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祖父

天氣很暖,手心裏老是濕乎乎的,筆杆兒在手裏直滑溜。可是,莎莎卻整天戴著一副雪白的手套。

在莎莎一歲的時候——大概是1966年的秋天,一天夜裏,四周靜悄悄的,莎莎的爸爸和媽媽突然被人揪著脖領抓走了。爸爸是個雕塑家,人家卻說他是個“頭上長瘡,腳底流膿——壞透頂的壞家夥”。媽媽跟著倒黴。生活在鄉下的爺爺,聽到這個消息,匆匆趕進城裏。他從好心的鄰居家抱過了莎莎。他望著她——莎莎一點兒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會骨碌碌地轉動著兩隻明淨發亮的眼睛,打量著這個紛亂的世界。爺爺心裏一酸,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裏,冒著冬天的寒風,回鄉下去了。

從此,田野上多了一個小姑娘。

奶奶死了,爺爺一個人過日子。

他是個石匠,幹活的時候,總是用布兜兜把莎莎背在身後。莎莎倚著爺爺寬大的脊背,看著大山,看著小河,看著田野上空飄動著的變幻無常的雲彩,一點一點地認識著這個世界。趴在爺爺寬大的脊背上,她在山鳥和雲雀的鳴叫聲中,做過很多後來怎麽也想不起來的夢。等她長大了些,爺爺就把她放到了地上。她就用小手在地上到處爬,爬到籬笆下,揪朵牽牛花;爬到大樹下,仰起臉來,聽枝頭喜鵲喳喳叫。有時,她的小手會被地上的瓦片劃破,爺爺便會心疼地抱起她,用長滿胡碴的嘴,輕輕地吮她手指上的血。要不,就把她抱到水邊去,用清水把她的小手輕輕洗幹淨,用嘴朝著她受傷的小手,噗噗噗地吹著氣:“莎莎不怕疼呀,莎莎不怕疼呀……”

她很早就知道用自己的小手去幫爺爺幹活。才五歲,就跟大孩子到河灘挖野菜。

七歲開始撿柴,一雙小手在路邊、村子裏到處抓、撓,像兩隻小筢子。鄉下很窮,爺爺更窮,爺爺還要養活她。爺爺把好的留給她吃,自己一年到頭蘸著鹽水吃飯。莎莎小,可莎莎知道疼爺爺。她到池塘裏摸螺螄,摸了半盆子,然後剪掉它們的屁股,放在清水裏養著,讓它們吐盡泥,給爺爺煮上。很鮮,爺爺多吃了兩碗飯。過了十歲,她把自己看成小大人,開始真正幹活了:鼓著腮幫子,幫助爺爺搬動小一點兒的石頭。

莎莎的手,被風吹,被日曬,在雪地裏泥巴裏抓撓著,跟石頭摩擦著,一雙小手顏色黑紅,掌心厚實,手指短粗,皮膚粗糙。冬天裏,被尖利的寒風一吹,裂開一道道血口。可是,它是靈巧的,有力的。

爸爸出獄了,到鄉下來接她時,抓著她的小手翻來覆去地看。也不知是為這雙小手高興,還是為這雙小手傷心,爸爸蹲下去,抓著她的手,一遍一遍地用他的大手摩挲著。

爺爺說:“莎莎跟了我十年,孩子苦哇。”

爸爸望著莎莎的手:“苦是苦點,可是莎莎能幹了,有出息了。您看看她這雙小手,看看她這雙小手!”

可是現在,我們的莎莎卻為她這雙小手感到十二分的苦惱。

她轉入這所學校,第一次捏著粉筆在黑板上演算一道算術題的時候,她的手就遭到了瑤瑤他們的嘲笑。開始,她以為下麵的嬉笑聲是因為自己把那道題算錯了,連忙用手掌擦去,沒想這一笨拙的動作,招來了更多的嬉笑聲。

“瞧她的手……”下麵唧唧喳喳。

莎莎的臉刷地紅了,心撲通撲通地跳。她把臉緊緊挨近黑板,鼻尖差點沒碰到上麵。那雙會幹許多種活的手,現在變得很不聽話,被汗水浸濕的粉筆,在她的手中一次又一次地被折斷。

“你的手……怎麽回事?”眼睛近視卻又不肯戴眼鏡的數學老師,眯著眼睛問。

莎莎不回答,手捏著粉筆,不由自主地在黑板上寫著。她折斷了好幾支粉筆,總算把那道算術題做完了。後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座位上的。

瑤瑤就坐在她右側。

莎莎側眼看去時,隻見瑤瑤的手很優美地放在桌子上。那雙手薄薄的,十根手指又細又長,又白又嫩,像爺爺家屋後春天池塘裏的蘆根。那天開聯歡會,她就是用這雙手,在小提琴上奏出了非常好聽的曲子。當時,莎莎都聽得入了迷,並且覺得瑤瑤的手很好看。

莎莎看了看自己的手,慢慢地將它們藏到了桌子下。

後來,莎莎因為這雙手,不止一次地遭到同學們的譏笑。當她舉手要求回答老師的提問時,當幾個女孩要分成兩夥比賽跳橡皮筋而伸出手去看看手心手背時,當……她多少次看到了一種讓她麵頰發燒的目光。

她常常不知道該把這雙手往哪兒放。

這雙手甚至使她傷心得哭起來——那天,各班要進行集體舞比賽。賽前的練習中,每當莎莎與別人一起將手舉到空中時,文體委員瑤瑤就總覺得這雙手很顯眼,也不知哪兒覺得有點別扭,不時地蹙起細淡的眉毛。等到比賽前,瑤瑤望著莎莎的這雙手,終於對她說:“你……

你就別參加了。”

莎莎低著頭,呆呆地站了一陣,突然,將頭一低跑了,一直跑回家,關起門來,抱著頭大哭起來。哭得不想再哭了,她就傻傻地望著那雙手。

她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逛著,後來,她走進了一家商店,買了一副雪白的尼龍手套。當她將手套戴到手上時,她覺得臉火燒一般地燙——她突然想起爺爺,想起跟蘭姐姐到城裏收購手套……

爺爺生活在一塊貧瘠的土地上。那地方幾乎長不出莊稼,卻還差不多每年發大水,把河灘上稀疏的莊稼全都淹沒。大水過後,河灘上就隻剩下大大小小的石頭。

那裏的人,日子全靠村後那座山。他們劈下一塊塊石頭,按尺寸鑿得整整齊齊的,然後運到城裏去,賣給人家蓋大樓、壘台階。還鑿石磨、石桌、石凳、石臼等。因此,那裏出石匠。

爺爺是村裏年紀最大、手藝最巧的石匠。他領著全村的石匠們,一年四季在山腳下,一手抓著鋼鑿,一手掄著鐵錘,不停地鑿著。爺爺十歲就開始鑿石頭,在他的手下,不知出過多少方石塊,多少扇石磨,多少隻石臼,多少口石槽。那堅硬的石頭,在爺爺手裏變得很溫順,爺爺想把它弄成啥樣就啥樣。方圓幾十裏,誰都知道爺爺那雙手。

那雙手並不好看。手背黑褐色,像岩石的顏色。手指又短又粗。手掌上的老繭,有硬幣那麽厚,由於長年搬石頭、攥鑿子與錘子,他的手指已經不能完全伸直了。

那幾年,日子很不好過。爺爺想著全村人,也想著莎莎,領著石匠們沒命地在山上鑿石頭。爺爺老了,手也老了,不再出汗,總是幹燥。一到冬天,寒風一吹,就會裂開一道道血口。夜裏,爺爺常被痛醒過來。他就爬起身,把鬆香燒化了,滴在口子上,好讓口子彌合起來。白天幹活,不小心,石片正好碰著血口時,就會疼得他滿額頭直冒冷汗。

莎莎大了,知道心疼爺爺,每天晚上,總要給爺爺端來一盆熱水,讓爺爺把那雙手泡在熱水裏。

那天,爺爺在山上鑿石頭,她在一旁幫活。天寒地凍,爺爺用力過猛,把虎口震裂了,紫黑色的血一滴一滴地滴在石頭上。

莎莎連忙抓住爺爺的手,像她小時候爺爺給她嗬氣一樣,撅起嘴唇朝爺爺的傷口嗬著氣:“爺爺不疼,爺爺不疼……”

爺爺撕了塊布包紮一下,仍然不停地揮動著錘子。

“爺爺,您該買副手套。”莎莎說。

爺爺放下錘子,看了看手,用手撫摩著她的頭,苦笑著搖搖頭:“一副手套要好幾毛錢,爺爺鑿一天石頭能鑿多少錢?再說,一副手套用不了幾天就壞了,爺爺戴得起嗎?你看看,這麽多人,有誰戴手套?”

莎莎不吭聲了。

晚上回家,比她大五歲的蘭姐姐說:“莎莎,聽人說,城裏工人發的手套都用不了呢。”

莎莎的眼睛猛然間變得亮閃閃的。

“給人家幾個錢,人家就會賣給咱。我們去試試吧?”蘭姐姐說。

第二天一早,莎莎把爺爺攢在那裏給她買衣服過年的錢拿了,跟著蘭姐姐,搭乘一輛拖拉機,進了城。

那是莎莎離開城市九年後第一次進城。城市對她來說,完全是陌生的。她隻熟悉爺爺的茅屋、村前的小路、村後的大山。她緊緊牽著蘭姐姐的衣角,躲閃著川流不息的汽車和行人。她們終於離開大路,走進了樓群。

蘭姐姐是個很害臊的大姑娘,不好意思問人家有沒有手套賣,就說:“莎莎,你叫吧。”

莎莎有什麽不好意思呢?就用清脆而又奶聲奶氣的聲音叫著:

“有手套的賣——!”

她的聲音在大樓間回蕩著,仿佛有無數個莎莎在叫:“有手套的賣——!”

幾個小孩好奇地跟著她們,指指點點。

有一陣,莎莎也不好意思了。

莎莎與蘭姐姐在樓群裏默默地走著。

莎莎想,這樣走下去,什麽時候才能買到手套呢?她就又叫了起來,越叫聲音越響,再也不害臊了。

那聲音是純潔的、真摯的,還帶著一絲企求與渴望。

城裏還真有許多人家有多餘的手套。他們聽到莎莎的吆喝聲,心想,那些手套放著也是放著,就把它們從櫃子裏、箱子裏翻了出來。

莎莎她們很便宜就買下了那些手套。不知是為什麽,有些人見了莎莎,竟一分錢也不要地送了她們很多副手套。

蘭姐姐高興得眼眶都濕了:“莎莎,你一喊,人家想不賣都不行……”

莎莎不明白地望著蘭姐姐。

她們不停地走,不停地叫,蘭姐姐背上的口袋已鼓鼓囊囊的了。她說:“莎莎,回家吧。”

莎莎搖搖頭:“還有一個空口袋呢!”

她們累了,就在馬路邊坐一會兒;渴了,就在人家自來水管上喝幾口涼水;餓了,就啃幾口凍硬的窩窩頭。

“有手套的賣——!”莎莎的嗓子有點啞了,可還是用力地叫著。

天快黑了,她們帶去的兩隻口袋,都裝滿了手套。可是,她們來不及回家了。天空飄起雪花來。她們沒有錢住旅館,蘭姐姐拉著她鑽進了一個巨大的水泥管,那兒可以避風。她們一人抱著一口袋手套,緊緊地挨在一起。雪越下越大,天越來越冷,她們卻在寒冷中沉沉地睡著了。

當爺爺看到那兩口袋手套時,高興得手直哆嗦:“手套……手套……這麽多手套……!”

莎莎想將手上的手套摘掉,可到底還是戴著它上學去了。

一回到家,她就趕緊把它塞到枕頭下。

這天,莎莎放學走出校門,爸爸在門外迎上來:“莎莎。”

“爸爸,你來幹嗎?”

“快,跟我去看你爺爺。”爸爸拉起她的手。

“爺爺?”莎莎驚喜地望著爸爸。

爸爸告訴她,城南那座宮殿長年風吹雨打,需要修葺,一般人幹不了,人家特地請來了爺爺。他都來了好幾天了,不是一個小石匠跑來告訴,爸爸還不知道呢。

爸爸帶著莎莎,在工地上找到了爺爺。

爺爺正在一塊大石頭上鑿刻浮雕。

“爺——爺——!”莎莎大聲叫著離開了爸爸,撲向爺爺。

爺爺慌忙丟下手中的錘子:“莎莎!”

莎莎望著爺爺。將近一年不見,爺爺又老了不少。她的目光慢慢移到爺爺手上:

爺爺的手上戴著手套,可是,十隻指套都磨破了,手指一根根露了出來。

爺爺將手放在莎莎的肩上,說:“莎莎,不怪爺爺沒去看你吧?”他用手指著那一堆石料,“活太緊了。”

爺爺發現了莎莎的手套,嗬嗬嗬地笑起來:“我們莎莎,像個城裏人啦。”

莎莎將手藏到了身後。

爸爸走上前去,給爺爺把那副爛手套褪掉,然後把他扶到水池邊,和莎莎一道,像大人對待小孩一樣,給他洗淨雙手。

爺爺嗬嗬地笑著。

“跟我們回家吧。”爸爸說。

爺爺望著那一大堆活,遲疑著。

“走吧,爺爺。”莎莎緊緊地拉著他。

大家也都來勸爺爺,他隻好放下活,跟爸爸和莎莎離開了工地。

城市的夜晚,一片燈海。

用石頭砌成的宮殿和挺拔的高樓,在車窗外一座座閃過,又一座座撲入眼簾。這些用無數隻燈泡鑲邊的建築物,在夜幕下,顯得格外壯觀、美麗。

爺爺望著窗外,不時地用手指指點點,得意地說:“那座大樓的牆基裏,說不定還有莎莎幫我挑的石頭呢!”“莎莎,你看呀!就是那座宮殿,聽我的爺爺跟我說,為建它,他在那兒幹了十年石匠活呢……”

莎莎的手放在爺爺的那隻大手裏。她覺得自己的手是涼的,而爺爺的手卻是溫暖的……

那座宮殿修複後,爸爸說什麽也不讓爺爺回鄉下去了,他要爺爺從此住在城裏歇著。

爺爺把自己的手放在眼前:“我還能幹幾年呢。”

爸爸堅決不答應,與爺爺一起來的石匠們也都勸他,他想了想,隻好留了下來。

過了半個月,爺爺卻怎麽也待不住了。他那雙手是忙慣了的,突然歇下來,吃不好,睡不香,心裏整天覺得空落落的,一雙手竟不知該往哪兒擱了。

“我要回去。”爺爺說。

爸爸苦笑著:“再住十天。”

莎莎知道留不住爺爺了,那天傍晚放學後,她去給爺爺買了十副手套。可是,當她捧著手套回來時,鄰居大媽卻把一串鑰匙交給她說:“莎莎,你爺爺這一上午就盡嘮叨,說他手閑得沒處擱,心裏憋得慌,下午,他回鄉下去了……”

莎莎望著手套,直想哭……

爺爺回鄉下沒兩個月,在一次搬動石塊的時候,突然倒下了,從此,臥在床上再也起不來了。村裏連忙派人來告訴爸爸。爸爸急了,趕緊帶著莎莎趕到鄉下。

爺爺躺在小茅屋裏的竹床上。他並不感到痛苦,因為,他沒有病。他倒下了,隻是因為他太老了,到時候了。牛老了,也會拉著拉著犁突然倒下呢。

“爺爺……”莎莎放下那捆手套,叫著。小床太矮,她跪了下來。

爺爺的嘴在灰白的胡須下抖動著,發出的聲音遠不及以前那樣響亮了:“莎莎,你來了?”

莎莎點點頭。

爺爺望著爸爸:“我不要緊的,歇歇就會好的。”

爸爸點點頭。

莎莎正好放暑假了,就和爸爸一道守著爺爺。

爸爸似乎預感到了什麽,走進村後的大山,挑了一塊非常好的石頭,在陪伴爺爺的日子裏,就在這塊石頭上沒日沒夜地雕刻著。雕刻了整整一個月,那天的黃昏,爸爸的作品完成了最後的一刀:

在一塊形狀不規則的底座上,高高地舉著兩隻張開的手,那樣子,好像在用力地舉托著天一樣沉重的物體。那手大而短粗,骨節分明,筋絡根根可辨。

莎莎的眼前突然出現爺爺舉起石頭往馬車上裝的動作:“這是爺爺的手!”

爸爸笑了笑。

莎莎使勁地將爸爸的作品抱了起來,一直抱到爺爺的病榻前:“爺爺,您看……

爺爺慢慢睜開眼睛。

爸爸蹲下:“像您的手嗎?”

爺爺眯縫著眼睛,看了半天,搖了搖頭:“不像,不像……”

莎莎說:“像,就是爺爺的手。”

爺爺又看了半天,說:“有點像……”

幾天後,爺爺去世了。

那雙粗糙的大手平靜踏實地放在胸口上。

莎莎把那捆手套放在他的身旁。她有一種幻覺:爺爺走到哪兒,也還要用他那雙手去幹活的。

黃昏時分,村裏的人把爺爺抬到船上,要到遠處的河灘上去下葬。莎莎不願看到這樣的情景,就站在橋上,望著船慢慢地駛去。那隻船漸漸模糊了。她到口袋裏掏手絹,想擦眼睛,好看清那隻載著爺爺遠去的船,掏出來的卻是那副白手套。

不知是風,還是她鬆開了手,那副白手套輕輕地落進水中,隨水漂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