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生產分隊(2)
龔進才望著嘻戲玩耍的孩子說:“看看現在的孩子,再想想我們過去,簡直沒辦法比。我五六歲就給霍家放牛,每天吃不飽穿不暖,早晨空肚子出去放牛,中午不敢回家,晚上喝兩碗包穀麵糊糊,回自家破窯洞睡覺,六七口人擠在一個窯洞裏,沒有草燒炕,也沒有被子蓋,冬天那個冷呀,現在想起來都害怕。我們兄妹五個,父母親拉扯大不容易。說孩子苦,哪有咱小時候苦;說家裏窮,哪有舊社會窮。現在家家戶戶起碼還有幾間破土屋,雖說是土坯柳木蓋的,總比破窯洞強吧!咱小時候有啥?想吃糠咽菜都沒有,榆樹皮都讓人吃光了,還不是這樣過來了。這幾年老天雨水少,也有吃不飽肚子的時候,再餓也餓不過咱小時候,這群孩子遇上了好時代,沒吃的國家供應,沒穿的政府發放,真是掉進福窩了。你還念了幾年書,起碼高中畢業了,我一天學沒上過,連名字都不會寫,交個黨費還要按指印。唉,龍生龍,鳳生鳳,農民的孩子會種地,這人啦,沒法比。”
水保田苦笑兩聲:“老人家說,一個人該吃多少苦,該享多大福,命中注定。命中注定不是你的福,想爭也爭不來;命中注定有福想,躲也躲不開,我從來不信這個邪。命是啥東西?看不清,摸不著,誰也說不清。靜下心來,回顧這幾年走過的路,不得不信這個邪。那年當兵,藏起來沒去成,蕭文兵替我去了,結果他當了幾年兵,轉業到城市當工人,吃的是公家飯,端的是鐵飯碗,孩子出生就是城裏人。這幾年去磚瓦廠,辛辛苦苦熬了三年,好不容易熬出個名堂,轉正成了國家幹部,這是做夢都夢不來的好事,我就這麽白白放棄了,現在想起來還是有些後悔,可是買不到後悔藥。領導多次講事實擺道理,誠心實意勸說我,就是聽不進去,不知道當初是咋想的,打起背包跑回來,到現在也沒想明白,這就是命啊!命中注定這輩子就是個農民,命中沒有這個福份。就像霍飛虎,省城上了兩年師範,算是有知識有文化的高才生,臨近畢業卻犯起了羊羔瘋,提前退學回家;在家呆了幾年,好好的沒犯過病,學校請去當老師,講台上又犯起了癲癇病,他還不是跟我一樣在家當農民。唉,命這東西,誰也講不清。”
水保田說起命運,龔進才真是替他惋惜,有文化有啥用,還不是跟我這個文盲一起帶孩子幹活?命運就掌握在你手裏,你不顧領導的重托、家人的反對,主動放棄到手的肥肉,甘願窩在窮山溝找罪受,這能怨誰?我手裏沒有後悔藥,就是有,也不賣給你,讓你悔斷腸子。他看到一群孩子追趕二蛋,掙搶沙包,嘿嘿大笑幾聲,起身拍拍,望著西去的列車:“這是四點半的火車,娃娃們該幹活了。”他的目光停留在水窯溝:“這不是水保良嗎?嗨,這個家夥自由散漫,不打招呼,偷偷摸摸背條袋子去幹啥?”
水保田站起身,拍了拍土,看到水保良背條小布袋,沿著龍爪坡小路慢慢騰騰走上來,左手拿根細木棍,右手握住袋口搭在肩膀上,上身,光著腳丫,穿條破褲衩,哼唱著聽不清腔調的鄉間小調,搖搖晃晃從陡坡路上走來。學生們停止玩耍,站在田埂邊上看他。水保良老遠看到這幫同甘共苦的勞動夥伴,有點不好意思,放緩腳步,想從田埂底下繞過去。轉而一想,他們都看到了,要是從田埂下繞道走,明天咋好意思過來幹活?他硬著頭皮慢步走上來。
水保良還沒走到地頭,龔進才微笑著開口問道:“今天不來幹活,背個小布袋幹啥去?”
他走上地頭,二十幾雙眼睛盯著他,他有些不好意思。水保良放下空布袋,站在地埂邊,兩隻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幾圈,望著小布袋傻笑。二蛋看他傻呆呆的不說話,乘他不注意,搶過小布袋打開看了看,笑道:“大家過來快看,裏麵還有幾塊白麵饃饃,哈哈哈,他又跑到火車站要饃饃去了。”
大夥聽說小布袋裏還有幾塊白麵饃饃,圍上去想看個究竟。三蛋擠到袋子跟前,伸手摸了摸,睜大眼睛好奇地問:“你真的又去要饃饃?”
這麽多學生圍上來看熱鬧,他知道紙包不住火,心想,肚子餓了要點白麵饃饃吃,一不偷二不搶,有啥不好意思,索性直說了吧。他雙手提了提露出蛋的破褲衩,左腳趾習慣性的蹭了蹭右腳趾,摸著黑亮的肚皮,瞪了一眼嘲笑他的霍大霞:“我娘死後沒人進城要飯,家裏沒白麵吃,我去紅光火車站要饃饃,有啥好笑的?看看我這肚皮,裏麵裝的全是白麵饃饃,布袋裏還剩幾塊,拿過去嚐嚐,以後有人問起,知道麵包是啥味道。”
水保良掃了一眼,躬腰伸手從小布袋拿出兩半塊白麵饃饃,蜂窩狀,聽他說這是麵包,遞到學生們眼前,像個見多識廣的湖,自鳴得意的介紹說:“這就是麵包,城裏人都吃這個,嚐嚐麵包是啥味道。”
二蛋看到白亮的麵包,肚子咕嚕嚕叫了幾下,口水流到了嗓門眼;三蛋搖了搖頭後退兩步;柯溫寶望著麵包笑了笑沒有伸手;薜晶瑩是幹部家庭,看到有點發黴的麵包,不屑一顧;霍大霞看他髒黑的粗手拿著白麵包,皺起眉頭說:“這麽髒的手,誰吃你的臭麵包?”
水玉梅瞪他一眼:“天天去要饃饃,沒有你的欺負,我們玩耍更熱鬧。”
水保良經常欺負姐姐,霍小霞隻要看見他,就是滿肚子的怨氣,她沒好氣的說:“我姐的長頭發都讓你揪完了,沒力氣揪了才去要饃饃,不要吃飽了再來欺負她,明天去要飯吧,我們這裏不歡迎你。”
“我過了大半輩子苦日子,餓了幾十年的肚子,饃饃我可沒要過。保良,火車站要饃饃的人多不多?”龔進才好奇的問。
“火車站要饃的窮人可多了,還有比我小的娃娃哩。這些小娃娃晚上沒地方去,就睡在候車室。”
“這些娃娃沒人管,要是要不到饃饃咱辦?”
“叫花子裏麵也有好人,小孩子搶不上,看到大人從火車窗戶裏搶到饃饃,伸手向他們要饃饃吃。這些大叫花子看孩子可憐,這個給一點,那個分一點,娃娃們都能吃飽肚子。”
“這幾塊臭饃饃是不是也是從大叫花子那要來的?”
“看他這個刁樣,老叫花子才不願給他哩。他偷東西可厲害了,說不定是從人家包裏偷來的。”
“放狗屁,我這饃饃是火車上的老爺爺給的,不是偷來的,再胡說小心我揍你。”
水保良聽著女孩子的議論,怒瞪著雙眼,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拳頭,當聽到堂妹水玉梅誣賴他是小偷,幾塊幹饃饃是從老叫花子那偷來的,氣得他差點憋過氣去。
餓不苟食,死不苟生,學生們也懂得這個道理。水保良看到同甘共苦的玩伴,沒有一個願意品嚐他的白麵饃饃,這讓他很沒麵子,霍家姐妹還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就連這位堂妹也不歡迎他,他的腳丫癢癢的,恨不得踢她幾腳解解氣。他用右腳踩了踩左腳,轉手遞到龔進才、水保田眼前,叫兩位大哥嚐嚐。水保田說不餓,笑了笑沒有嚐。龔進才掐了一小塊放進嘴裏嚼了嚼:“我長這麽大,還真沒有嚐過麵包。嗯,味道甜甜的香得很,天快黑了,你趕快回去吧。”龔進才說完,水保良提起小布袋輕輕一甩,小布袋飛過頭頂,掛在他那黝黑的後背,低頭走了。
水保良接連幾天都沒有來幹活,聽說他去紅光火車站要饃饃,除每天吃飽肚子外,還能帶回來幾塊幹饃饃。水四爺幹完活,回家喝茶有幹饃饃吃,心裏覺得很滿足。
龔進才、水保田起早貪黑,帶著這群學生幹活,沒有水保良的搗蛋,聽不見丫頭的哭叫,看不到男孩的打鬧,幹活、娛樂、歇息井然有序,活也幹得好,吳大運隔三差五過來看看,適時的表揚鼓勵,為這群孩子打氣。
在吳大運看來,這步棋是走對了,一石三鳥的主意想得好,幫社員們管住了孩子,增加了勞動力,減輕了生產隊的勞動量,這麽好的主意誰能想得出!
學生們之間年齡差距較大,幹活快慢不同,記工分即不能讓大孩子吃虧,也不能給小娃娃少記。吳大運在學生中集思廣義,綜合大夥意見,分年齡段記工分。會計每天按墒數算好總工分,區分八歲以下、九歲至十二歲、十三歲以上三個年齡段,每個年齡段之間差兩分,龔進才、水保田比大孩子多五分;也就是說八歲以下記十分,九歲至十二歲記十二分,十三歲以上記十四分,兩個大人就是十九分。每天的工作量多,每人分攤的工分就多,個別調皮搗蛋不好好幹活的學生,大夥開會協商,視情減記工分,算是一種處罰。這種記工法,學生同意,家長滿意,調動了孩子們的勞動積極性,幹活的勁頭一個比一個足,表現一天比一天好,男孩做給女孩看,女孩帶動男孩幹,你追我趕,比學趕超,小孩子幹活,抵得上半個大人。
苦幹了十多天農活的學生們,看上去有些勞累,吳大運瞧著心疼,家長也不忍心,他跟龔進才、水保田商量,給孩子們放兩天假,在家好好休息,幫家裏幹點小活。
六七月是青黃不接的季節,拔田、背莊稼,農活多,勞動量大,餓著肚皮幹活,會影響社員們的勞動積極性。要幹好重體力活,就得吃飽肚皮,生產隊碾了兩場早熟的麥子,讓社員們吃飽肚子,鼓舞士氣,龍口奪食。
水四爺不喜歡起早貪黑參加生產隊集體勞動,就在家裏種地做飯。水保柱幹活回來,吃飯睡覺,從不幹自家地裏的活,這父子倆分工倒也明確。水保良怕累,既不想幹農活,也不想呆在家裏,成天流浪在外,輕鬆自在,在他看來,起早貪黑的下地幹活,不如吃白麵飯嚼白麵饃來得實惠。他每天起床,喝幾口涼水,嚼幾口討來的幹饃饃,背上小布袋準時去紅光公社火車站要飯。不但節省糧食,還能為父親討來幾塊喝茶的幹饃饃,這比麵朝黃土背朝天,餓著肚子掙工分花算得多。
這兩天學生放假休息,二蛋、三蛋、四蛋、霍大霞、霍小霞、霍夏霞、霍冬霞、薜晶瑩、水玉梅,十幾個孩子在打麥場玩耍,一會兒踢踺子,一會兒打沙包,一會兒過家家,氣氛十分熱鬧。水保良吃過早飯,背起小布袋準備去紅光公社火車站要饃饃,路過打麥場,看到這麽多學生高興的玩過家家,他頓足觀望,不想離去。蛋兒與霍大霞、二蛋與薜晶瑩、三蛋與霍夏霞、四蛋與霍小霞、五蛋與霍冬霞,柯溫寶與水玉梅、侯尚南與水玉蘭,年齡相仿,大小相當,不多不少,成雙成對。水保良放下小布袋坐在旁邊看熱鬧。小家庭忙著洗衣、做飯、幹活、睡覺,誰也顧不上搭理他。
水保良忍不住走過去,拿起棍子搗翻霍大霞的飯菜,氣得她大哭,其他幾對小夫妻圍攏過來,推搡他快點離開。水保良年齡跟蛋兒、霍大霞差不多,力量卻遠勝於他,蛋兒單挑打不過,叫二蛋、三蛋、四蛋還有霍家姐妹幫忙。水保良看他們人多勢重,不敢強來,他乘小夫妻不備,拿棍子拔倒鍋碗瓢盆和煮好的“飯菜”,想拆散他們的小家庭。水家兄弟和柯溫寶、侯尚南拚命追打,他拿起布袋拔腿就跑。霍家五姐妹看他如此蠻橫,十分討厭,叫罵幾聲回家去。這些“小男人們”看“小媳婦”被水保良氣跑,完整的家庭被他拆散,幾條光棍漢玩不成過家家,氣得兩眼冒火。水保良是他們的小叔叔,打也不能打,罵也不能罵,無可耐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