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惡人二刁(1)

霍飛龍的父親霍耀祖是清朝晚期興起的小地主,除了水家新開墾的幾十畝薄田外,霍家耕種著水家灣五百多墒地,一座莊園占了五畝多地,石磚壘起的高牆內,四麵蓋滿了紅磚青瓦鬆椽柏檁的大瓦房,屋沿瓦瓴雕琢精細,雕梁畫棟十分精致,騾馬數十匹,牛羊數百隻,馬車四五架,這裏的大多數貧窮人家,都是老霍家的雇傭工。

霍耀祖生育四男兩女六個子女,霍飛龍、霍飛虎、霍飛豹、霍飛師的大名個個凶神惡煞,字字凶狠嚇人,弟兄四人成天遊手好閑,好吃懶做,是當地有名的闊少爺。老大霍飛龍讀到初中,因為他爭強好勝,欺強淩弱,挑弄是非,影響學風,最終被學校開除,回家替父親經營家業。

老二霍飛虎年輕時聰明好學,聰慧過人,考到省城師範學校讀了兩年書,聽說上課的時候,老師提問,他神情緊張,突然後仰倒地,口吐白沫,白眼翻轉,四肢抽搐,不省人事。這種病有人稱作羊羔風,書上說是癲癇病,因為課堂上老是犯病,老師擔憂,同學害怕,學校怕擔不起這個責任,還沒有畢業,勸他退學回家。

他是省城師範的高材生,當地有名的文化人。自從退學後,在家好好的從來沒有犯過病,陽山學校請他當老師,打起背包高高興興去教書。學校分配他教初三學生語文,上了半個月課,他沒有犯病,學校領導旁聽,對他的教學方法十分滿意。霍飛虎躊躇滿誌,準備在教學崗位上大幹一場,做出點成績,讓那些小學老師和回家務農的高中畢業生瞧瞧,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退學的師範生也能當上正式老師,吃上公家飯,端上鐵飯碗,過上舒心的好日子。

可惜,事不湊巧,學校正準備報他轉正的關鍵時刻,他老病複發,課堂上犯病,把幾位坐在前排的女學生嚇得暈厥過去。這幾位同學清醒後,隻要看見他,就會心驚膽戰,渾身發抖,更不要說聽他講課了。不間斷的犯病,害得他教不成學,無奈,學校隻好辭退他回家,從此成了地地道道靠天吃飯的老農民。

老三霍飛豹性情溫順,待人溫和,自幼體弱多病,身材瘦小,也沒念過多少書,本本分分做他的良民。

老四霍飛師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六十年代讀了兩年初中,他刁鑽貪玩,不務正業,當農民也是好吃懶做,投機耍滑,出工不出力,是人見人罵的小賴子。

全國解放後,打土豪分田地,地主家的一院大瓦房拆分給窮人蓋房子,土地也分給了窮人。從此,窮人翻身做主人,地主改造做良民,這些大戶跟窮苦老百姓一樣,成了靠力氣掙工分吃窮飯的普通農民,過起了清貧的苦日子。這一晃十多年過去了,霍家雖然跟水家隔路而居,祥安無事,但大大小小的爭吵聲從來沒有中斷過。不是霍家的雞偷吃了水家的菜,就是水家的狗咬傷了霍家的娃,生產隊長成天都要為這些雞毛蒜皮的鎖事調解說和。

七十年代又來了場**,黑白顛倒,是非不分,把革命家打成了“走資派”,科學家說成是“臭老九”,就連那些老老實實教學,踏踏實實做事的普通幹部也不放過,一個個關進了牛棚,三天兩頭召開批鬥會,拉出來扣上一頂紙糊的高頂帽,躬身彎腰任人唾罵,受盡淩辱,非要叫這幫人老實交待過去的罪過。

水家灣沒有文人可鬥,也沒有老革命可批,隻有把老地主拉出來批鬥。霍耀祖七十多歲,頭頂沒毛,下頜無須,兩鬢斑白,躬腰駝背,拉出來批鬥,顫顫悠悠一站就是大半天,讓一群乳臭未幹的年輕人在那沒毛的禿頂上拍來拍去,幹腿上踢來踢去,躬背上騎來騎去,就連額頭的幾根白眉毛也給拔完了。每次召開批鬥會,老子站暈了抬回去往地上一扔,把大兒子揪出來繼續批鬥,這一鬥就是好幾年,誰能受得了啊!

莊上人對過去的地主有怨恨,想借此亂世,出出怨氣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老是橫眉冷對,沒頭沒腦的叫老地主交待,好心人看不過眼,冒著挨批的風險,向批鬥積極分子求情下話放過霍耀祖。他那麽大年紀了,戰戰兢兢站在冰冷的雪地上也怪可憐的。那些好鬥分子還算有點良心,總算放過了年邁體弱的霍耀祖,他達心眼裏感激這些好心人。

大隊專管批鬥的王二刁是人見人罵的壞家夥,他到處煽風點火,鼓動批鬥,唯恐天下不亂,他看到水大爺跟幾位老年人蹲在堂屋門口一個勁地抽煙,他看不過眼,站在水保田家土台子上大聲鼓動:“好,霍耀祖的批鬥可以免除,但每天幹活,早請示晚匯報一次也不能少。以我看,水大爺年紀大了,參加批鬥會也不夠主動,這項任務就交給他來負責吧。水霍兩家離得近,早晚請示匯報也方便。這是一項光榮而神聖的政治任務,你一定要完成好。”水大爺放羊回來,按照王二刁的指示,定時聽取霍耀祖老人的請示匯報。兩位老人私底下關係不錯,說是早請示晚匯報,見麵隻是打個招呼,有時候蹲在太陽底下,聊些無關緊要的題外話。

大冬天,地裏農活少,根據形勢需要,社員們的主要任務就是參加批鬥會,每隔幾天拉出來鬥鬥地主,王二刁不定期的去生產隊現場抽查批鬥情況,對階段性工作進行小結,表揚好的方麵,指出批鬥工作中存在的不足和問題,為今後的批鬥指明方向。

吳大運接到王二刁的通知,下午又要過來參加水家灣的批鬥會,隊長在廣播裏大聲喊道:“大夥注意了,今天下午兩點鍾,在水保耕家召開批鬥會,大隊的王二刁要來參加,家裏能去的都去,不能去的也得去,就是架子車拉也要把家裏人拉到會場,這是一項政治任務,從這個批鬥會就可以看出你的政治立場堅定不堅定,態度堅決不堅決,批鬥積極不積極,大家一定要提高認識,不要犯政治性的錯誤,不然讓王二刁抓住把柄,讓你吃不完兜著走。到了會場以後,批鬥要積極,誰鬥誰沒鬥,王二刁看得清清楚楚,不要列入黑名單,把你也揪出來批鬥,這樣下去不好霍耀祖年齡大,讓他參加批鬥會,今天就不鬥了。霍飛龍是他的大兒子,他也剝削過窮人,猴子和柯忠提前給霍飛龍打個招呼,做好思想準備,接受大家的批鬥”

“前天才開完批頭會,王二刁這個王八蛋又要過來,他咋能等到天亮哩,他娘的不老實在家呆著,成天跑出來混吃混喝,像個瘋狗似的亂咬人,不怕以後折壽。”水保耕挑著一擔渾濁的泉水,嘴裏嘟嘟嚷嚷走進家門。

“媽,為啥要開批鬥會?”蛋兒年齡雖小,可他親眼目睹了幾場殘酷的批鬥會,不明白為啥要批鬥霍家爺爺,是不是犯啥大錯誤,他想不明白。

龔秀珍其實也沒有弄明白,霍家人過去對窮人還算不錯,剝削窮人啥了?水三爺小時候給地主放羊,挨過霍耀祖幾次打,他從來沒批鬥過老東家;楊顏彪差點被老地主打死,有幾次他也沒站出來批鬥,倒是那幫年輕人瞎起哄。猴子才多大點,他從來沒受過地主的剝削,每次召開批鬥會,跳得比誰都高,早晚要遭報應。她想了想說:“批鬥會呀,就是霍家人過去剝削過窮人,大家都狠他,所以才拉出來批鬥。”

冬天沒有下雪,寒風吹,黃土飛,幾隻麻雀從樹梢落到院子,抬頭朝廚房門口望了望,見沒有人出來,飛快地跑動,大膽啄食院中的雜物。幾隻老母雞站立牆根閉目養神,不時睜眼瞪幾下討厭的麻雀。二蛋身上穿件蛋兒丟棄不穿的破舊毛背心,咚咚咚從大門外跑進來,啄食的麻雀飛上枝頭,幾隻老母雞東張西望,三蛋、四蛋、五蛋、六蛋哆嗦著跑進屋,爬上廚房炕,蓋上吐絮的破棉被。

二蛋神色有些緊張,斷斷續續給龔秀珍說,他跟水保良、水玉梅、水玉花幾個站在霍家大門口,看到霍飛虎手裏拿根細木棍,在自家院子裏追打蕭桂芳,打急了的蕭桂芳躲進廚房,從裏麵頂上門,氣得霍飛虎站在窗外大聲叫罵,臉盆、碗筷從窗口飛出來,幾個娃娃嚇得大哭。霍耀祖可憐兮兮地蹲在堂屋門口,用袖口不停的擦拭眼淚,嘴裏好像念叨兒媳婦不做午飯,大冬天的站在院子裏挨鬥,凍得受不了。蕭桂芳在裏麵大聲叫罵:“將吃過饃饃喝過茶,還想吃啥飯,就是頭豬,兩頓食之間也得隔幾個鍾頭,你們這對父子還不如一頭豬”

龔秀珍總算聽明白了,蕭桂芳中午沒做飯,老公公說她,她這張臭嘴不饒人,受到男人的一頓毒打。歎氣道:“家裏生活還能過得去,做頓午飯又咋啦,能把她累死,老漢這麽大歲數了,吃飽肚子挨鬥,心裏會好受些。唉,為一頓午飯挨頓打真花不來。”

吃過午飯,水保耕圈好雞,打掃完院子,走進堂屋,自言自語道:“唉,這麽冷的天,霍飛龍又要倒黴了。你看這世道,瞎折騰個啥?把人家好好一個家整得家破人亡,留下幾個可憐的孩子生活多苦啊!”

水保田在磚瓦廠上班,當上了廠裏的會計,計出勤,發工資,過著舒心的日子。水保耕做事莽撞,喜歡爭強好勝,但他從不參與批鬥,左鄰右舍的看著可憐。他想起前幾年鬥地主的悲殘一幕:“說起家破人亡,想起來還有些後怕,人家過得好好的硬是把霍飛龍的老婆得跳了窖,丟下三個年幼的孩子,吃不飽穿不曖,忍饑挨餓受凍,多可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