家灣人都不信這個邪,隻是遵守古人留下的規矩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