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二蛋上學(2)

霍飛龍臉上掠過一絲羞愧的微笑,柳條筐從右胳膊換到右胳膊,輕輕拍了拍調皮搗蛋的野狼崽,眼裏流露出憐憫之情。他沉默半晌,抖了抖嘴唇,吐了一口黃痰:“說起來輕巧做起來難啦,家裏拿不出錢,一年兩年可以,五年六年欠帳,學校還能讓學生白讀書?學校不是福利院,老師不是活雷鋒,要是學生都拖欠學費,學校拿什麽買粉筆、刷黑板、購教學用具、維持正常的教學秩序?我看你這個校長也不好當呦!”

閆校長沒想到這個霍飛龍還能講出這麽一大堆道理來,這人不糊塗,路過水保柱家丁字路口分手,他拍拍霍飛龍的肩膀:“你是個通情達理之人,大道理不用多說,你心裏也明白。我去吳大貴家,以後有機會再聊。”

霍飛龍抖動著嘴唇問:“吳大貴家就在大井上麵,你認得路不?”

閆校長抬頭望了一眼:“我去過他家。扔狼崽當心老狼咬你。”

閆校長走進吳大貴家,看到三四個光的孩子趴在潮濕的院子裏玩耍,大的有六七歲,小的有三四歲。幾個孩子看到陌生人進來,抬頭傻呼呼望著他。閆校長輕輕走過去,笑問:“你家大人呢?”

一個七八歲的胖男孩指著堂屋說:“我爸在屋裏睡覺,我媽去地裏幹活。”

閆校長問:“你叫啥名字,怎麽沒去上學啊?”

胖男孩說:“我叫金蛋,我爸說沒錢上學。”

閆校長望著五六歲的小瘦子問:“你叫啥名字?”

胖男孩搶先說:“他是我弟弟,叫銀蛋。那兩個是我妹妹,一個叫珠蛋,一個叫寶蛋,都是我爸起的,希望家裏有金銀珠寶。你看,我家啥都沒有,你還是回去吧。”

閆校長忍不住笑了,原來把他這個中學校長當要飯的了,他看看自己,輕輕拍拍身上的灰塵,心想,我的中山裝雖算不上新潮,起碼也是尚好的布料,總比走家串戶討飯的叫花子強吧,咋能當我是要飯的呢?這幾個傻娃娃眼光也太差了吧!正在睡午覺的吳大貴聽到院子裏有人說話,聲音有點熟,正準備穿鞋下炕,看到閆校長走進門來,趕緊起身讓坐,望了一眼院子裏玩耍的孩子,拿暖瓶到了半碗開水:“你又是來動員孩子上學的?我家孩子都在院子裏,你剛才也看到了,身上光溜溜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可憐巴巴的咋去念書,大冬天的凍死了。”

閆校長有些口幹,端起碗喝了半口:“水家灣隊,就你和水保田兩家沒送孩子上學,兩個老落後,上次我還專門找你們兩個談過心,結果就你們兩家沒讓去,算我白說了。我這次來找你,還是為了你家這兩個孩子,你看看,這麽大的孩子,天天關在家裏玩泥巴,長大都是睜眼瞎,出去掙兩個小錢,不會寫自己的名字,還得按手印,真是害了娃。現在政策越來越好,不乘早學點文化,將來後悔都來不及。”

吳大貴望著院子裏光的孩子說:“人這輩子能吃幾頓白麵飯老天注定。我們吳家祖祖輩輩都是農民,生產隊有的是地,就是一輩子不念書,隻要老老實實在家種好地,肯定餓不死。不像你閆校長,家安在城裏,全家人都是吃皇糧領工資的公家人,孩子就是不上大學,也會安排工作。咱農民家的孩子,考不上大學誰會安排工作?全國那麽多學生考大學,農民家的孩子一年能考上幾個?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大中午的跑來我家,也是為孩子好,我就是再糊塗,這點道理還是能辨得過來。”

閆校長笑了笑:“你說得也有一定道理,有些社會現象是你我不能左右的,咱平頭百姓管不了這麽多,你當前的任務就是送兩個大點的孩子去上學。周總理曾經說過: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選擇。這幾個孩子命苦,誰讓他出生在你家,遇到你這麽個自私的父親。要是出生在上得起學、吃得起飽飯的好家庭,我來找你幹嗎?這出生由不得自己選擇,既然生出來做你的兒子,你就得負責到底,幫助他選擇道路。送孩子上學,就是在幫他選擇道路。你幫他選擇了正確道路,如果他不走,甘願待在家裏受苦,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怨不得任何人。但是,要是為了幹活輕鬆,孩子留在家裏幫你種地,將來耽誤了孩子的前程,不怨你怨誰,他會怨我這個校長?老吳,你是孩子他爸,你有責任送孩子去學校接受教育,這是他的權利。”

吳大貴讀過幾年小學,陽山大隊算是個能說會道的油滑之人,可與閆校長講起道理來,他還是覺得肚子裏墨水不夠,說不出幾句令人信服的警語良言,他漲紅著臉,思索了半晌,低聲說:“你這個校長見多識廣,講的都是大實話,這個我懂。我聽你的,過幾天就讓金蛋去學校報到,銀蛋才五六歲,年齡還小,過兩年再說吧。”

閆校長聽他說過幾天再去,瞪大眼睛問:“什麽,過幾天再去,為啥要過幾天,非要等到放寒假再去?水保田是你表兄吧,他家的老二、老三明天就去。做個伴,明天讓孩子一塊兒去。”

“我身上掏不出一分錢,沒錢買鉛筆書本。”吳大貴瞟了一眼閆校長,摸了摸上衣口袋,麵帶難色:“娃娃身上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總不能光著去上學吧,這兩天還得準備件衣服。”

是啊!深秋季節,老天說變就變,刮風下雨的總不能叫孩子光著去上學吧。閆校長放下碗,習慣性的拍了拍:“我去水保田家,看到兩個孩子蹲在院子裏下象棋,聽說你是象棋高手,大冬天沒事幹,兩個老落後通宵達旦下象棋,以後有空我跟你學幾招。孩子上學的事,你盡快想辦法,不要耽誤了孩子的前程。”

生產隊幹活的廣播響了,閆校長向幾個玩耍的小泥人揮揮手,出門沿著山坡小道向學校走去。水保田躺在炕上,看著二蛋、三蛋站在炕頭跟望著他,答應說明天去學校上學。二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閆校長來一趟就能讓他倆上學,而且是父親親口說的。這下好了,我可以跟霍大霞、霍小霞、薜晶瑩、水玉梅一樣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學習了。

看來兩個孩子早就想去上學,隻是嘴裏不敢說,水保田心裏難免有些慚愧。唉,我這個父親混到這個份上,連供孩子上學的錢都沒有,真是苦了孩子。

晚上吃過晚飯,水保田準備上炕睡覺,二蛋像是想起了什麽,摸摸腦袋,躡手躡腳走進屋子,猶豫了一會兒問:“爸,上學要用大名吧,我哥叫水天亮,我叫啥名字?二蛋這個名字難聽死了,給我起個好聽的名字,明天去學校報名用大名。”二蛋知道上學要稱呼大名,請父親起個好聽的大名。

水保田想了想:“一日之際在於晨,你哥叫天亮,是白天的開始,大家都要起床幹活,那你就叫天昊吧。”

“天昊是啥意思?”二蛋聽父親給自己起名叫天昊,這就是自己的大名,今後要陪伴自己一輩子,他不明白天昊是啥意思。

水保田眨了眨眼:“這是個好名,‘昊’就是廣大無邊,天昊就是天空大得很,看不到邊,爸爸給你起這個名,就是希望你將來成為一名心地寬廣,胸懷坦蕩,誌向無邊,目標遠大的人。”

二蛋聽父親說了這麽多,他還是沒聽明白是啥意思,從父親的表情看,一定是些好詞。他在心裏默默的念了幾遍,從今往後自己就是水天昊,讓二蛋這個難聽的小名見鬼去吧。

二蛋跑出屋子,從廚房炕上取來書本,手裏拿著半截光禿的鉛筆,遞到父親眼前:“昊字不會寫,你給我寫在課本上,練會了明天寫給老師看。”

水保田接過鉛筆,爬在炕頭上,一筆一畫工整的寫在封皮上,二蛋拿著課本坐在昏暗的煤油燈下默記“昊”字。

二蛋有了自己的大名,三蛋也想讓父親起個好聽的大名。他拿著課本湊到父親跟前,望著躺在炕上睡覺的父親說:“爸爸,給我也起個名字吧。”水保田抬頭看見三蛋:“課本拿過來,我給你寫在封皮上。”

三蛋拿起課本看了半天,隻認得水天兩字,後麵的字不認識,他拿起課本問父親:“爸爸,後麵的這個字我不認得。”

水保田看到三蛋那個認真勁兒,指著名字說:“這個字叫海,大海的海,你的名字就叫水天海,爸爸希望你像天一樣高,像海一樣深,也是廣大無邊的意思。”三蛋學者二蛋的樣子坐在窗台下學寫“海”字。

龔秀珍靠牆坐在窗台邊給三蛋縫補衣服,她聽水保田給孩子起的名古裏古怪,帶點責怪的口氣說,“你不好好想想,看你給孩子起的都是啥名,聽起來這麽繞口。”

水保田聽龔秀珍有點不滿意,沒好氣地說“你會起,你咋不起個好聽的名字讓我聽聽?”

“你欺負我沒上過學,想拿你那點兒墨水笑話我。”水保田聽她說出這麽有水平的話,覺得好笑,白了她一眼:“你以為這名字是隨便起的,我早都想好了。我們老兄弟是‘保’字輩,孩子就起個‘天’字輩,他們這代人多,中間取個‘天’字,跟姓連起來好取名,你懂不懂?”

“我哪有你懂得多?我肚裏要是有你這點墨水,這輩子不會跟你受這份罪。”龔秀珍想起水保田逃避當兵、辭掉工作、放棄老師這些破事兒心裏就窩火。心裏怪怨道,不管你當兵也好,磚瓦廠當幹部也好,別人能幹,你為啥不能幹,這次學校請你當代課老師,憑你的能力,肯定有機會進修轉正,不管幹啥工作總比當農民強吧,可你偏偏不幹,這下可好,要不是閆校長三番五次來家裏動員,孩子還去不了學校,把你還能得不行。

“你不受苦誰受苦?你還長本事了。”水保田猜她又想嘮叨,想轉換話題打亂她的思緒,不要老話重提,他叫來四蛋、五蛋說:“四蛋、五蛋的名字我也想好了。”他窺視龔秀珍,看她沒有反應,大聲說:“四蛋叫水天江,江者水也,無憂無慮,自由流動,匯集入海,多好的名字,要牢牢記住。”四蛋拿著課本去睡覺。

“五蛋叫水天河,天上的銀河,你聽咋樣?誰起的名比這幾個孩子更大氣。”水保田寫好名字,洋洋得意,自吹自雷。

龔秀珍聽說過大海、長江、黃河,她不曉得海有多大,江有多長,河有多深,也不曉得到底是海大還是江大,為啥竟起些怪名。她掃了一眼自鳴得意的水保田:“水家弟兄這麽多,你把海、江、河取完了,我看他二爸、他三爸家的孩子還能取啥名。”

水保田瞪她一眼:“上萬個方塊字,我才取了五個,就沒取得名了?你放心,湖呀、泊呀、渠呀,孩子上學都有大名,地上的取完了還有天上的行星、月亮、太陽,方塊字多得很,哪能取得完?”

二蛋記住了自己的名字,想到明天要跟其他同學一樣去上學,心裏樂滋滋的。他看看身上這件舊羊毛衫,天冷了沒有袖子,胳膊有點冷,他跑去對母親說:“媽,我沒有新衣服穿,你看明天穿這件羊毛衫上學行嗎?”

龔秀珍望著二蛋身上的舊羊毛衫,長度剛好蓋過,九歲的孩子沒有褲子穿,肯定會招同學笑話,長歎一聲說:“唉,晚上媽給你再補補,先湊和著穿,等天冷了再想辦法給你做件新的。”

晚上,龔秀珍在昏暗的燈光下為二蛋縫補羊毛衫,想到十月的天氣有些涼,從破廢的舊衣堆裏挑選了兩條稍好點的粗布袖子補了補,接到羊毛衫上當袖子,又將敞開的衣襟縫了縫,成了一件帶長袖的組合毛衣。二蛋穿著這件特製的舊毛衣高高興興跟在同學後麵去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