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誰能與共

作為一個凡事喜歡歸納總結的人,我在青春時期也給理想愛人標準拉過一個單子,大致內容如下:

●比我成熟練達。

成熟在我心目中意味著對生活有體驗、有見地,最好說出一句話來我得琢磨半天,然後還能使勁點頭兒。

●比我文藝積澱深厚。

倒不是說我自己積澱有多深厚,但遇到文學藝術類話題,理想愛人至少得有基本鑒賞力,且能夠表達觀點,得能和我探討幾句,互相陶冶情操。

●比我富裕。

首先我自己本身就不富裕,比我富裕是一個挺低的標準,這個標準就是倆人在一塊兒不能比一個人的時候還苦。更重要的是,我不信有真正的懷才不遇這回事,金錢從來都是真實社會給一個人的掌聲。

●真誠地愛慕著我本身。

這一條後來隨著幾次戀愛失敗我有點兒含糊了,主要對我本身是不是特別值得被人愛慕產生了懷疑。一個前男友曾經說過三句話,對我打擊很大很深遠。第一句是:“我始終敬愛你,真的。”第二句是:“但是,你一和我說話,我就覺得無所遁形。”第三句是:“你不和我說話呢,我就覺得你在冷眼旁觀。”當時我就知道這感情絕對沒戲了,前輩亦舒曾經說過:當一個男人不再愛一個女人的時候,她說話是錯,沉默也是錯;她活著呼吸是錯,死了都是錯!

我內心就帶著這樣一個擇偶表單,在二十八歲時遇到了葉先生。

我是在一個類似商會活動的Party上認識葉先生的,他和我換了名片,主動聊了兩句之後就再沒走開,一直聊到活動散場。我對此人的第一印象是眉宇間、目光裏神情格外舒展,有著一張好像沒有受過氣的臉。另外,此人皮膚特別好,顯然未經氣候和歲月摧殘,以致我開始自慚形穢,下意識地往房間的陰影裏躲了躲,怕對比出我臉上為了遮蓋各種皮膚問題新抹的厚粉底。再就是我都二十八歲了,一看對方皮膚這麽好,穿得也得體,自然接下來很心機地過問了對方的年齡、職業。不問倒好,一問心裏咯噔一沉——這人比我小三歲啊!我二十八歲那他才二十五歲,也就是說我都認字兒了他還穿著開襠褲呢,完全就是小男生啊!我心中的表單第一項就被打了一個大黑叉。

小男生也知道了我二十八歲,但顯然他心中沒有表單,因為第二天之後就開始送花到我辦公室。送了一星期,我也沒答應出來吃飯。倒不是矜持,是真覺得沒戲。這飯有什麽可吃的呢?我人生好多問題、好多方向還需要和人探討,還需要人指點呢,和二十五歲小男生能探討什麽呢?

小男生倒是每天都打好幾個電話來鍥而不舍地約見麵,我都無情地生硬回絕。然後過了半個月,到了中秋節那天,我發高燒了。

劇情推進到這裏和通常電視劇的戲碼並不一樣,我和小男生也就是後來的葉先生並非因為我發高燒了他來深切探望什麽的走到了一起。而是因為——我發高燒綿軟無力躺了一天之後,覺得自己獨自一個人過節還發燒,也沒有男朋友來噓寒問暖,真是好可憐!病中難免傷春悲秋,自怨自艾,我蜷縮在被窩中悲切地想:我憑什麽就判斷人家不成熟呢?我連了解的機會都沒給人家,多麽頑固而冷酷啊,現在自己這麽慘真是活該啊!而且人家皮膚多好哇!

病剛好,我就給小男生打了一個電話,我聽見自己甕聲甕氣很做作地說:“好吧,我們嚐試交往吧。不過隻是嚐試啊。”

小男生的聲音非常開心:“好啊!但是我過幾天要回澳洲。”

聽到這個消息,我立馬覺得自己命真苦,好不容易剛下個決心,怎麽人又要走了呢,還好他接著又說:“我十一之後回來,回來我們就開始交往吧!”“好的。”我語氣表現得很鎮定,但心中還是洋溢起喜悅。怎麽說呢,我二十八歲了,第一次用電話約定的方式準備交往,而且是第一次和小男生交往,感覺有一點點興奮,而且好新鮮、好純情呢!

十一過後,交往開始,我的表單還在心裏,真正翻出來一比對,小男生的大考驗來臨了。

約會的第一天,深秋的北京藍天白雲,氣候宜人,我倆走在路上,感覺身高還挺搭配的,我又看看小男生的臉,緊繃的皮膚閃著年輕的光澤,不免覺得一切美好起來。為了打破陌生感,小男生一直在很努力地找話題。

這時隨著一陣喳喳叫聲,我倆麵前有隻喜鵲飛過。小男生很歡快地說:“燕子!”

我愣了,還在驚詫中,小男生看見路邊商店正在卸貨,一個箱子上寫著“柴雞蛋”,於是他又馬上念道:“紫雞蛋!”

如果對麵過來一個人,一定會看到我當時的臉瞬間黑了。

我那表單上竟然還提什麽文藝積澱!小男生在澳洲長大沒錯,我以為能說普通話就行了,但是哪想到會是中文白癡啊!跟這麽一個人在一起,我讀的四大名著、三毛的沙漠、王朔的凶猛何處安放啊?在約會的第一天,我心中表單第二項又被打了一個大黑叉。

繼第一項“比我成熟”和第二項“文藝積澱”均被黑叉之後,我覺得不能這麽未經思考就稀裏糊塗地交往下去。在過往感情歲月中我是走過冤枉路的,這些冤枉路教給了我一個道理:當你一開始就感覺到哪裏“不對”,一定要直麵和分析這個“不對”的真正原因。因為隨著交往加深,這個“不對”會被你們漸漸積累的感情暫時蒙蔽,你會忘卻它。然而日久天長,那些根本性的“不對”終究會發作,早晚葬送掉這段感情。一段感情成功與否,在最初就寫在這關係的基因裏,這基因就是兩個人各自心目中的那個表單,這表單背後就是兩個人的三觀。三觀簡直太重要了,何止談戀愛,一輩子大大小小的決定,最終走上的道路甚至說命運,除去天賦,歸根結底都是三觀在起作用。

於是,我準備通過溝通判斷出小男生的三觀。我很清楚這是一個雷區,因為不是所有人都鄭重地思考過宇宙、人生以及為什麽而活的大事,這個話題容易越談越糊塗,更容易越談越煩躁。但必須談,談戀愛嘛,要用談的就對了。

交往了幾個星期,時機差不多了,我開始問了:“你覺得,我的人生意義是什麽?”

“不知道,你沒有告訴我呀。”

“那麽,以你目前對我的了解,你覺得是什麽呢?”

這個問題的問法我自己都覺得很討厭,簡直就是不講理,然而小男生想了想,很肯定地說:“如果你和我生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就是你全部的意義!”

我傻了。這是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他才二十五歲,他怎麽知道這個全世界婦女的樸素真理的?而且他的這句回答根本就是一個巨大的暗示。我看著他,他眨巴著眼睛,一副天真清澈的樣子,又不像暗示。

我隻好繼續問:“那你人生的意義是什麽?”

小男生笑起來:“我人生的意義,現在就是你呀。”

我知道這回是逗我玩了,心說甜言蜜語倒是好聽,但是對我沒用,我繼續逼問:“OK。那遇到我之前,你人生的意義,是什麽?”

小男生又回到真誠的樣子:“遇到你之前,我人生的意義就是一直在找啊找,在等啊等,遇到你這樣的女生!”

“我是說真的!”我有點兒急了。

“我說的就是真的!”小男生好像也要急了。

不愧是雙魚座的!天蠍對雙魚,真如同暗器丟到溫水裏。

人生觀的這輪辯論我沒什麽收獲,又轉到價值觀。我問:“你覺得最珍貴的是什麽?”

“是和你在一起。”

有了剛才的回答作鋪墊,對於這個回答我淡定多了。

於是我換了一個通俗角度:“對你來說最值得購買的東西是什麽?”

“有用的東西。”

“那什麽是有用的東西?”我在想一般男的被問到這兒會不會已經煩死我了。

小男生簡直不假思索:“買來後不會浪費的東西,還有就是會增值的東西。Comeon,我是做銀行的!”

哦,對對。這個關於消費觀的回答,我特別滿意,小男生終於獲得了一個紅鉤。

紅鉤之後,約會順利推進。過了一陣,我突然默默想到“文藝積澱”這事兒還懸而未決,正準備發起第二輪問答活動,小男生卻突然搶先開始了:“你喜歡哪些歌手和樂隊呀?”我還沒回答,他已經開始如數家珍般列舉他的名單。我一聽,汗就下來了。他一口氣說了十來個,全是歌手和樂隊的英文名!而我就能聽出一兩個來,基本全都接不上。為了不立刻顯得又傻又土,我趕緊搜腸刮肚找出倆能聊的樂隊諸如“Nirvana”“Eagles”提了提,小男生馬上露出一副“不是吧,這麽老的樂隊”的表情,我弄巧成拙,不但顯得又傻又土,還又老了。

我突然沮喪地意識到,讀書也甭聊了,人家從小看的肯定都是英文原版名著,隸屬於“西方文藝積澱”係統。第二項黑叉屬於文化差異,趕緊給小男生平反了吧。

緊接著就到了第三項指標“比我富裕”。在這個指標的考察上,小男生一點兒沒讓我費腦子。

小男生從澳洲到北京工作剛第二年,在東三環租房子住,每天走路上下班,雖然都說外資銀行掙得多點兒,但二十五歲估計多不到哪去吧。當然以上都是我自己琢磨的,作為向來反感小市民氣息並以獨立知性自居的現代女性,對於男方的收入,別說詢問了,連暗暗琢磨都應該自責。

交往一個月後,小男生說他發薪水了,然後遞給我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A4紙。我打開來看,發現竟然是他的工資通知單,裏麵月工資、津貼、報銷、股票都開列得清清楚楚。當我意識到這是在坦白收入時,有點慌張了,拿著單子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小男生補充說:“你看這是我的收入,到年底還有Bonus。你自己開公司,收入不穩定,我的收入是穩定的。兩個人,一個人的收入穩定,一個人的不穩定,是比較好的搭配,不穩定的那個人就可以安心做事,就不用怕了。”

那是我被小男生真正打動的第一個瞬間。

現在想來那個瞬間絲毫不浪漫,一個女人拿著一張男人交出的工資單,完全是一幅現實主義畫麵。當這個女人早已經習慣於獨自謀生,獨自麵對世界,從自己身上找尋安全感的時候,有一個人來真誠地告訴她,因為有他和他的工資單,以後不用怕了。她有點兒不敢相信,因為她之前從來不認識這樣的人。直接、坦誠、一覽無餘、不試探、不猜忌,既不要侵占她的有,也不去責難她的無。她感覺像走了很長的夜路,在這一天看見了天使的光。

這天使的光讓我想起了表單中的第四條——“真誠地愛慕著我本身”。

那天之後,我的表單正式完成了它的曆史使命,我開始鄭重地、用心地和小男生交往,直到他成為我的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