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中篇小說 血盆經(宋小詞)(3)

有孝子端來一個大木盆,熱氣騰騰地冒著甜腥味。是滾滾的紅糖水。師傅按孝心單子把所有孝子孝女召集到靈前。師傅從條案上拿了個杯子,囑咐孝子們舀木盆裏的紅糖水喝。

師傅招呼何旺子,要他把鑼翻過來站在木盆邊去收錢。喝糖水要給錢的,給十元的也有,給五十的也有,給一百的也有,很快鑼鍋裏的錢就堆起來了。師傅清了清嗓子,高聲唱著,家中如有孝順子,皈依在念血盆經。在生念了無疾病,死後念了度娘親……

何旺子突然覺得木盆裏盛的是血,他們都在喝血。何旺子恍然悟道,師傅念的是《血盆經》。他聽師娘說,女人這輩子要流很多血,不潔淨,死了到地獄就受熬煎,就要念《血盆經》為她們解罪。何旺子心忽地牽動了一下,再看笑他打鑼的那些人特別是女人,便不怎麽恨了。

喪事辦完,把賬一分,班子就散了。何旺子在師傅家吃晚飯時,師傅給了他一百元錢,何旺子不要,師傅硬給,說這是開門紅,拿著拿著。何旺子臉紅了,接了錢就跑到坡上去了。

7

出了茶鋪村上了水泥路,路好走了,腳步就鬆緩了,眼睛也有了空閑。看田地和野樹,看樓房和溝壑。看空曠處散落著的一些墳包,那些墳包上都飛著紙旗子,五顏六色。何旺子這才想起清明快到了。聽隔壁的馬太婆說逢清明節氣,陰間的人就會坐在墳頭上望陽間的親人。

在腰店子的小超市那兒,何旺子請了兩包香蠟紙燭和清明旗子,想著爹媽還坐在墳頭上望自己,何旺子就撒腿兒跑了起來。

爹媽的墳在水泥路一條岔路口的堰塘邊,那地就是村裏的一塊墳地。何旺子爹媽的墳是連在一起的。何旺子看了看,爹媽並沒有坐在墳頭上。墳頭隻有叫不出名的雜草。過年送燈亮時,這草被何旺子一把火給燒了,現在又發得一片青翠。燒的時候大伯說,墳頭的草如陽間的人都是除不盡的。給爹媽的墳頭上插了清明旗子和塑膠花後,何旺子又看看這墳地,到處花花綠綠的,這熱鬧的顏色令他不覺得爹媽的死是件悲傷的事了。

走好遠了,何旺子還能看到爹媽墳包的氣口處的燭火,心裏一時暖烘烘的。他忽然想起了張瞎子。這念頭一起,何旺子就覺得張瞎子已經坐在墳頭上等他了。瞎子生前性子躁,他就是因為肝火旺才去的眼睛。他怕瞎子等得上火,便趕緊向超市又請了一包香蠟紙燭,一路飛奔去了瞎子那個村。

瞎子是埋在村公路旁邊的,墳很小。瞎子死後由村上拖去火化,一副薄木棺材裝了一些碎骨回來就埋了,井坑挖得也淺,埋的時候還下了雨,瞎子的屍骨一下地就泡在了水裏。村裏沒人給瞎子張羅道士來給他超度。瞎子無後,他的墳便沒有氣口,用青磚封死了,這是當地的孤老墳。何旺子還是在青磚前給瞎子點了支蠟,說,張爹爹我來給你送亮來了。何旺子燒了一把紙,插了一杆清明旗,覺得這才有個墳的樣子。

天已經黑下來了,走在路上,何旺子明顯感覺到了冷清。正月過完,老一批力壯的和新一批力壯的都出去了,他們一走熱鬧也就跟著走了,整個村莊就跟抽了柴火的灶一樣,平靜下來。站在公路上看莊戶人的燈光像是要被這黑夜給一口吃掉似的,這黑黑的村莊令何旺子五髒六腑都濕漉漉的。

有人叫他,聽聲音是六兒的。六兒肩上扛著一張犁,手裏牽著一頭牛。何旺子說,這麽晚了你還犁田?六兒說,我大伯今年又撿了兩塊田,都要種稻子,不犁怎麽辦?

何旺子說,我大伯說你大伯對你真狠,把你當牛使。

六兒說,我大伯說你大伯對你才狠,把你一個人丟屋裏,不管你。

何旺子說,你每年放財神的錢你大伯給你嗎?

六兒說,沒給,我大伯說明年接翠兒過來要幾千塊,還不夠哩。

何旺子不想跟他說話了。六兒比何旺子大兩歲,跟何旺子一樣也是從小父母就不在了,跟大伯一起生活,六兒腦子笨,笨到連學門手藝都不行。但六兒塊頭大,一身憨力,挑水挑擔、肩扛手提跟玩兒似的。他大伯便帶著他種田,他們村組裏外出打工拋下的田差不多都被他大伯撿下了,六兒就沒日沒夜地在田地裏勞作,正月裏他大伯還打發他出去放財神,放財神的幾句話是他大伯用棍棒在後麵督促他背了大半年才滾瓜爛熟的。

六兒在何旺子背後問,旺子,翠兒懷上孩子沒?

何旺子不耐煩地說,不知道。

回到家裏,何旺子剛把門打開,隔壁的馬太婆就出來了,問他吃過飯沒有?何旺子說吃過了。自從自己學道士後,何旺子就覺得村裏的老人們對他比以前好很多了,以前他們總叫他何騾子,現在他們跟學校的老師一樣都正兒八經地叫他的名字了。何旺子覺得叫名字才是把人當人看。

夜裏鑽進冷被窩裏睡覺,看著牆上掛著的胡琴,想起了以前跟瞎子的那段日子,也想起了瞎子教他的歌。他張嘴唱時,調子卻有點像師傅唱《血盆經》的調。

可以唱經了!何旺子一下驚得坐了起來。

8

師傅已經開始教何旺子正一教派的科儀了,從開壇說起,一天說一點,三個多月過去了,何旺子能夠跟在師傅後麵哼唱經文了,經文雖不熟,但腔調大致不差。師傅說,張天師好眼力,你就是個學道士的料。

何旺子自己也喜歡,每天坐在師傅家堂屋供張天師的八仙桌旁唱經,對著本子唱完召亡唱破獄,唱完破獄唱轉殿。自己敲著桌子打節奏,搖頭晃腦唱得有滋有味,引得村人專門過來聽他唱經。那段時日請喪的多,何旺子時不時就可以披著道袍跟在師傅後麵進行實地演練。師傅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沒什麽巧,多練,貓狗多練也成精。

何旺子身披道袍手拿銅鈴跟在師傅後麵亦步亦趨,他聲線細,十三歲那年嗓子倒倉,這一倒下去,就沒站起來過,聲音尖還帶著點童音的尾子,一開口聲音就像一層糖薄膜能一把裹住師傅。師傅將聲音提高,何旺子也跟著提高,魚咬鉤似的,師傅越掙紮越能被何旺子拖住。逢到跟何旺子一塊唱經,師傅總要累出一身臭汗。何旺子唱經可以唱醉,跟在師傅後麵步罡踏鬥,遊殿渡橋,道場繞棺,兩隻闊大道袍袖子舞得呼呼生風。而且何旺子做法事還能引來很多人看熱鬧,很多老人隻要聽說哪兒死了人是請的起亮的班子,便會趕來看,都是來看何旺子的。他們說這個道士像個道童,雖總出錯,但有趣味兒。

不到十個道場,何旺子已經大致學會了血河、血盆、血湖三經和十月懷胎報恩歌。遇到喪事,師傅鬆快了一大截。

這天,何旺子在師傅家裏幫師娘翻整菜園子。一抬頭看到了籬笆外麵急匆匆上坡的翠兒,翠兒頭發剪了還燙成了卷兒,顏色也染黃了。師娘直起腰看了半天才認出是翠兒。翠兒跑得滿頭大汗的。何旺子問,翠兒,你怎麽了?

翠兒說,起亮呢?

師娘問,你有什麽事啊?

翠兒說,左勝死了,菊香要我來討張符。

師娘對何旺子說,八成是左勝犯病了。何旺子說,那怎麽辦,師傅還沒教我畫符呢。

翠兒四下裏瞅,瞅到稻場上的麵包車,車屁股後麵貼了張符,翠兒的眼睛定在那道符上,她上前一撕裝兜裏就跑了。

師娘在後麵喊,那是張平安符不管用的。

兩人去到左勝家裏,左勝的兩個妹妹正趴在左勝的身上大哭。左勝躺在地上嘴角不停抽搐,白色的泡沫和著血水不斷從嘴裏流出來,兩條腿總是在地上蹬,臉上血色全無,白得跟道場上紙匠紮的人一樣。

翠兒眼睛裏一片驚恐,她問何旺子,旺子,左勝是不是死了?

左勝的一個妹妹站起來扇了翠兒一巴掌,說,憨逼,你是巴望他死吧,他瘸著一條腿一掃帚一掃帚掃出來的幾個錢,供你吃供你喝,幾個月了,你連毛都沒給他孵出來,你還望他死。翠兒被扇蒙了,好半天兩隻眼睛才活動了一下,忽然她一把薅住左勝妹子的頭發兩人扭打起來,左勝的另一個妹子連忙來幫忙,何旺子就幫翠兒,四個人抱成一團。大芬跟菊香等村人著力將他們分開。分開後,四人手裏各自都抓了一把頭發。四個人都疼得倒抽冷氣。

左勝依然吐著白沫,依然雙腿蹬蹉。圍看的人也使不上什麽法子。菊香說,給起亮打個電話,叫他回來畫道符。師娘說,起亮今天出去就沒帶電話,估計得晚上才能回。

何旺子看過師傅畫符。將一張黃裱紙裁成長條形,用清水漱口後,拿一支毛筆在黃表紙上畫起來,一邊寫一邊念咒語。聽得多了,何旺子也大致記得那些咒語。何旺子說,師娘,我畫吧,我畫吧。

師娘說,符不是隨便畫的。

村人說,他能畫就讓他畫唄,他也是道士,靈不靈的,就看那些邪氣服不服他,服他就能降住,不服他就降不住。魔高高一尺,道高高一丈。

師娘被村人說得沒主意了。對旺子說,那你回去畫道符試試。

師娘給何旺子裁黃裱紙,何旺子照著師傅的樣兒用清水在嘴巴裏搗鼓一陣,向東方“噗”出去,又把咒語在心裏默了一遍。一支枯毛筆在裝了墨的硯台裏舔了又舔,然後下筆遊走,師娘在旁指揮著他,上下左右,何旺子一邊畫一邊念咒,赫郝陰陽,日出東方,敕收此符,掃盡不祥,口吐三昧之水,眼放如日之光,捉怪使天蓬力士,破病用鎮煞金剛,降伏妖怪,化為吉祥,急急如律令敕。畫好後一看,竟也跟師傅畫的差不離,字不像字,畫不像畫,黑麻麻一片,像紙上爬的一隻烏龜。

師娘笑笑說,真是鬼畫桃符,拿去貼左勝的腦門上,看那些邪魔是服道行還是服道德。

何旺子拿著那張符跑到左勝家,吐一口涎在符上往左勝腦門上一貼。巧得很,過了一會兒,左勝的兩腿就不蹬了,嘴也不抽搐了,再過了一會兒就醒了。

眾人都覺得神奇。看何旺子的眼神都跟先前大不一樣了。村人說,何旺子的道士可以出師了。

晚上師傅回家,何旺子把這事說給師傅聽,師傅有些不高興,罵了何旺子又罵師娘,說,畫符豈是好玩的,畫符容易劫煞難,什麽樣的符結什麽樣的煞,弄不好要弄出人命,這世上有幾個邪魔妖怪是服道德的?跑出來害人的都不是善主。說得何旺子的心灰灰的。

過了幾天,翠兒又來討符,說左勝又死過去了。那天師傅在,師傅親自給左勝畫了道符。上午畫的,左勝下午才醒。後來左勝又犯了幾次病,鄉政府便不要左勝掃大街了,說怕哪天左勝發病死了,鄉裏負不起責任。左勝說我立個遺囑,如果掃大街時犯病死了,保證不找鄉政府鬧事。鄉裏還是不同意,他們覺得他還是比較適合趕腳豬。那些時日,左勝胸前掛著“我要吃飯,我要掃大街”的牌子天天坐在鄉政府門口,見誰都點頭哈腰,把個“求”字寫了滿滿一臉,但沒用。

沒了工作的左勝待在家裏脾氣性情大變,動不動就罵翠兒,快半年了,肚子還沒個動靜,跟別人一懷一個準,輪到我就熄了火,還六千塊,你這樣的貨色如果不是能下崽,一分錢都不值。罵完了就打,打得翠兒鬼叫一般。

何旺子聽在耳朵裏,屁股就長了刺一般。那些不帶標點符號的經文頓時就變作了螞蟻,在何旺子眼皮底下到處爬,把經書抖一抖,還是很多隻螞蟻。

何旺子想去勸架,他擔心翠兒會吃虧。隔著左勝廂房的窗戶眼,何旺子看到了左勝光著屁股把翠兒按在床上,邊扇翠兒的耳光,邊扒翠兒的衣服,地上有個枕頭,師娘送的那個喜鵲登梅的枕巾掛在翠兒的腳上,旗幟一樣的晃蕩。何旺子看到了翠兒壽桃般的一對大奶。何旺子看得心驚肉跳的,身上的血像是突然燒開了一樣,四處奔湧,往頭上湧、往喉嚨湧,後來這股熱血齊齊往下奔,直奔他襠部,那裏立刻就脹大了,憋尿似的難受。

猛不丁他腦袋頂上的頭發被一隻大手給薅住了,那隻手把他從窗戶邊拖了下來,是師傅。回到師傅家的堂屋裏,師傅抬腿踹了何旺子兩腳。師傅說,道士最忌諱撞見人行房,這是一道大煞。

一連幾天,何旺子都無精打采的,手一捧經書,眼睛就放空。聽說翠兒前天跑回娘家了,昨天又被左勝弄回來,今天翠兒的喊叫聲又傳到了何旺子的耳朵裏。何旺子雙手將耳朵捂住,讀書一樣地讀經文,可是翠兒的喊叫還是會漏進他呼呼作響的耳朵裏。

何旺子希望左勝去死。到了下午,左勝就真的死了。說是拿電瓶去打魚,犯了病,栽倒在了秧田裏。等發現時,人就已經斷氣了。何旺子站在左勝的靈牌子前跟他念開咽喉咒時,看見左勝的鼻孔裏還有泥巴未洗淨,準是憋死的。左勝打魚的竹簍掛在屋簷下,弄得靈堂一股魚腥味。翠兒跪在左勝的旁邊,屁股墊在後跟上,臉上木呆呆的。

他忽然想起在上前村做法事時的那個夢了。何旺子的背後驚出一身汗來。

左勝後來埋在了師傅茶園旁邊的菜地裏,墳倒是很高,隻是沒有留氣口,墳腳一周都是青磚。在砌最後一塊磚時,左勝的兩個妹子把翠兒狠狠剜了一眼。翠兒沒說話,在眾人都準備散去時,翠兒忽然趴在墳上哭了起來,她大喊,左勝我要吃魚,我要吃魚呀,我還沒吃上魚呢。翠兒雖然把左勝的兩個妹妹弄出了眼淚,但她們還是把翠兒趕出了左勝家。

茶鋪村再也聽不見翠兒的喊叫聲了。何旺子的經文就念得流暢了。逢到喪事,他都可以獨當一麵,師傅年紀大做上半場,他就做下半場,做錯了師傅也不當場戳穿他,等回到家中,師傅才給他一一指出。

9

一晃就到了七月。農村的七月有股枯草混合果漿的氣味兒,那是稻子收割和瓜果成熟共同醞釀出的味道,何旺子喜歡這個味兒,這是秋味,這味兒直鑽腦門頂,讓人舒坦地直打噴嚏。何旺子這段時間在師傅家裏忙得很,幫著師傅收稻子種稻子,太陽毒辣,讓人心裏窩著火。何旺子有時候就煩了,對師傅說,你不是有道行嗎,你怎麽不做個法讓稻子自己跑到你家去?

師傅說,這要是放過去也不是不可能,以前在茅山學了法的道士回來可以用手絹打酒、用腰磨子端茶、可以讓木屐打架,還可以架偏禾場,我師傅的師傅就會這些,一九三九年日本人到我們村燒殺搶掠,他老人家就念動咒語,把禾場架偏,讓那些日本人摔下來滾出去好遠。

何旺子聽得涎水直滴。一隻草蜢在腳邊跳來跳去,何旺子剛抬腳,就被師傅給拉住了。

師傅說,學道的人不有意殺生。像我師傅夏天睡覺,有蚊子咬,他隻把蚊帳打開,把它放出去就行了。

一席話說得何旺子心底生出一棵刺。對埋在新墳裏的左勝生出一點虧欠,他記得自己在心裏詛咒過他,要他去死,結果他就死了。何旺子問師傅,師傅,你說學道士的人,心裏討厭誰,叫別人死,別人是不是就會死掉。

師傅坐在田埂上嗬嗬笑。說,現在的道士哪有這個本事,過去的道士要拜了將會做法,說不定可以,現在的道士誰會拜將,拜了將也治不了將。師傅便開始講拜將的故事,像一些生前活著的有能耐的人死了,一些有法術的人夜裏就到人家的墳前去祭拜,祭七七四十九天,待把那人祭活,就用柳樹條一捆,收在桃木罐裏,那人就成了將。道行高的道士可以拜五個將,像手絹打酒,禾場架偏,都是道士念咒驅使將做的。道士拜將有好有壞,治得住將將就歸你所用,治不住將將就會過來害你,把你弄得家破人亡,身首異處。

師娘一邊捆稻子一邊說,你跟他說這些幹什麽?等會他回家走夜路都不安神。

師傅說,做道士的還怕遇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