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中篇小說 第三種人(曉風)(3)

良久,田宇抬起頭來,依然掛滿悲痛的臉上增添了一點點叫做“勇敢”的東西。他對著陳焉、也對著大家一字一頓地說:“陳博士,你是梅高鳳的閨蜜,也是她最為服膺的人。請你明天過來,我把我知道的以及感覺到的全都告訴你,也給大家一個交代。今天,我實在撐不住了,請給我和我的家人一點空間!拜托了!”說完,深深一揖,淚流滿麵。陳焉等人隻好暫時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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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陳焉依約再次來到梅高鳳家。許彤彤提出和她一起去,她想了想,同意了,因為梅高鳳遠在山西的雙親應該已經趕來了,兒子也應當在家守靈,不難想象他們突聞晴天霹靂該是何等悲痛欲絕!讓善解人意的許彤彤去做些勸慰工作也好。

神情落寞的田宇把陳焉引進書房裏,半晌無語,仿佛難以啟齒似的。以前陳焉來串門時,有些自卑的他還會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現在卻怎麽也擠不出來了。當然,也沒有擠的必要了。陳焉依舊目光灼灼地逼視著他,讓他感到一種喘不過氣來的威壓。終於,他顫抖著沙啞的嗓音開口了:

“你們這些陳焉的密友大概都把我看作罪魁禍首了吧?至少也會把我們夫妻失和當成梅高鳳走上絕路的主要原因吧?我不想辯解,因為我確實有責任。如果我以及我們的家庭生活能讓她滿意的話,她不會徹底喪失對生活的信心的,也不會以這樣慘烈的方式從生活中消逝的。死者長已矣,生者常惻惻。我也許沒有你們那樣感到突然,但請相信我和你們一樣感到悲痛!不!我的悲痛應當遠遠地超過了你們,因為我畢竟是她相伴近二十年的丈夫,是她無比疼愛的兒子的父親啊!”

沒想到這個中學數學老師的表達居然十分流暢,甚至還有幾分文采。大概他的教學效果還是不錯的吧?陳焉心想,他身上固然不像梅高鳳那樣罩著一個又一個耀眼的光環,但恐怕也有一些不那麽引人注目的亮點,隻是長期被梅高鳳忽略了。

田宇嘴唇幹裂,還凝結著一些血塊,眼睛裏也布滿血絲,可知他也飽受煎熬。陳焉忽然有些同情這個被妻子斥作“心理猥瑣”的男人了——除了中年喪妻之痛外,他還要承受輿論的譴責,盡管他的過錯也許有限。她示意田宇先喝口水,田宇搖了搖頭,繼續說下去:

“讀本科時,我的成績就遠遠不如她。不是我不努力,是我缺少數學天分,也許當年我選讀中文專業要更加合適。當然,讀中文的話,我就不可能與她相遇了,後來的悲劇也就不會發生了。那時,成績好的男生和女生是受追捧的,我這樣的成績平平者是入不了梅高鳳這樣的優秀女生的慧眼的。她對我產生好感,始於大三時的一次登山活動。她掉隊了,心裏著急,偏又不小心,崴了腳,寸步難行。我其實一直注意她,見她沒跟上來,便下去找,結果在一處陡峭的‘天梯’下發現了哭泣的她。於是,天賜予我一個表現自己的機會。我不容分說,背起她就下撤。山路難行啊,何況我是負重而行?很快我就汗流浹背、氣喘如牛了。但我就是不肯放下她,也不肯稍微歇一歇,一口氣把她背到山腳的醫院。當醫生開始為她治療時,我幾乎連喘氣的力氣也沒有了,但心裏卻十分甜蜜。從此,她開始對我另眼相看了,或者說,開始垂青於我了。

“後來又發生了兩件事:上體育課時,她穿著一身白色的運動服。還處在‘單相思’狀態的我,目光始終不離她前後左右,於是最先發現她的褲子上滲出了一團紅色。我知道她來例假了,而自己還沒有察覺。我便迅速閃身到她前麵,擋住其他同學的視線,然後悄悄提醒她‘有情況’。她低頭一看,恍然大悟,趕緊紅著臉在我的掩護下托故離開。我的細心讓她避免了一場尷尬。這是一件。另一件就更有些尷尬了,至今我向你披露這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時,還覺得不雅——一群同學去搞野炊。一陣臭味襲來,大家都不自覺地捂住鼻子。我見她臉上泛起了紅暈,神色也有些不太自然,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便主動挺身而出說:‘不好意思,消化不良,汙染空氣,勿罪,勿罪!’眾人哈哈大笑說:‘原來是你!’這是以不惜自我犧牲的方式為她解圍,非勇者不能為也。我畢竟也是好麵子、愛虛榮的毛頭小夥子啊!我就這樣一點點贏得了她的芳心。沒有精心的策劃,也沒有刻意的運作,完全出自內心的真情與深情。我的行為及結局有點類似古代那個以精誠著稱的‘賣油郎’。

“但婚後的生活卻遠沒有我們想象的美滿。她在事業上高歌猛進,我卻始終在原地踏步。我一直以她的優秀為驕傲,她卻漸漸地以我的平庸為羞恥了。起初,她也勸我報考研究生,考了兩次,都名落孫山。我這個人教書還行,做學問、搞研究,實在不是那塊料。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再強人所難了,但內心的不滿卻在一點一點的累積,終於累積到嫌惡的地步。哎!在我們這個文明古國裏,即使到今天,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還影響著對家庭結構模式的評價。男高女低是大家都認可的合理的結構模式;如果女高男低的話,男女雙方就都有些難以接受了。換句話說,如果沒有其他因素摻雜進來(比如第三者插足),男高女低,家庭結構一般是穩固的;反過來,女高男低,家庭結構很可能就會失衡、失重了,而失衡、失重的結果又很可能是大廈將傾或方舟將覆了。令人悲哀的是,我們家恰好適用後一種結構模式。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想和我說的話越來越少了。她研究的學問太高深,我不懂,不說也罷。可是別的話題,包括時政話題、影視話題、飲食話題、服飾話題等等,她也不願與我談論。有時我主動拋出話題,她卻不肯接茬,一副‘匹夫不足與言’的神情。這極大地挫傷了我的自尊心。於是,兩人心與心的隔膜不斷加深、距離也不斷拉遠。最後,除了教育孩子的話題外,我們幾乎無話可談了。

“就在這時,我發現,外校有個‘著名學者’與她書信往來極為頻繁,而她似乎也能從通信中獲得我無法給予她的快樂。說實話,對她事業上的成功,我從來沒有嫉妒過,但對她這兩年感情上的變化,我卻懷疑過,甚至私底下調查過。有一次,她伏案於電腦桌前,我剛好從旁邊經過。也許人人都有一點偷窺的意欲吧,我有意無意地往電腦屏幕看去。除了看到屏幕上定格的是一位頗有風度的中年男人的生活照外,我還看到了她臉上漾出的久違的笑容。我認出這個男人就是她欣賞甚至崇拜的那個著名學者,因為此前我看見過他們在一次國際學術會議上的合影。當時,我們的關係還沒有那麽僵,給我看照片時,她還介紹了他的學術成就,一點也不掩飾對他的推崇。看到她現在的表情尤其是她那帶有特別意味的笑容(那是多年沒有施與我的),我真是妒火中燒!恨不得把她的電腦砸了!但我知道,這不能成為我施暴的理由,所以我最終還是隱忍下來。

“真正發生激烈衝突是上個月。她又外出參加學術會議,而會議地點恰好是那個學者所在的城市,想必他們會相遇。我想象他們相遇的場景:是在會場上盈盈一握呢,還是在房間裏深情相擁呢?想到後一種場景,我簡直憤怒到了極點,真想立即趕赴那個城市,像梁山好漢中的拚命三郎石秀那樣手刃奸夫淫婦。但我又想,以她的一貫的道德操守和標準的淑女做派,對他別有情愫是真的,卻未必真會出軌,也許他們能做到‘發乎情而止乎禮義’。那麽,究竟已經發生了什麽,這次又會發生什麽呢?這個關乎我是否會被戴上‘綠帽子’的問題,糾纏在我心頭,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會議開了七天,我也被整整折磨了一個星期。兒子住校,我一個人在家,可謂‘煢煢孓立,形影相吊。沒辦法,隻好借酒澆愁了。我從來就不是一個酒徒,也曆來討厭酒徒,但那一個星期,我實在與酒徒無異啊!唯有酒能麻醉我的神經、稀釋我的痛苦哇!

“她回來的那天晚上,我真的喝多了。朦朧中見她少有的衣著光鮮、麵色紅潤,心想這一定是與意中人幽會帶來的變化,胸中的怒火直往上竄。也是酒後亂性,我不知怎麽冒出一個卑鄙的念頭:我們之間已經很久沒有了,你可以在外麵不守婦道,回來也總得盡盡妻子的義務吧?今晚你必須和我效魚水之歡!於是,我拚命將她按在床上。她向來不喜歡這類‘直奔主題’的做法,何況當時我毫不尊重她的意願。所以,她使勁掙紮。這時,已經完全失去理智的我,竟然說出了一句嚴重傷害她的話:‘你能和某某某做,就不能和自己的丈夫做嗎?’其實,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但覆水難收,她臉色刷的一下就變得灰白,用絕望中帶點無助的目光死盯著我,恨恨地說:‘你真是心理猥瑣!’這是我與她相識以來她說過的最‘狠毒’的一句話。但我當時已經無法自控了,還是強行和她發生了關係,根本不顧她在傷心流淚。

“事後,我知道自己犯了有生以來最大的錯誤!在上,她本來是一個多麽羞怯、多麽保守的人啊!我聽別人說過一個段子:男人最愛聽女人說的一句話是‘我要’,最怕聽女人說的一句話是‘我還要’。在我們之間,別說‘我還要’,就是‘我要’,也從沒聽她說過啊!”

聽到這裏,陳焉不由得聯想起自己,或許因為自己更多地接受的是相對開放的歐美教育,性格又比較活潑外向,所以在上倒不太會忸怩。那兩句話年輕時都說過,而且說得非常自然。現在,雖說還在‘四十如虎’的年紀,畢竟興趣與體力都衰減了,所以,更多地說出的隻是前一句了。她覺得自己與梅高鳳相比,不僅性格有著較大的反差,在床上的表現隻怕也大異其趣——自己是生龍活虎,動感十足,而梅高鳳在寬衣解帶之際,大概會眼角含羞,粉頸低垂吧?這樣一個對本來就冷淡的含蓄女子,在被已經形同陌路的丈夫強暴時,內心該感到多麽屈辱、多麽絕望!想到這裏,原本已稍稍平息的憤怒又卷土重來,於是一臉的霜色就更凝重了。

田宇還在往下說:

“我明白,我這是在犯罪,從法律的角度看,違背妻子意願的性行為也可以認定為強奸。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墮落為一個強奸犯!但無論我如何請求她寬恕,都已經無濟於事了。那天以後,她就與我分居了,不僅絕對不讓我碰她,而且從不讓我走進她的臥室。可我正當盛年啊!我也有我的生理需求!怎麽辦?自然不能再強迫她。去找‘失足婦女’?這倒不難,聽說容留她們的場所很多。但我好歹也是一向清白做人的知識階層,豈能沾染這類令人不齒的行為?那麽,剩下的也許隻有**了。**本身不算大錯,錯就錯在那天深夜,我誤以為她已經入睡,便忘了將衛生間的門鎖上。結果被進來方便的她撞了個正著。我嚇呆了,她也驚呆了。記得當時從她咬牙切齒的嘴巴裏迸出了兩句比上次更鄙薄也更刻毒的話:‘你不僅心理猥瑣,而且行為卑劣!’天哪!這是什麽邏輯?她為什麽會有如此偏激的看法呢?她為什麽就不能從我的角度作出更加客觀的評判呢?那是三天前的事情。現在想來,這大概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吧?哦,對了,你等等,我給你看兩樣東西”。

田宇中斷了敘述,從鎖著的抽屜裏取出一封遺書和一份病曆遞給陳焉。

遺書的落款日期是梅高鳳自殺的前一天。抬頭的稱呼是“親愛的兒子”,顯然是寫給兒子的。文字非常簡短——

請原諒媽媽的不辭而別!媽媽永遠愛你,永遠為你祈福!可是,媽媽不能再繼續陪伴你了。媽媽太累太累了,想徹底休息了!不要責怪媽媽狠心拋下你好嗎?媽媽實在是萬般無奈啊!你是一個聰明懂事的孩子,要比媽媽通達得多,媽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在今後漫長的人生道路上,除了積極進取外,你還要學會堅強,努力擁有一個無比強大的內心世界。你不要學你爸爸,當然,也不要學你媽媽。

你要做你自己——勇往直前而又百折不撓的自己。你會成功的,至少會比媽媽更成功的。那樣的話,媽媽也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再見了,親愛的兒子!但願媽媽的言行今後不會成為你痛苦的記憶!

遺書中有太多的潛台詞、太多的隱曲。看來,她不僅對丈夫絕望了,對自己也已經絕望了。所以才會囑咐兒子千萬不要以父母為榜樣。陳焉試著體會她寫作遺書時的心情,那一刻肯定是雖有牽掛卻萬念俱灰啊!

病曆則記錄了梅高鳳近一兩年去醫院就診的情況,這是她生前從未示人的,田宇也是在整理遺物時才發現了它。從中可以看出她去年就患有抑鬱症了。一開始的診斷結論是“輕度”,上個月已經發展為“重度”了。但她守口如瓶,經常一起開展活動的陳焉等人居然一無所知。陳焉不僅感慨:她平時實在把自己包裹得太緊了,什麽都一個人兜著。如果能早日向姐妹們敞開內心世界,悲劇也許就可以避免了。

梅高鳳的死因已經大致清楚了。陳焉想起昨天白院士說過的話:“她對自己要求太高,對家人也要求太高哇。”這個睿智而又人情練達的老人真是目光如電啊!不是嗎?從種種事實來判斷,梅高鳳對自己在學術上近乎苛求,對家人恐怕也是有些苛求的。做人做事務求完美,這本身沒有錯,卻不知生活中完美的人和完美的事是極其罕見的,相反不完美總是與我們形影相隨。我們無妨心係完美,但要學會接受不完美的東西,包括寬容自己的不完美和別人的不完美。要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和心理調節能力。如果因為生活中有一些不完美,就告別生活,選擇死亡,這種行為方式本身就是不完美的,而她最終留下的也是非常不完美的人生!

對事業上的自己和生活中的丈夫由失望到絕望,這雙重的精神重創使梅高鳳最終徹底崩潰了。這中間,固然有外力的擠壓,比如現有的崗位聘任辦法、殘酷的競爭法則、丈夫對她的貞節的無端懷疑等,但主要還得歸結於內因,那就是她的心理過於脆弱,缺乏應有的從容與平和心態,太急於事功,太在乎學術界對自己的評價,當然,也太在意家庭結構的不平衡和夫妻關係的不和諧。事情本來並不大,但患有重度抑鬱症以致心理有些扭曲的她卻把它無限放大了。

陳焉覺得自己嚴重失職:這以前,為什麽不多安排一些有關心理調適的講座、多組織一些心理谘詢活動呢?為什麽沒有及時發現梅高鳳的心理疾患和心理危機,對她進行必要的心理疏導和心理幹預呢?教訓啊!這個教訓實在是太深刻了!看來,今後在安排活動時,針對第三種人的專題心理輔導講座及其他相關活動要大大加強了。同樣壓力山大的姐妹們可一定要以梅高鳳為鑒,保持心理的健康啊!

那麽,要不要將梅高鳳的真實死因告知姐妹們呢?陳焉考慮,恐怕隻能披露與事業相關的那一部分,涉及私生活的還是“三緘其口”為好。她以白練自縊,大概是要表達“質本潔來還潔去”的意思,或許也是向丈夫自證清白吧?既然如此,何必還要提及她充滿憾恨且不無屈辱的私生活呢?就把它當做一段往事塵封吧,為了死者,也為了活著的人,包括她剛剛痛飲了一杯濃烈的人生苦酒的兒子,和她生前雖然厭惡卻還不失最後的善良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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