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牛為草亡(1)

六月的大熱天,火辣辣的毒太陽焚烤著焦黃的大地,幹裂的麥田散發出火焰般的熱浪,十來寸長的麥苗像霜打的茄子,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渴盼甘雨的降臨。可憐的莊稼漢沒有心思幹活,眼望著朵朵白雲自南向北緩緩漂去。五六寸長的豌豆苗無力的爬倒在地上,幹枯焦黃的豆葉兒卷成小筒,老遠望去,黃澄澄的一片,就像鋪滿稻草的打麥場,短小幹癟的豌豆角像是九旬老人飽經滄桑的手背紋。一茬莊稼兩年務,半年虛度顆粒無。寄托著社員們生存希望的豆田絕收,麥田也沒了指望,穀子、洋芋剛鑽出地麵,就被火辣辣的太陽折彎了腰,半個月不見長。社員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還要抽空施弄自家地裏的小菜苗,每天起得比雞都早,睡得比狗還晚,一年到頭吃不上幾頓飽飯。

生產隊集體勞動,有活大家幹,有苦大夥吃。老天不下雨,社員們怕白費苦力,下地幹活沒有勁頭,出工不出力,你有出勤,我有工分,地裏沒有收成,年底照樣分不到糧食。男人們躲在蔭涼處扯淡吹牛,道聽途說;女人們圍坐在田埂上穿針引線,說長道短,混到時間,拍回家做飯吃。

“老霍,你最近聽廣播了沒有?聽說,又接見紅衛兵了,我就是搞不懂,紅衛兵到底是啥兵?你文化程序高,給大夥說說。”家裏窮,沒有上過幾天學的水保柱打開了話匣子。

霍飛龍、霍飛虎、霍飛師、霍飛豹四弟兄躺在地埂下乘涼,水保柱隨意叫了一聲老霍,不曉得叫的是哪個老霍。霍飛龍比他大二十多歲,按歲數應該稱呼他叔叔,可是霍飛龍達小稱水大爺為水家爸,水四爺雖然比他大不了幾歲,水家爸他也叫得很順口。蛋兒、二蛋、三蛋幾個侄子稱呼霍家兄弟為霍家爸,他這個當叔叔的自然該稱他為霍大哥。霍飛龍躺在地埂下,破草帽蓋在額頭上,沒有理會他。霍飛虎上過師範,是霍家四兄弟中文化程度最高的一位,水保柱這麽沒禮貌的稱老霍,還說他文化程度高,是不是叫他?他望著藍天白雲,裝做沒聽見。霍飛豹自小身體不好,個頭也不高,沒進過幾天學校,沒有多少文化,自知不會叫他,沒有搭理。最年輕的霍飛師上過兩年初中,算是有文化的人,看幾位哥哥不應聲,呼的坐起來,瞟了一眼坐在身後做針線活的陳雪蓮,喉結上下擺動了兩下,沒頭沒尾的說:“不是解放軍,也不是民兵。管他什麽兵,隻要聽的話就是好兵。”

陳雪蓮是龔進才的老婆,性格開朗,愛說愛笑,人也長得漂亮,霍飛師得麻風病的傻老婆就坐在她旁邊。他死活看不上這個老婆,三天兩頭找茬打罵,平常不在一個屋睡覺,也不吃老婆做的飯,老是去大哥家噌飯。晚上睡不著覺,跑到龔進才莊背後學貓叫,偷偷跟陳雪蓮私會。陳雪蓮是大隊婦女主任,大隊沒事的時候,參加生產隊勞動,還能多掙幾個工分。大夥心裏明白,隻要陳雪蓮在場,霍飛師跟她眉來眼去,話語特別多;要是她不在場,成天萎靡不振,從早到晚說不了幾句話。

水保柱瞟了一眼陳雪蓮,大笑道:“照你這麽說,中國這麽多人,隻要聽的話,大家都是好人。他老人家讓你好好參加生產勞動,多產糧食,多交公糧,你咋不去幹活,跟我一樣躺在地埂上睡覺,你算不算好人?”

霍飛師咧了咧大嘴,調侃道:“誰敢跟你同流合汙,小小年紀,油嘴滑舌,油腔滑調,好吃懶做,投機耍滑,不好好幹活,像你這樣的社會敗類,能當人看就不錯了,還算什麽好人。”

“哈哈,霍飛師就是有水平,還能說出這麽精辟的話,不愧是上過幾年初中的文化人。”躺在地埂下睡大覺的猴子一句話引來大夥的哄笑。

“去,去,去,誰像你這麽沒水準,啥事都不懂,我勸你還是趕緊報名,跟女人去掃盲班多學點文化。不然,有些事一輩子也弄不明白。”霍飛師瞪了猴子一眼,抓起土疙瘩用力甩下十多米遠的田埂,揚起一股灰塵。

“你隻會躲在老婆身後說風涼話,我雖沒有你懂得多,起碼我還上了個五年級,你不就是比我多上了兩年學嗎?給你一根大蔥還裝起象來了,有啥了不起。”猴子有些不服氣。

“聽說六月份的供應糧是從河南運來的紅蓍幹,誰見過紅蓍幹,怎麽吃,是不是像曬幹的洋芋片一樣磨成麵?”人稱半仙的吳大貴怕說下去兩人會吵架,岔開話題說起供應糧的事。

水保耕年輕好動,幹活賣勁,體力消耗大,餓得也快,一說到吃,他咽了幾下口水,揭起衣襟摸了摸幹癟的肚皮:“你們瞧瞧,我這幹癟的肚皮,前心貼後背,哪有力氣幹活?你這個吳半仙,哪壺不開提哪壺,我的肚子正在咕咕叫,你就不能說點別的。”

小結巴劉大偉自作聰明:“紅蓍幹,以前沒有聽說過,要是買回來不會吃,都背到我家去,我先嚐嚐怎麽做好吃,學會了教你們,大夥說行不行?”

霍飛虎坐起身,卷了一支旱煙,點燃猛吸了幾口,眨巴了幾下眼皮,接著話茬兒說:“你說這些屁話有啥用,還是想想辦法,讓老天爺下點雨吧,地裏多產糧食,少挨點餓,這比什麽都好。”

躺在地頭聽大夥調侃的吳大運笑出了聲:“你是去過省會、讀過師範、見過大世麵的高材生,你說說,咋樣做,老天爺才會聽你的?隻要老天明天能下場透雨,我當著大夥的麵叫你霍大爺。你還能得不行,有文化就能管得了老天放屁?”

“哈哈,哈哈哈”四五十人的說笑聲順著山溝飛到山外。天氣悶熱,羊群擠成一團不吃草,坐在龍爪坡山梁上的三四個牧羊人,說話的嗓門老高,聲音飛快的傳了過來。龍爪坡梁頭走過來一個人影,看到幾個放羊娃,打聽吳隊長在哪塊地裏幹活。龔進成、水大爺還有姚家灣的兩個放羊娃指著對麵山坡說,吳隊長就在對麵山坡地裏幹活。

“隊長,吳隊長,隊長”梁頭上傳來急促的呼叫聲。

“隊長,你聽,龍爪坡梁頭有人喊你。”楊大華聽到呼喊聲,望著梁頭上的黑影人說。

躺在地頭吹牛的社員們,聽到有人急促的喊叫隊長,坐起來豎起耳朵,望著黑影人細聽。

“誰在叫我?”吳大運聽到急促的喊叫聲,急忙站起身,右手拿著草帽擋住額前的太陽,凝神望著梁頭的黑影人,放開嗓門大喊:“你是誰,怎麽了?不要著急,慢慢說。”

黑影人大聲說:“生產隊的那頭老黑牛臥倒不動彈了,你趕快過來看看吧。”

還是年輕人的耳朵好使,水保耕老遠望著黑影人說:“那是馬家坪的柯大爺,說生產隊的老黑牛臥倒不動彈了,叫隊長趕快去看看。”

生產隊的老黑牛幹活老實,從不偷懶,是生產隊犁地的得力幹將。吳大運不曉得老黑牛得了啥病,臥倒不動彈,這可是大事,他有些著急,披上那件墊在下的舊汗衫,望著大夥說:“上午就幹到這兒,早點收工。下午聽廣播安排。”隊長說完,叫上柯漢、柯忠和猴子匆匆跑下泉水溝。

“天氣這麽旱,死了才好哩,大家還能喝頓牛肉湯。”木桂英起身收起針線活放進竹筐,挎在胳膊上準備回家。

“你成天就知道吃,龔家的杏子還沒喂飽你,你也不怕吃出毛病來。”跟在她身後的朱惠琴望了一眼走在前麵的龔秀珍和龔進才,怪聲怪氣的說。

木桂英轉身白了她一眼,怪怨道:“你也不怕爛舌根,你再胡說,這張破嘴遲早要爛成圈。”

楊顏彪的老婆馬曉玲紮著綁腿,挎個柳條筐準備裝野菜用,天氣幹旱沒有挖到野菜,挎個空筐子,用不太流利的外鄉口音說:“能吃上龔家杏子是她的本事,有本事你也去吃呀,現在這個世道,撐死的是膽大的,餓死的是膽小鬼,你長得比她好看,龔進成肯定會給你杏子吃。”

朱惠琴拍著木桂英的後背輕聲說:“我家有杏子,娃他嬸,你哪天想吃了去我家樹上摘,不用跑遠路,嗬嗬嗬”

木桂英走在前麵,瞪了她一眼,啥話也沒說。水保柱望著吳大運、柯漢、柯忠和猴子快步跑下溝,大概是餓了吧,他流著口水說:“老黑牛辛苦了這麽多年,也該躺下歇息了,大概四五年沒吃牛肉了吧,要是有盆熱騰騰的瘦牛肉,讓我飽餐一頓,就是明天餓死也不虧。”

霍飛龍背手躬腰,邁著八字步跟在後麵,聽水保柱又說起吃牛肉的話,分明是盼望老黑牛盡快死掉燉牛肉吃,他吐了一口黃痰,抖動了幾下嘴唇,瞪著他罵道:“年輕娃娃,狗嘴裏吐不出一顆好牙,這頭老黑牛給生產隊出了多少苦力,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剝它的皮,吃它的肉,你下得了口?”

水保柱自知說錯了話,做了個鬼臉,跟在大夥後麵沒吭聲。吳隊長馬不停蹄的下山過溝,直奔馬家坪。

“牲畜跟人一樣都是有靈性的。老黑牛臥倒了,看把柯大爺急的,那麽大歲數了,硬要給生產隊放牛,他是舍不得這群牛啊。”一向言語不多的水保田打破沉寂大發感慨。

吳大貴數了數指頭,長歎道:“旱牛生病,凶多吉少,據我的推算,最近不會下雨,老黑牛怕是躲不過這劫了。”

劉大偉好像帶點嘲諷的語氣說:“你是孔家老陰陽的關門弟子,陰陽兩界的事你都曉得,閻王爺聽你的,過去給他老人家求個情,放過這頭苦命的老黑牛,讓它多活幾年,過年給他燒高香。”

社員們一路胡侃,關心老黑牛的命運,有人祈禱它早日康複,有人祈盼它命赴黃泉,男女老少各懷心事,可憐的還是這頭老黑牛,它辛苦勞作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要是真的死去,也許過不了幾天,就會從社員們的記憶中消失,即使有人提起它,也隻是記得它的美味,多咽幾滴口水,誰會想起它曾經的苦勞啊!

龔秀珍疲倦的回到家,看到四個孩子呼喊著媽媽跑過來,她沒有看到二蛋,望著空蕩蕩的院子問:“二蛋哩,二蛋去哪了?”

“他還在炕上睡覺哩。”三蛋幼嫩的童音回應著母親的問話。龔秀珍幾步走進散發著臊臭味的廚房,炕後根濕濕的,被角有點潮,分明是昨天晚上幾個孩子尿濕的。可憐的二蛋一聲不吭的卷縮在土炕上,一隻髒兮兮的小手不停地揉搓雙眼,眼皮揉爛了,粘連在一起,有些睜不開,被眼淚洗過的小手背露出幼嫩的白圈。沒錢給孩子治病,他隻能忍受病痛的折磨,做為善良的母親,無耐的發出唉歎聲。

社員們回到家中,老婆在家做飯,男人去自留地幹活,半個小時後,放學回家的孩子站在自家院牆,大聲喊叫父親回家吃飯。不管是中午還是晚上,哪家吃飯早,哪家吃飯晚,誰家裏漂出什麽香味,吃什麽飯菜,鄉鄰們都能聽得清聞得到。這裏的莊戶人家窮,有些年輕人有時順著香味去噌飯。窮人家按量做飯,多一口人不夠吃,少一口人省不下。家裏來人,怕飯菜不夠吃,不敢端上桌,還說自家吃過了。送走客人,一家人再慢慢享用,這就是窮社會造就的窮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