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賒酒訂親(1)

冬天夜長晝短,一睜眼天亮了,一閉眼天黑了,一眨眼功夫就到了大年二十八。再過幾天,就是水保耕訂親的日子,一丈布、兩條煙、兩瓶酒和買給李大丫的兩套花衣裳都已籌備妥當,家裏能花的錢都花了個盡光,娃娃沒有布鞋,家裏沒有年貨,連過年的鞭炮都沒舍得買,可這一百元的彩禮錢上哪兒去找?水保田一家為這事愁得幾天幾夜沒睡好覺。

水大爺每天趕著五十餘隻綿羊早出晚歸,也在為兒子訂親的彩禮錢發愁,眼睜睜盯著羊群發呆。這群羊是生產隊的集體財產,連羊糞都是公家的,更不要說羊毛。眼瞅著膘肥體壯的綿羊群,不能賣不能丟,就是死了也要見到羊皮。

夏天的綿羊毛長,天熱了要退毛,還可以從羊身上耗點羊毛,給娃娃們織件毛衣,可這大冬天,羊毛是掉不下來的,更不要說剪羊毛,就是偷偷剪上一把,綿羊身上也會留下一道疤痕,社員們瞧見了還不去找隊長告黑狀,背地裏說壞話。大把的年紀,又是生產隊上了歲數的老人,就是外甥隊長知道了嘴上不說,大舅這張老臉也不光彩啊!

大冬天要讓綿羊掉毛,這比登天還難,即使瘦羊掉毛,也掉不了多少,掉多了羊會凍死。他忽然想起這幾年積攢了些羊毛,就掛在堂屋頂上的橫梁上。水大爺圈好羊,趕緊走進堂屋,站在炕櫃上,用糞叉把柳條筐從房梁上挑下來,羊毛被濃煙薰得黑黃黑黃,上麵落了厚厚一層灰塵。他跳下炕頭,輕輕抖了抖,用手掂了掂,約有兩公斤,他裝進小布袋,紮好袋口,放在炕頭炬上。水保田思前想後,還是水保耕的婚姻大事重要,捉摸著賣幾樣東西,正在跟龔秀珍商量。

“兩隻老公雞不要宰,明天拿到集市上賣了,還能湊個十幾塊錢。”龔秀珍正在一籌莫展之時,抬頭看到站在牆頭打鳴的兩隻紅毛公雞,這可是她的心頭肉啊!幾個孩子長這麽大,還沒吃過雞肉,成天嚷嚷著要吃老公雞,準備過年宰了給孩子吃。

水大爺從堂屋出來,聽到兒子兒媳商量,準備過年吃肉的兩隻老公雞賣了湊彩禮錢,他返身走進堂屋,取來裝滿羊毛的小布袋放在廚房炕頭上,望著靠在炕頭邊發愁的水保耕說:“這兩年積攢了點羊毛,有三四斤,拿到集市上賣了,還能湊十幾塊錢。”

水保耕抬頭看了看年過華甲,還在為他日夜勞的老父親,眼眶裏含著幾滴淚水,傻呆呆盯著炕頭上裝滿羊毛的小布袋,不知想什麽。

“還有啥能賣?”龔秀珍忽然想起庫房還有半麻袋小麥種子,她推開庫房門,指著牆邊的麻袋說:“他爸,這半麻袋麥種子拿到集市上還能賣幾個錢,再找人借點,這看這彩禮錢就差不多了。”龔秀珍走進庫房,從裏到外把糧袋子翻了一遍,心中盤算來年的口糧。

“這哪行,為我的親事把家裏能賣的東西都賣了,我沒啥說的,這些麥種子不能賣,就這麽點種子,賣了開春咱種啥?”水保耕聽說要賣麥種子,一下從惶惑中驚醒,回過神來堅決反對,不能為我的終身大事,把麥種子全賣了,那可是明年的希望啊!

“隻要餓不死,一年不吃白麵不要緊,這幾年老天不下雨,咱又不是沒過過這樣的苦日子。家裏就兩墒自留地,開春借點種子,年底還給人家。就這麽說定了,拉到集市上賣了,多少還能湊個幾個錢。”水保田走進庫房,拍了拍立在後牆根的半麻袋麥種,雙手緊握袋口,往後背一甩扛出庫房,立在外邊屋簷下。水大爺坐在炕頭邊靜靜的抽煙。時間不等人,水保耕去找生產隊的架子車,水保田幫龔秀珍紮緊麻袋,隻怕半路上袋口鬆開,種子撒在路上。

“他爸,豬肉有沒有人要?”龔秀珍停住手中的活,想起掛在屋頂上沒舍得吃的半塊臘肉。

“唉,咱這個窮地方,生活條件好點的家庭可能都有肉;生活條件差點的家庭,連供應糧都買不起,哪還有錢買肉吃,我看還是算了吧。”龔秀珍聽水保田這麽一說,也就不再吭聲。

水保田蹲在院台上搓撚困綁老公雞的胡麻繩,門外一陣狗叫,以為水保耕找架子車回來,沒有搭理它。門外的大黃狗越叫越凶,還拽著鐵鏈來回跑動,顯然是有生人來。水保田放下手中的活走出大門。

“喲,是大哥,快進門,我還以為是保耕找架子車回來。”水保田站在狗窩前,手拉鐵鏈把狗擋在身後。大黃狗是有靈性的,隻要主人出門迎客,就知道是親戚朋友,站在身後搖動著尾巴不再狂吠。

“要過年了,找架子車幹啥?”這位水保田稱為大哥的來人正是龔秀珍的大哥龔進成。

“大舅、大舅、大舅”從門外玩耍回來的六個外甥看到龔進成,大舅大舅的喊叫。龔進成連忙應聲,哈哈哈大笑幾聲,用手拍了拍從身邊走過的二蛋。

“大年初二是保耕訂親的日子,時間眼看到了,一百元彩禮錢還沒有著落,想把這點麥種子、還有這兩隻準備過年吃肉的老公雞拉到集市上賣了,還能湊幾個彩禮錢。”水保田無耐的看了看立在牆邊的麻袋和院子裏覓食吃的老公雞,歎氣道:“能賣的都賣了,還是湊不夠數。”

龔進成替他發愁:“賣了大概能湊多少?”

“也就四五十塊錢吧”水保田大概詁算了一下,也就是這個數。

“不要急,辦法總會有的。”龔進成聽說水保耕春節要訂親,他幫妹夫算了算,不管怎麽湊,也湊不夠這麽多錢。他打開常年緊鎖的小木箱,把這幾年賣杏仁積攢的五十元零用錢拿出來,數了數裝進衣兜,來到妹夫家。他曉得妹夫這個人,死愛麵子活受罪,家裏沒飯吃,餓死不求人。

“我這裏還有幾個零用錢,都是一元二元的小錢,是這兩年賣杏仁,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拿到信用社換成十元的整錢好送彩禮。”龔進成從上衣口袋掏出用舊手絹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五十元零用錢,遞到水保田眼前。水保田正在為這事發愁,龔進成送來的血汗錢解了他燃眉之急,他用感激的目光看看大哥,兩眼盯著龔進成手中厚厚一遝髒兮兮的零用錢:“大哥,你真是我的大救星,錢湊不夠,快把我愁死了,你送來的可是及時雨啊!”他用顫抖的雙手,接過這包沉甸甸的人情。

水保耕找來架子車,龔進成抱起半麻袋糧食裝上車。龔秀珍端來半盆雞食,用細木棍攪了攪,敲了幾下盆邊,兩隻老公雞聽到主人熟悉的敲盆聲,帶著幾隻老母雞展翅飛跑過來,伸長脖子搶食吃。水保耕悄悄溜到老公雞後麵,伸出兩隻大手,左手一隻,右手一隻,緊緊抓住兩隻紅毛大公雞。大公雞被這突出其來的舉動嚇得咯咯大叫,煽動翅膀拚命掙紮,四五隻老母雞驚散開來,抬頭看了看,躡手躡腳聚攏過來。水保田搓好胡麻繩,幫水保耕綁好兩隻大公雞,裝進麻布口袋放在架子車前邊。羊毛平壓在裝糧食的麻袋下麵,沒有人看得見,不然被莊上人瞧見了,七嘴八舌說是從羊身上耗來的,占公家的便宜,玷汙水家聲譽。

訂親的彩禮錢總算湊齊了,這家人最應該感謝的要數吳大運和龔進成。要不是他倆的幫忙,說不定水保耕還是光棍一條,請媒人到處探尋媳婦哩。

轉眼間到了正月初二,每年的這一天,隻要是結了婚的小兩口,不管家裏有啥急事,都要抽空去丈母娘家拜年,除非路途遙遠,三兩天趕不到家,才有不去拜年的。貧困山區,家裏沒有電話,一個大隊也就一部手搖電話機,還經常斷路占線,老是打不通。農村人隻是聽說過電話,卻沒有親眼見過。常聽村裏蹲點的工作組說,這頭拿起電話搖幾下,千裏之外的那頭拿起電話就可以說話,神奇得很。

看戰爭片,在激烈的戰鬥場麵中可以看到敵軍指揮員,手握電話機,快速的轉動幾下喂喂大喊,對方聽不清,就像驢吼似的罵娘。看過電影的老人說,那麽大的聲音對方聽不清,在咱這山溝,還不如站在大門口喊幾聲聽得清楚,或者派人跑一趟,也比電影中傳得快。有人還說,哪叫什麽戰略要地,幾個土山包,敵我雙方爭來搶去,死傷數千人,還不如咱這個窮山溝;咱這鬼地方根本不用電話機,站在山頭喊幾聲,幾個村莊的人都能聽得見,比電話傳得還快。過去鬧土匪,要不是咱農村人的嗓門大,七溝八岔的老百姓早就被土匪殺光了。

正月初二,水保耕起了個大早,他到大門外轉了兩圈,老天吹著北風,漂著細雪,地上白白落了一層。他拿起光禿禿隻剩下幾根竹竿的老掃把從裏到外掃了一遍,清掃完院中的積雪,又給羊群填了些草料。

吳大運提著一包點心走進水保田家,走進堂屋,水大爺坐在炕上喝茶。他離舅舅家近,平時走得勤,大事小事的喜歡找他幫忙。水大爺不講究那些沒用的俗套,趕緊請外甥上炕喝茶。吳大運笑了笑:“過年了,該磕的頭還得磕,不能壞了咱這裏的規矩。”

他把點心往八仙桌上一擱,點燃一柱香,燒了兩張黃紙,雙膝跪地,第一個頭是給老祖宗磕的;然後又雙膝跪地,喊了聲“大舅,給你拜個年。”大舅這才反應過來,今天是女婿外甥拜年的日子,慌忙坐起身,半跪在炕頭邊,客氣道:“過年了,肚子都吃不飽,還講這個規矩幹啥,好了,好了,趕緊上炕喝茶。”

吳大運覺得有些冷,脫下半舊的膠鞋,坐到窗台這邊熱炕上暖腳,跟大舅聊起了天:“我給大舅拜完年,還要帶保耕去訂親,路上得一個小時,早點出發,爭取十點鍾前趕到李家。”

吳大運稱水大爺為大舅,是因為水大爺的親姐姐嫁給了他大伯,吳大伯兩個兒子,比吳大貴、吳大運年長五六歲,他在吳家親堂弟兄中年齡最小,排行老四。吳大運又是水三爺的女婿,水大爺是他的大嶽丈。大舅在先,嶽丈在後,他習慣稱水大爺為大舅。

吳大運伸進被窩暖了暖手,交互搓了搓,卷起了旱煙。水保耕從門外走進來,相互說了幾句祝福的話。吳大運劃亮火柴,點燃旱煙,他不曉得哪幾個人去虎頭山,望著他問道:“訂親是有講究的,今天哪幾個人去?”

水保耕伸出雙手,放在火爐邊烤火,可能還沒有考慮這事,想了想:“這事還得你拿主意,你說誰去誰就去,我不懂。”水保耕第一次訂親,他什麽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