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蛋失蹤(1)

“蛋兒,快把二蛋抱到有陰涼的台子上來,不要把你可憐的弟弟曬死了”。二蛋光坐在院子中間,手裏捧著母親塞給他的兩個涼土豆。兩隻糜爛的眼睛流著黃水,上眼皮粘著下眼皮,眉毛像兩片柳葉,雜亂的粘結在瘦小的額頭上。做午飯的龔秀珍用憐憫的目光掃了一眼暴曬在太陽底下的傻兒子,用溫和的口氣給蛋兒說。

話說二蛋,實在可憐。五年前剛出生時,白白胖胖,健康可愛。兩歲那年,隻因家裏貧窮,沒有衣褲穿,一場倒春寒把孩子凍出了重感冒,接連數日高燒不退,臥床不起,而且還得了眼疾,像瞎子一般看不清東西,急得他哇哇大叫。三歲剛學會走路,眼睛看不清,嚇得他不敢放手,成天跟在哥哥弟弟後麵爬來爬去。他自小好像就很懂事,不管家裏有沒有大人,弟弟妹妹如何吵鬧,他都不哭不鬧,自個兒玩耍。

家裏沒有炕桌,孩子小,不會端碗,每次吃飯,龔秀珍給每個孩子舀一小碗,碗裏放個小勺,一字排開放在炕頭上,二蛋、三蛋、四蛋、五蛋、六蛋,讓五個孩子爬在沒有席子的土炕上吃飯。吃飽也好,吃不飽也罷,每頓隻能吃半碗飯。

蛋兒長大了,自個兒端飯吃。三歲多的二蛋不敢走路,天氣曖和時,光著身子爬到院台上玩耍,大人們不用心。天黑了,孩子們就像受凍的小貓,爬到土炕上等父母收工回來做飯。三四月間,老天驟然突變,寒風四起,下起了鵝毛大雪。社員們都去對麵山坡地裏幹活,雪下個不停,水保田和龔秀珍幹活還沒有回來。

下雪了,六十餘歲的水大爺趕羊回家,看到幾個孫子光著,凍得瑟瑟發抖,還蹲在雪地上貪玩,他實在看不過眼,把幾個孫子抱到廚房炕上,蓋好胡麻繩織成的薄被子,沒有多想去堂屋生火喝茶。二蛋到底還是一個三歲多的孩子,眼睛看不見,又不敢走路,水大爺沒有看見他,也沒有尋找他的下落。

二蛋光爬到寒冷的大門外雪場上,凍得渾身打顫。他看不見大門,聽著響動爬過去,正好是大黃狗的窩棚。二蛋再小也是它的主人,饑餓的大黃狗看到光的二蛋鼻涕長長的掛在嘴巴上,伸出長舌頭舔食他的鼻涕,就連臉上的黑汙垢也被舔白了一塊。天色慚暗,春雪越下越大,大黃狗無望的鑽進窩棚。二蛋順著響動,摸索著爬進狗窩,窩裏鋪了一層碎麥草,暖烘烘的,緊挨著大黃狗躺下睡著了。氣候有些寒冷,大黃狗聽到幾串腳步聲,走出窩棚,搖晃著尾巴抬頭向前院門口張望。

龔秀珍冒著風雪回到家中,看到幾個孩子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知道孩子們凍了,趕緊轉身走出院子,提了兩筐驢糞,點燃一把柴草,想把廚房炕燒得熱熱的,晚上好讓孩子們睡個暖和覺。

水保田順路挑著一擔泉水吃力的走進家門,趕緊去清掃院子。一日兩餐的五穀麵都是水保耕包了的,他收工回來,端起大嫂中午準備好的半升穀子,帶著蛋兒去磨房磨麵。龔秀珍忙著喂雞喂豬做飯,像是什麽事沒有發生。他們哪裏知道,二蛋還光著躺在大門外的狗窩裏,在風雪中凍了大半天。

“蛋兒,叫弟妹起來吃飯。”蛋兒放學回來,跟水保耕磨完麵,跑進堂屋跟爺爺說話。龔秀珍給水大爺端了一大碗包穀麵洋芋糊糊走進堂屋,打發蛋兒叫弟妹吃飯。蛋兒順從的走出堂屋,在弟弟妹妹的頭上輕輕拍打:“快起來吃飯,不然沒飯吃了。”

龔秀珍舀了五小碗飯,放上小勺,一字排開,擺到炕頭,叫孩子們爬起來吃飯。孩子吃飯的“座次”是自小排定好的,大人不用吩咐,也不會爬錯炕位。睡覺也是按大小個排好的,這是達小養成的飲食起居習慣。

水保田清掃完院子和大門外的積雪,替父親給羊群添了些夜草,準備上炕吃飯,習慣性的掃了一眼爬在炕上吃飯的孩子,透過昏暗的燈光,望著窗台邊的小飯碗,心中一怔,忙問:“二蛋哩,二蛋咋沒吃飯?”

龔秀珍急忙放下飯碗,瞥了一眼爬在灶頭邊吃飯的蛋兒,趕緊走到炕頭,拉開堆在炕根的破麻被,緊鎖眉頭,望著飯碗問:“這個傻孩子,大冷的天咋不在炕上,這麽晚了他能爬到哪兒去?都怪我粗心,我可憐的娃呀!”

她轉身跑出廚房去了堂屋。水大爺坐在炕上吃飯,水保耕看到大嫂火急火燎走進屋子往炕上看,忙問:“大嫂,找啥哩?”

龔秀珍望了一眼,沒有看到二蛋,帶著哭腔說:“二蛋,二蛋不見了。”

水大爺咽下一口糊糊,睜大眼睛忙問:“啥,二蛋不在炕上?我放羊回來,幾個娃蹲在院子裏玩耍,我抱到炕上,也沒看到二蛋,我還以為在廚房炕上暖和哩。”

龔秀珍轉身出門,嘴裏不停地喊叫二蛋,水保耕放下碗筷跟了出去。水保田顧不上吃飯,跑到自己睡覺的屋子點燃火柴看了看,冰涼的土炕上隻有一床薄被子,水保耕睡覺的屋子也沒有,就連庫房、廁所也看了,又跑到莊背後的柴窯裏找他。龔秀珍跑到大門外大聲呼叫,大黃狗爬出狗窩,拽著鐵繩跟在主人後麵狂吠了幾聲,意思是肚子餓,趕快送食來。

水保田沒有找到二蛋,跑進廚房驚慌的望著四個孩子問:“二蛋哩,你們幾個瞧見沒有?”

三蛋、四蛋相互看了看,搖搖頭都說沒有看見二哥。龔秀珍緊隨其後,走進廚房望著四個孩子,三蛋、四蛋不知道,蛋兒放學回來也說沒看見。

龔秀珍夫婦慌了手腳,哭喊著衝出家門:“冰天雪地的,他能爬到哪兒去?二蛋,二蛋”水保田跟了出去。

孩子們不曉得二蛋到底出了什麽事,父母親這麽驚慌,這事好像與自己無關,隻顧低頭吃自己的飯。

該找的地方都找了,水保田不曉得他能爬到哪兒去,心想,這個孩子眼睛疼,看不清路,膽量又小,平時玩耍離不開院子,就是離開院子,最遠也就爬到大門外果園裏,這麽冷的天,他就是再傻,總知道身上冷吧,不爬到廚房炕上暖和去,這會兒能爬到哪去哩。我苦命的兒呀,你這會在哪兒,趕快回來吧,你媽都快急死了。他跑到生產隊的打麥場,繞著大草垛找了兩圈,又跑到水三爺家,全家人都在吃晚飯。沒看到二蛋的影子,他心裏明白,兒子根本摸不到水三爺家,站著聊了幾句,沒敢提二蛋失蹤的事,打了聲招呼跑回家。

“咳,咳,咳”一個微弱的聲音從狗窩方向傳過來。水保田站在果園牆邊,豎起耳朵,尋視著每一個角落,沒有看到二蛋的蹤影,饑渴的大黃狗聽到主人過來,以為送夜食來,急匆匆從窩棚裏爬出來,望著主人搖頭擺尾,繞前繞後,沒有等到什麽好吃的,夾著尾巴鑽進窩棚。

“二蛋,二蛋”龔秀珍喊叫著從莊背後跑過來,忽聽得狗窩方向傳來幾聲微弱的咳嗽聲,就是看不到二蛋。水保田下意識的朝狗窩裏掃了一眼,黑呼呼的啥也看不清,他走近狗窩,雙膝跪地,半個身子鑽進狗窩,凝神仔細察看。水保田心中一酸,兩行淚水順著臉頰刷刷流了下來。

“二蛋,二蛋二蛋在哪兒,找到了沒有?”龔秀珍匆匆跑過來。

“二蛋在這兒。我可憐的孩子,咋能爬進狗窩?”水保田看到二蛋卷縮著身子躺在狗窩,人在裏狗在外,和大黃狗躺在一起。他雙膝跪地,伸出雙手,鑽進半個身子,把滾燙的二蛋從狗窩裏抱了出來龔秀珍伸出雙手,接過渾身粘滿灰塵的二蛋,緊緊摟在懷中,自己的臉頰貼在孩子的額頭,試試體溫,二蛋滾燙得像個剛裝好的熱水袋,她喃喃自語:“太大意了,我苦命的孩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她抱起孩子跑進屋子,顧不上脫掉滿是泥土的舊布鞋爬上炕頭,一把拽過漏出半截舊棉絮的胡麻繩被子蓋在二蛋身上:“我苦命的孩子,咋會爬進狗窩哩,你千萬可不能有事啊!”

她跪在窗台這邊炕頭上,兩眼盯著二蛋,用手摸摸孩子的額頭,望著苦愁的水保田問:“孩子的臉燙得很,可能發高燒了。孩子他爸,咋辦呢?”

水保田從缸裏舀了半盆涼水,髒黑的洗臉毛巾放進盆裏洗了洗,遞給龔秀珍:“快給孩子擦一擦。”

龔秀珍接過濕毛巾,從頭到腳擦了一遍,毛巾上滿是泥土:“二蛋身上燙得像個火球,再淘一下,放在額頭上降降溫,不然把孩子燒糊塗了。”

水保田又淘了幾下髒黑的洗臉毛巾,望著昏迷的二蛋,輕輕敷在額頭上。龔秀珍搖晃著滾燙的孩子呼喊:“二蛋,二蛋”孩子扭動著瘦弱的身軀,翻了個身又睡去。她望著孩子,兩行愧疚的淚水刷刷滾落在炕頭邊。

“娃他爸,二蛋發燒,用冷毛巾能不能敷,咱都不懂,要是敷壞了咋辦?你趕快燒點熱水給孩子敷上。”龔秀珍弄不明白,大冷的天,孩子感冒發燒,用涼毛巾能不能敷,要是不能敷,把孩子的大腦燒壞了咋辦。水保田也不曉得能不能敷,他趕忙燒了兩碗熱水,淘了淘濕毛巾,幫孩子擦了擦身子,看著昏睡的孩子說:“這麽冷的天,孩子可能早就發燒了,你先給他灌點熱水,用熱毛巾在額頭敷敷,我這就去找張大夫。”

水保田披了件吐絮的舊棉衣,消失到雪夜中。龔秀珍趕緊倒了半盆熱水,淘了淘洗臉毛巾,又倒了半碗開水放在炕頭邊,她背靠窗台盤腿坐下,抱起滾燙的二蛋,蓋上破舊的棉被,額頭敷上熱毛巾,緊緊摟在懷中,用小勺灌起了熱水,不停地用額頭測試著二蛋的體溫。幾個孩子不曉得發燒是啥滋味,吃完飯把碗勺往炕頭邊一推,一個個呼呼睡著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