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碎花棉衣(3)
龔秀珍幫忙係好紐扣,連聲說合適,拽了拽衣領說:“你瞧,這件棉衣還是前麵係鈕扣的,肯定是城裏當官人家的漂亮小丫頭穿過的,這麽新的花棉衣換雞蛋吃了,他們也不嫌浪費。這件碎花棉衣好像就是給你準備的,你看穿在身上多合適,誰吃撐了沒事幹笑話你?”
水天昊不願意穿花棉衣,脫下來遞給母親說:“這件衣服送人吧,我可不想讓同學笑話。”
龔秀珍接過衣服,翻裏翻麵的看了看:“你不穿給我,天冷了看你穿不穿。”說著疊好衣服抱在懷裏,準備下炕去熱飯。
水保田忙活了一天,肚子有點餓,洗了把臉,吃過兩碗豆麵片子回屋睡覺。水天海、水天江、水天河幾個孩子收拾好衣服,和衣睡在炕上不想動彈。龔秀珍看到還有幾件小衣服扔在炕台邊沒人要,抱起小衣服帶著水天虹去睡覺。這沒人要的小衣服可是她的寶貝,補衣服、做布鞋都是尚好的材料,她把這些小衣服當寶貝似的壓進了箱底。
沒有好朋友文雅潔陪同的日子,水天昊仍然是那個活潑開朗,善於交友的好學生,同學們都喜歡跟他玩。但他一刻也沒有忘記文雅潔,閑暇之餘,隻要想起她,難免有些傷感,鬱鬱寡歡,悶悶不樂,過著鬱悶煩燥、苦澀單調的學習生活。
時間過得飛快,轉瞬間到了冬季,同學們穿上了厚實暖和的棉衣棉褲,冬帽冬鞋,隻有水天昊還是那身單薄的藍布上衣和退了色的青布褲子,內加一件白布汗衫。寬敞的教室雖然生著一爐煤火,烤火用的煤塊是同學們從鐵路上掃來的,看似火焰明晃晃散發著熱氣,刺骨的寒風吹進缺損的玻璃門窗,教室裏還是有點冰冷。代課老師從學生的穿著可以看出家庭的生活水平。水天昊家生活困難,不是他不想穿棉衣棉褲,而是實在沒有合身的厚棉衣穿。班主任孫秀蓮老師是個熱心人,她十分愛憐貧困學生,就把他和另外幾名穿著單薄的困難學生安排到火爐周圍,離火爐近點,興許上課會暖和些。水天昊和這幾名貧困學生明白孫老師的良苦用心,她真心待學生,學生誠心待老師,同學們用感恩的心懷抱老師的關懷。班上有什麽事,不用老師交待,同學們都會自覺自願的分擔。早晨需要生火,水天昊從學校後山下來,都要繞到樹底下撿些樹枝幹柴回來,然後生好爐子,主動打掃教室衛生,處處為班裏爭光。從一年級至初二,張文進年年被選為班長,高海軍和水天昊兩位同學有時選為副班長,有時選為學習委員,都是班裏前三名的好學生,是班裏的領頭羊,老師的好幫手,在老師的指導下批作業,閱試卷,搞活動,辦牆報,樣樣都行。
龔秀珍幾次勸水天昊穿上花棉衣,套在衣服下麵看不見,即使同學們看見,大冬天的也沒人笑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同學們的嘲諷聲深深刺傷了他的自尊,羞辱了他的人格。要是穿件花棉衣,給同學們留下笑柄,以後還怎麽做人?他始終沒敢穿那件被母親縫了黑布衣襟的花棉衣。
上學路上冷,教室邊上涼,課間休息凍得他不敢上廁所。他不是不想穿花棉衣,而是怕同學看見了嘲諷,實在不敢穿啊。他隻要看見放在炕台上的那件花棉衣,就想起一年級沒有褲子穿,被同學圍觀恥笑的情景,那件事深深刺痛了他,讓他羞愧,讓他恥辱,要不是文雅潔送他一條黃軍褲,說不定他早就失學在家,幫父母種地哩。
學校離家約有半個小時的路程,為了路上少受點凍,上學放學都是一路小跑,半個小時的山路隻用二十多分鍾。大冬天,氣候寒冷,家境好點的同學都穿上了棉鞋或厚實的膠鞋,隻有水天昊穿雙破舊布鞋和他織的羊毛襪子,布鞋前麵蹭破了兩個洞,磨破了羊毛襪子,每次下雪,融化的雪水順著腳趾流進鞋底,兩個大拇腳趾**在外,幹裂的凍傷流出殷紅的鮮血,生疼生疼的走路有些瘸。他看母親每天晚上點著昏暗的煤油燈加班熬夜給兄妹們縫縫補補,實在忙過來,他也不好意思張口,他找來廢舊棉花塞進布鞋,堵住兩個小洞,書包裏多準備點棉花,雪水浸濕鞋子,換上幹棉花,也許會好受點。
孫秀蓮是學生愛戴的好老師,她關心學生,愛護學生,幫助學生,處處為學生著想,大冷的冬天,她不定期家訪,對每個學生的家境了如指掌。教室有幾塊玻璃被學生打破,沒有及時更換,窗戶是孫老師用白紙糊的,抵禦不了風寒,北風吹拂,吹得窗紙嘩嘩直響。有一次,北風吹個不停,教室外麵下起了鵝毛大雪,教室後麵鐵桶裏撒地用的髒水結了冰。她沿著走道講課,無意間看到水天昊的鞋尖破了兩個小洞,半截鞋子濕濕的,兩隻腳趾露在外麵。她心裏一陣酸楚,輕輕拍拍水天昊的肩膀,正在專心聽講的他抬頭望著孫老師,隻聽她小聲說“下課去我辦公室。”說完走上講台。
水天昊不曉得孫老師找他有啥事,這麽神神秘秘,他滿腦子搜尋,就是想不出到底有啥事。孫老師講完課,看了一眼水天昊,轉身走出教室,他遠遠的跟在後麵,走進孫老師的辦公室。
孫老師看他慢騰騰的走進來,微笑著朝他招招手,慈祥地說:“快坐下,脫下鞋子,你看破了兩個大洞,大雪天的腳凍不凍?”
水天昊羞澀的笑了笑沒有說話。孫老師叫他坐到爐子旁的板凳上脫鞋,辦公室熱騰騰的,冰涼的腳趾露在外麵,腳趾甲老長老長,兩隻髒黑潮濕的羊毛襪子,前有破洞,後無後跟,散發著難聞的臭腳氣。他雙腳交替蹭著腳趾,不好意思的看了看孫老師,隻見她一手扶床,單膝跪地,從床低下拿出一團雪白的羊毛,用手撕了撕,分成四塊,雙手合一用力壓壓,成了薄餅狀。孫老師蹲身拿起濕透了的髒布鞋,用手指將那幾片幹淨雪白的羊毛塞進前腳,用手指頂了頂,破洞被嚴嚴實實的堵住,露出幾朵雪白的圓點,鞋底融化的髒水順著手指流到膝蓋上,兩手黑黑的,弄髒了她嬌嫩的雙手。水天昊羞紅的臉,呆呆坐在板凳上。
孫老師堵好破洞,放到腳低下,指著鞋子笑了笑:“羊毛封住洞,穿上暖和些,穿上試試。”
水天昊看到孫老師慈母般的關懷,穿好鞋踩了踩,腳趾軟軟的,一股暖流湧上心頭。他傻呆呆的站在爐子旁,不知說什麽好。
孫老師看他有點不好意思,拍拍肩膀說:“快回教室上課去。”
水天昊什麽話也沒說,快步跑出辦公室,剛跑了十幾米,覺得有些後悔,回頭看了看,孫老師站在門口老遠望著他。他心裏罵自己,這個笨蛋,孫老師對你這麽好,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想起來說,真是個沒用的豬腦袋。
孫老師的愛人也是一位優秀的鄉村教師,夫妻倆長期兩地分居,孩子放在城裏的爺爺奶奶家。節假日,老公常常帶著孩子來看她,水天昊見過她的孩子,比他四五歲,皮膚白白淨淨,是個活潑可愛的小男孩,在縣城上學,有種先天的優越性。每次看到小男孩因為不愛學習常常惹孫老師不高興,他就莫名的生氣,心裏罵她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你從小生活在城裏,父母都是學校老師,不愁吃不愁穿,成天翻牆頭爬屋頂,無事生非,破壞學校公物,惹父母生氣,真是個敗家子。哪像我,出生在農村,成長在鄉下,缺吃少穿,回到家還要幫家人幹農活,這是老天的不公,天地的差別,我一定要創出一條路,和你一樣過上美滿幸福的城裏生活。
水天昊回到教室,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悄悄走到座位上,看到坐在前排右邊的女同學劉曉薈靜靜望著他,四目相對,兩個人都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水天昊有些納悶,這兩個月為什麽她老是有事沒事找他說話,莫名其妙的老遠看他,空閑時間請教他數學題。她可是新任校長的女兒,身高馬大,長得漂亮,是同學們公認的校花,也許是自己多心,不用理會。
自從孫老師給他鞋裏塞了羊毛後,他的內心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心想,我是窮人家的孩子,過去沒褲子穿沒鞋子穿,同學們經常笑話我,還不是這麽過來了?冬天氣候寒冷,穿件花棉衣誰能笑話我,笑話又能咋樣,暖和的還不是我自己?為了那點所謂的麵子有棉衣不穿,忍凍受罪那才是傻瓜。寧願凍死也不穿碎花棉衣的水天昊,回家撿起炕台上的花棉衣,套在藍布外衣下麵,正好遮住花棉衣,暖烘烘的再也沒有脫下來。龔秀珍站在旁邊,拉拉水天昊的外衣,高興的說,“你看,這不是很好麽,新新的棉衣放著不穿,真是死要麵子活受罪。”
水天昊舉起胳膊看了看,棉衣袖子有點長,外衣袖子遮不住,他望著母親說:“我是被同學笑怕了。孫老師拿羊毛為我塞鞋洞,這就夠丟人的了,還有啥比這更丟人。我想通了,嘴長在同學身上,笑就笑吧,隻要我身上暖和就行。你看,花袖子還露在外麵。”
不穿花棉衣的水天昊這下真的想開了,他穿起花棉衣,坐在教室裏學習,身上暖融融的多舒服呀!他真有些後悔,這麽好的棉衣放著不穿,這一個多月的凍算是白受了。
“快來看喲,水天昊穿著女人的花衣裳,丟死人了,哈哈哈”課間剛結束,好朋友高海軍大喊一聲,引來圍觀和取笑的同學,拉起他的外套,露出半邊小紅花的棉衣。水天昊想掙脫同學的圍觀和拉扯,他跑了幾步又被拽了回來。
“你說這是不是你媳婦的花棉衣?”挑皮搗蛋的趙光輝揭起外衣取笑他。他追過去假裝要揍他,嚇得他抱頭就逃。
留級學生張進雄、孫笑天、秦檜雲聽同學取笑他,也圍過來湊熱鬧。張進雄聽趙光輝說起媳婦的花衣服,他也饒有興趣的搭話取笑:“快說,是不是你媳婦怕你受凍,脫花衣服給你了?”
水天昊心裏明白,對這號即窮酸又喜歡取笑別人的同學,要自嘲式的順著說話,他們想說啥說啥,覺得沒意思就不說了,他拍著張進雄的肩膀笑道:“你又來取笑?你們懂不懂,我這是流行服裝,你們想穿還沒有哩。”
“快過來,把他的外套脫掉,看他還牛不牛。”張進雄拉住水天昊,招呼孫笑天、秦檜雲幫忙脫外套,想亮亮他的醜。水天昊一邊掙紮一邊大喊,“衣服撕破了,放開我,是不是想挨揍。”孫笑天、秦檜雲沒有聽從他的招呼,站在旁邊大笑。孫笑天看水天昊有些著急,拚命掙紮,同情的說:“大家都是好朋友,穿件花衣服有啥好笑的,不要欺負他。”
“放開他,我看你們這群無聊的王八蛋,穿件花衣服有什麽好笑,你們有本事也去穿呀,欺負他算什麽本事?”一位女高音站在外圍大聲訓斥脫他衣服的男同學,水天昊以為哪位女老師來了,嚇得他趕緊拉好衣服站在人群中間觀望。圍觀的同學看她是校長的千金,嚇了一跳,開了幾句玩笑各自散去。
“哎喲,你啥時候找了個保護傘,還是劉曉薈大美女。”孫笑天、秦檜雲大笑著揚長而去。
“快走,要是報告劉校長,你們幾個就完了。”趙光輝找了個借口向教室跑去。
取鬧的男同學散去,水天昊看她滿臉怒氣,斜瞪著張進雄、趙光輝、秦檜去、孫笑天他們離去,然後回頭朝他笑了笑,羞紅著臉低頭走進教室。水天昊沒弄明白,同學們拿花衣服開玩笑,為什麽她發這麽大火,洪亮的嗓門怔住了取笑的男同學。劉曉薈也沒有搞清楚,為什麽看到同學們欺負他,有種莫名的衝動,剛才那麽大聲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水天昊走近教室,她抬頭望著他,覺得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