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中篇小說 血盆經(宋小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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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驚蟄了,天色將晚時發的春雨。春雨如銅豆,砸在瓦上、地上、樹葉上,砸出一大片玎玲哐當的聲響。天火擦著地火,轟隆隆的雷一個接一個響在屋脊上。何旺子和大伯歪在火塘邊,一株柳樹蔸燒得好似三魂丟了兩魂,時不時地冒青煙。從房梁上牽下來的一根鐵鉤上掛著一把炊壺,炊壺一身黑垢,在火上保持沉默。

大伯用生鏽的火鉗從樹蔸上打下一塊火屎將煙點燃,吸了兩口,然後嘴巴鼻子裏就跑出一團煙霧。大伯的意思是想讓何旺子去跟茶鋪村的起亮學道士。

何旺子對這個安排顯然不滿意,鄉村的道士披著黑袍子在死人麵前哼哼唱唱,還要被人捉弄,丟人。他嘟了嘟嘴,頸子骨斷了似的,連帶著腦袋也耷拉下來。

大伯吐出一口痰,輕蔑地說,跟我做臉色你不夠格,你又不是我生的,我這麽大年紀還為你操心打算,你別不知好歹。

雷已走遠,尾聲像屁一樣柔軟。火塘沒什麽熱氣了,何旺子打了個冷顫。

何旺子七歲喪母九歲喪父,把父親送上山後,大伯就把懷抱靈牌的何旺子牽回了家。大伯有一雙兒女,兒子是瓦匠在廣東打工,女兒是裁縫也在廣東打工,每年就春節隆重地回來一趟。何旺子在大伯鍋裏吃了一年飯後,大媽將田甩給了鄰人也到廣東打工去了,在兒子做工的工地上給人做飯。大媽走了,大伯守不住城,就做主讓正讀初二的何旺子下學,這何旺子身上鬆快一大截。他讀不進書,他寧可進紅火灶也不願進學校,不僅同學老師嫌他,連窗口打飯的師傅都嫌他,打一瓢還要一瓢,看不懂天色又看不懂臉色,磨人。他還討厭他的同學們隨隨便便就跟他取綽號,什麽妹娃子、小男妖、娘娘腔、矮癟癟等,這些綽號像一坨坨屎拉在他腦袋上,弄得他臭氣熏天。

下學後,大伯就安排他跟人學手藝。當學徒就有人管飯,大伯就可以出門了。學了一年裁縫,釘扣子釘得顆顆對不上眼,縫的褲子一條腿能掃著地,一條腿還吊在小腿肚上。裁縫師傅跟人賠錢賠工又賠小意。還未出師,裁縫一個電話把大伯給打了回來,讓領回去。那就學篾匠吧,學了三個月,手上臉上身上被篾片劃得全是血口子,篾匠師傅從他拿篾刀剖竹子看出這孩子不止腦子少一根筋,心上還缺個窟窿眼,撥一下動一下,也退了他。後又學理發,在理發店裏做了兩個月學徒,店老板就對他大伯搖了手,說,這孩子來店一個月後試著讓他給客人洗頭,客人頭發還未曾打濕,衣服倒是全濕透了,連襪子都能擰出水來。他來這兩月,我客源丟了一大半,我這哪是招學徒,整個招了一瘟神。大伯從廣東趕回來,在理發店給了他一巴掌,扇得他在地上轉了兩圈。回了家,大伯折了柳樹條朝他身上抽。大伯說,叫你拖累我,叫你拖累我,這也學不好,那也學不好,死了得了。大伯無論怎麽打,都不打他的頭,大伯怕打頭把他打得更笨了。大伯不打頭,何旺子心裏便不怎麽生恨。

在大伯決定他學道士前,何旺子牽了一年的瞎子。那瞎子是鄰村的一個算命先生,走村串巷給人算命,生意不好,但糊兩張嘴是沒有問題的。隻要天不下雨,何旺子每天都會去瞎子那裏。瞎子一手拄著棍,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推背似的推著他往前走。何旺子斜挎著簽筒,懷裏抱著胡琴,走村串巷,偶爾也到鎮上或鄰鎮上。過一個人家就將手裏的胡琴拉一陣響,嘴裏沒心沒肺地嚷著,算命啦,算命啦。

牽一年瞎子,何旺子連四柱八字怎麽排都不清楚,倒學會了拉胡琴。瞎子手把手教他拉《小妹今年一十七》,還教他唱,小妹今年一十七呀,收拾打扮去看戲,外帶小生意啊,依啊喲,外帶小生意啊。瞎子唱得有滋有味,臉上生出釉光。瞎子還鼓動旺子跟他一塊唱,說,旺子,人活著就圖一快活,有吃飽飽脹,無吃燒火向,命好命歹都是一生,日子過完了都得往墳裏爬,爬到墳裏了就再不能出聲了,所以人活著都得鬧出點動靜來,來唱唱曲熱鬧一下。何旺子就跟他唱起來,小妹今年一十七啊,收拾打扮去看戲,外帶小生意啊……

何旺子走路從不看天,腦袋像皮球似的吊在胸前。瞎子推著何旺子,說,走路要把背捋直。何旺子趕緊把後背一挺,瞎子怎麽知道他是駝著背的?何旺子覺得瞎子有些本事,心裏便有些恭敬他。

他想把這個瞎子繼續牽下去,可是瞎子突然就死了,他拉著胡琴拉著拉著頭猛地一歪人就過去了。瞎子給何旺子留了五千塊錢,說是何旺子一年的腳路錢。握著錢回來,半道上,何旺子看見路邊一根埋在泥裏的竹棍子,忽然覺得胸口堵得慌,便放響地大哭起來。

這個年,何旺子過得有些悲傷。瞎子一死,他覺得心裏的一盞亮又滅了,不知道大伯又如何安排他?自大媽去廣東打工後,堂哥堂姐和大媽都不回來過年了,大伯每晚睡覺在床上像煎燒餅,翻過來又翻過去。有時睡到半夜,大伯還坐起來罵何旺子的爹媽,狗日的們兩手一甩享清福,給老子弄這麽個包袱?“包袱”睡在對麵的小床上大氣也不敢出。

半夜裏大伯捶著床叫旺子。

何旺子立刻光著身子豎在大伯床前。大伯吐出一口痰,說,你個狗日的,老子這次給你的安排,你要再待不長久,弄個三五個月就讓人辭退,你他媽直接去跳大堰淹死了算了,老子這把老骨頭,經不起你這個雜種日的折騰了。聽到沒?

聽到了。何旺子輕聲地說。

去!

何旺子複又回到床上,剛剛溫熱的被窩現在又是一片冰涼。何旺子裹緊被子,蜷著身子,睜著眼睛看著牆,眼睛裏有團濕漉漉的東西,他用了半宿的工夫硬是生生地給憋回去了。

那天晚上他想,學道士就學道士吧。一根草兒一顆露水,不會餓死的。

2

一夜春雨,村莊又攢出許多綠意來,太陽剛出籠,新鮮得很,照得人眼睛和心裏都亮堂堂的。大伯左手提著兩塊黃澄澄的臘肉,右手提著一大壺糧食酒。何旺子要學道士的事,村小組的人似乎早就知道了。幾個太婆和鰥夫守在村口超市那兒跟大伯打招呼,說,旺子去學道士的?說著還嗬嗬地笑,有嘲弄的意思。何旺子朝說話的人白了一眼。

馬太婆拄著拐杖,用掉了牙的嘴叮囑何旺子說,旺子,這個要好好學。

何旺子點著頭說,學好了就從你開始。

超市門口頓時響起一陣笑聲。大伯一巴掌輕輕拍在他的腦袋上,說,小狗日的,還學會編排人了。何旺子頭一扭,躲開了大伯。他隨手撇下一根楊樹枝,揚起一甩,路邊隔生的幾株油菜就倒了地。何旺子就這樣,開在路邊的花總逃不開他的悶棍。

在路上碰到了鄰組放財神的六兒。六兒手裏握著厚厚一卷紅紙條,紅紙條上用黑筆歪歪扭扭寫著“財神”倆字。兩個褲兜鼓鼓囊囊的。六兒的嘴巴紅豔豔的,都是蘸口水貼財神,被紅紙染的,有一抹紅還竄到人中上去了,讓何旺子好笑。

六兒也是跟著大伯過生活的,每次看到何旺子便很親切,隔老遠就打招呼,旺子,你今兒怎不牽瞎子?

何旺子說,瞎子死了。

六兒嗬嗬一笑說,你幹脆跟我一道放財神得了。

大伯也笑著問六兒,六兒,你過個年放財神能掙多少錢?

六兒說,掙一大把。說著就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錢來,全是五毛一塊的小票。

大伯更加樂嗬了,說,嗯,確實多,可以娶一窩媳婦了。

六兒嘿嘿傻笑,老鼠似的一雙眼睛裏放出老鼠眼似的光亮來,說,我家大伯說了,等明年就把翠姑娘給我娶來,她能跟我生個孩子,我們馮家的香火就接上了。大伯哈哈大笑說,你大伯會配,歪鍋配癟灶。蠻好蠻好。大伯笑著,在扭頭看了一眼何旺子後,笑容就垮下來了。大伯說,開過年,你都快十九了。

何旺子不做聲,他對自己的年齡沒有什麽概念。他從未過過生日,以前父母在世時就從不提他的生日,父母成天泡在田地裏一門心思地掙錢,何旺子有先天性心髒病,要花幾萬塊才能治好。後來,父母就沒再提治病一事了,他們打算將錢留著生二胎,在母親去鄉衛生院取環回來的路上,被一種叫血鱔根的毒蛇咬到了腳背,還沒等醫蛇毒的先生到,母親就落氣了。母親一死父親無管無收,天天打牌喝酒,田地裏稗草長齊腰身也懶得管,老本吃完了父親也死了,他是冬夜裏在別人家喝醉了跌到大堰裏淹死的。何旺子曾掰著手指頭盼了一年,可三百六十五天,竟勻不出一天來做他的生日。一年一年就這麽過來了。後來他把自己的生日悄悄定在了大年三十,那天有吃有穿很適合做生日。

大伯繼續說,等翠兒跟六兒生了孩子後,我也把翠兒跟你弄來。你們幺房的香火不能斷,不然,我這大伯將來死了也沒臉見你爹。

說起來,何旺子跟翠兒還同過班,倆人曾共一條長板凳在到處裂縫的小學校裏讀過“ɑ、o、e”。翠兒頭發枯黃,像曬幹的稻草,眼珠子似抹了糨糊,轉一下就跟扭老電視的頻道一樣得費點勁,脬臉,嘴巴短,連牙齒都包不住,翠兒是傻子,生得也就一副傻樣。何旺子不喜歡她,用粉筆在桌上重重畫了條線,一上課,兩人的胳膊肘就推來推去,弄得袖子上全是白灰。還打架,用課本打,啪啪啪,打得紙片滿天飛。最後倆人就抱在一起扭打,何旺子身子單薄像根芝麻稈,翠兒身子壯實像盤磨,三下五除二就將何旺子壓在了身下。一年後,何旺子甩掉翠兒到二年級去讀“上中下天地人”去了,翠兒還在一年級讀“ɑ、o、e”,連續讀了三年就下學了。

同在一個村裏,何旺子經常看到翠兒。翠兒依舊是嘴唇包不住牙齒,以前翠兒隻是臉上發了酵,麵團似的,現在翠兒的胸跟屁股也跟著一起發酵了,到處扯帳篷般脹鼓鼓的。每次見到何旺子,翠兒那眼珠子就上吊似的往上翻。何旺子就對著她亂拉一陣胡琴,說,你還記著仇呢?

翠兒屁股一抬,脖子一扭“哼”一聲就走了,那眼睛如卷了口的刀子遲緩地剜了何旺子一刀。

瞎子問,是翠兒吧。何旺子說,是呢。瞎子說,她是個俏八字。何旺子說,俏八字?瞎子說,跟誰都配著呢。

聽說翠兒十五歲就尋了人家,是鄰鎮一個比她大十歲的啞巴,嫁過去一年後就替啞巴生了個兒子。翠兒戀家,在別家屋裏待不長,總愛跑回來,啞巴家裏還曾用繩子鎖過她。那時翠兒媽還在,翠兒媽是個護犢子的,提著把菜刀跑人家家裏一刀插人家飯桌上,說,老子姑娘雖是個傻子,可不是畜生,你們再這樣欺負她,老娘剁了你們。啞巴沒辦法好歹哄著翠兒生了孩子,喂奶喂到四個月,翠兒再跑回娘家,啞巴也就懶得去接了,後來這婚就給離了。離了不到倆月,翠兒就又出嫁了,嫁的是個傻子,不到一年翠兒給傻子也生了個兒子,翠兒照樣愛跑回娘家,傻子最後也跟翠兒離了。

翠兒今年二十歲,嫁了四次,生了四個孩子。翠兒媽在翠兒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就患癌死了,死的時候眼睛是睜著的,道士念了三天經都沒閉上,沒辦法就這麽睜著眼去火化的。剩下個奶奶耳朵聾成門板,聽什麽話都跟車風車一樣,給翠兒做主的是她的姑媽。姑媽不傻也不聾,見了錢更是心明眼亮。

走了很長一段路,大伯像是生了氣,說,六兒的大伯最會敲算盤,娶翠兒最劃算,又不用擺酒也不用請客,出幾千塊錢,就可把人領來,她還會生孩子,生的都是兒子。他馮家幺房的香火算是續上了。

3

茶鋪村漫山遍野都是茶樹,春雨洗過,一株株油光水滑。許多茶樹的枝椏間都已綻出米粒大小的嫩芽,泛著綠光。

大伯站在坡地歇了口氣,說,再過幾天就是茶期了,你要幫著師傅采茶,給人做徒弟,要舍得下力氣。

何旺子吸吸鼻子,說,嗯。

過了那道長長的坡,就到了起亮道士的家。四四方方的水泥禾場圍了一圈白色的欄杆,木柵門大開著,兩旁種的是薔薇,一輛銀白色的麵包車光閃閃地停在角落裏,車屁股後麵還貼了道符。

一個穿暗紅色棉襖的女人蹲在屋簷下刷牙,看見他們後,朝屋裏喊了聲,起亮,來客了。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灰色夾克和藍色牛仔褲的男子便走了出來,手裏拿著一包煙,隔老遠就抽出一支,遞給大伯。大伯兩手沒空隻能用耳朵接過。大伯將手裏的臘肉和燒酒朝起亮揚了揚說,小心意。起亮接過,說,莫客氣。

大伯將身後的何旺子扯了過來,朝起亮跟前一推,說,旺子,這就是起亮師傅。

何旺子忽然紅了臉,扭捏著不願到師傅跟前。急了,幹脆轉過身去。

大伯照他的背捶了一拳,又對起亮說,我也不指望他將來能組個班子,你帶他一天是一天,混口飯吃。這孩子,個子矮,腦子笨,就這個樣,能幹什麽呢?將來等我百年了,他就隻能進福利院。起亮說,先進屋吧。

屋子收拾得很幹淨,堂屋的正牆上掛著一幅畫,一個須發倒豎的男子,瞪著銅鈴般大小的眼睛,舉著劍,騎著一隻老虎,那老虎四腳踏雲,張著血盆大口,一副要吃人的樣子。看得何旺子肉跳。

畫像前是一張八仙桌,桌上三個盤子裝著橘子、梨子和香蕉,一個銅香爐,爐裏的三支香已經燃盡,中間那支香還有半指長的灰燼未落下,彎彎地吊在香樁上。屋子裏有股濃重的檀木香味。

飯是在堂屋旁邊的一個屋吃的。那個穿紅棉襖的胖女人很是麻利,小半會功夫,熱騰騰的菜就把桌子給鋪滿了。何旺子牽張瞎子時跟著瞎子一道也吃過百家飯。瞎子說,桌上的飯菜是主家的家底也是主家的心情。何旺子覺得道士家底子厚,心情也厚。桌上有臘魚臘肉,魚糕魚丸,有豬蹄燉海帶,還有雞子和蘿卜做成的火鍋,幾盤小菜炒得有紅有白。

大伯跟起亮邊吃邊聊。起亮有個兒子做木匠,在外麵包一些活兒幹。起亮的道士班子原先有八個人,一個出車禍死了,一個到外地打工去了,現隻剩六個人,都在六十歲上下。起亮說,做法事,光念經還可以,如果步罡踏鬥,道場繞棺就發虛汗,上氣接不了下氣。如今,年輕人誰看得上這門營生,說是什麽老封建,都學手藝出去打工了。等我們這班老的去了,這鄉裏以後再死了人,都過不了奈何橋了。

大伯對能否過奈何橋不怎麽看重,他抿了一口酒,問道,現在老了人一場法事做下來要多少錢?

起亮說,現在的人重生不重死,也不會做全套法事,也就三四千塊錢。

大伯說,一個月可做多少場法事?

起亮說,大概四五場吧。

大伯就算了起來,說,一場最低算三千,一個月就是一萬五,你得五千,餘下一萬六個人分,一人也能分個一千大幾,收入可以啊,還不算田地和茶園的。大伯四處打量著屋子,說,你看你們家又是瓷磚又是彩電,還有車,比我們到外麵打工強多了。大伯捏著手指頭越說越興奮。

大伯將何旺子一拍,旺子,好好跟起亮師傅學。

何旺子飯還沒吃飽,大伯就把他的碗奪下。大伯從襖子裏麵的口袋裏掏出一遝錢來,那是三千塊錢,還是瞎子留給他的。大伯遞給起亮,說,亮先生,你就收下他吧,讓他跟著你,找口飯吃。這是拜師錢,少了點,但我們也隻有這個能力。

起亮在剔牙齒,一隻手遮住嘴,但從手上的動作可以看出,食物紮在了他最裏麵的一顆上牙裏。何旺子覺得起亮不會答應大伯的要求,可剔完牙的起亮接過了大伯手裏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