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埋在雪下的小屋(1)

陽光下的雪山,閃著純淨的、藍銀色的光。它巍然矗立,像一道巨大、美麗的屏障。那雪像是熒光粉塵,即使夜間,這座雪山也發著淡藍的光。這個碩大無朋的發光體,把整個天地都映照得十分明亮。

山腳下的村子,像所有其他山村一樣,房屋參差不齊,疏密不勻地擺布著,隻是這裏的房屋都是木頭的。有一條小溪從村前流過,水永遠是清澈的,也不知流向什麽地方去了。到處都是樹木。盛夏時,濃蔭蔽日,偶然有疏漏處,陽光瀉下時,就像是一道金色的瀑布。村裏有馬,有狗,有這世界上最美麗的公雞。早晨和傍晚時的炊煙,是最好看的。炊煙是乳白色的。它從各個煙囪裏冒出,然後,嫋嫋地升起,天空便像懸掛著一道道銀綢。若有風吹來,炊煙就抖動起來,像神話中的仙女在空中舞著長裙;風若大一些,炊煙就被吹散,彌漫在村子上空。從山頂往下看,村子時隱時顯,猶如在夢裏一般……所有這一切,在大野、林娃、森森和雪丫未被大雪壓在半山腰的小木屋裏時,他們都未曾注意過。他們看慣了這一切。

這天早晨,大野和林娃同騎一匹馬,在村前的一塊空地上正興致勃勃地玩耍著,他們時而讓馬慢慢地溜達,時而用鞭子抽打著它,讓它狂奔,濺起一路雪煙。林娃從馬上震落到雪地裏,大野則趴在馬背上,快活地大笑。突然,馬猛然一縱,把他也震落到雪地裏。馬噅噅叫了一陣,跑回馬廄去了。他們兩個對望了一下,然後一邊笑,一邊在雪地裏打滾。

雪丫跑來了:“大野哥!”

大野抬起頭:“有事嗎?”

雪丫指著不遠處的小溪:“有一隻小鹿,雪白雪白的,剛才來溪邊喝水了。”

大野立即爬起來:“它還在嗎?”

“走了,上山了。”

“追!”大野跑在前麵,林娃和雪丫便跟著他。

等春天來臨,雨就要回到這裏。她喜歡白色的鹿。大野答應過她,一定給她捉住一隻。她回來時,看到已經抓住了一隻白色的鹿,那該會多麽高興呢?小溪邊上,森森正在堆雪人,這是一個很瘦弱的孩子,臉色黃黃的,眼睛顯得很大,但沒有神采,沒有孩子的活氣,卻含著大人的憂鬱和寂寞。村裏的孩子們都不理他,他隻有獨自一人玩耍。他堆了許多雪人,都是一些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這樣,他仿佛也有了許多孩子跟他在一起玩耍了。他跟這些雪孩子們說著話,並用雪球砸它們,然後雙手抱住頭哎喲哎喲地叫喚著,仿佛那些雪孩子真的還手了,也用雪球砸打著他。他又回過身來,再勇敢地抓著雪球衝上去。雪球把一個雪孩子的鼻子砸破了。他用手輕輕撫摩著:“疼嗎?我不砸了,再也不砸了,好嗎?”他真的不砸了,就坐在雪地上,望著這些雪孩子,很幸福地笑著。

當他忽然想到眼前站著的都是些雪孩子時,他又回到了憂鬱和寂寞裏。

大野他們過來了。林娃用敵視的目光看著森森。森森把頭低下去。他們又繼續朝前走了幾步,大野回頭一看,隻見森森孤零零地站在雪地上,在望著他們。停了停,他走過來:

“上山追一隻小白鹿,你去嗎?”

森森的眼睛裏滿是疑惑:“真的嗎?你們真的要我嗎?”

“走吧!”大野說。

森森飛快地跑過來。當他見到林娃仇恨的目光時,腳步又慢下來,樣子很尷尬。

他不敢看林娃的眼睛,便把頭又低了下去。

“快走啊!”大野說。

雪丫過來拉了拉森森的手。

森森趕緊跟在了大野後麵。

四個孩子尾隨著小白鹿的腳印,爬著雪山,雪在他們腳下咯吱咯吱地響著。森森的加入,使這支小隊伍顯得很不和諧。於是,森森愈發地尷尬。他隻顧低頭爬著,絲毫也沒有那種“我終於有了夥伴”的快樂。他常用眼睛去瞟他們三個人。大野一直不看他。林娃不時地把仇恨的目光移到眼角來瞥他。隻有比他們都小的雪丫像是什麽也不知道,歡歡樂樂的,那對黑晶晶的眼睛告訴人,她並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東西叫“恨”。

林娃摔倒了。

森森欲去拉他,可是一見到林娃厭惡的目光,就又停住了。

林娃狠狠地拍了拍身上的雪。

雪丫邊爬山,邊唱著歌。她才八歲,因此唱得奶聲奶氣的,她的歌聲驅除了不和的氣氛。這支追鹿的隊伍又活躍起來,爭先恐後地往上爬著。

離村子已經很遠了,可連小鹿的影子都還沒見著。他們累了,就圍在雪上躺下歇息。天又下雪了。大野站起來:“快追,再過一會兒,它的腳印就要被雪覆蓋了。”他們又繼續往上爬。

半山腰一塊巨大的石壁下,有一幢小木屋。它是勘察隊建的。小木屋門前是一片密集的小樹林。鹿的腳印一直到林子邊。這就說明,鹿鑽到林子裏去了。

雪丫喊冷了。

大野說:“走,到小木屋裏先躲躲風。”

四個孩子便進了小木屋。

小木屋原是有人住的,有床,有毯子,還有凳子什麽的。他們打量了一會兒這些東西,暖和了些,依然惦記著那隻鹿。

“應該想辦法把它從密林裏轟出來。”大野說。

“我大聲叫,行嗎?”森森說。

大野點了點頭。

森森站到門外,大聲叫起來:“噢──”

沒有動靜。

幾個孩子都站到門外,一起叫起來了:“噢──”

強烈的聲波撞擊著雪山,震得山坡上的積雪紛紛落下。他們沒有在意,仍然用了更大的力量去喊叫:“噢──”

突然,一副景象出現在他們眼前,把他們嚇僵了:山頂上,雪像潮水一般,大麵積地向下傾瀉而來,發出轟轟隆隆的聲音,空中揚著迷迷蒙蒙的雪煙。

雪崩!

一隻毛茸茸的雪兔倉皇向小木屋跑來。它豎起耳朵愣了一下,見無路可逃,竟然大膽地跑到孩子們的腳下。

雪愈來愈凶猛地向下坍塌,直向小木屋湧來。

大野、林娃和森森本能地退到了小木屋裏。

那隻雪兔也跟著跑進小木屋。

雪丫完全嚇呆了,依然站在門口。

大野一把將她拉進小木屋裏。就在這一瞬間,雪山像被劈開了,其中一半,像醉漢似的晃了幾晃,嘩地倒下了……

小木屋被大雪深深地掩埋了,孩子們眼前,頓時一片黑暗。

小木屋被沉重的積雪壓得咯吱咯吱亂響,那樣子讓人覺得,它隨時都有被壓趴的可能。但,最終它還是挺住了。它是用很粗的整木構成,很牢固。

他們想從門口掙紮出去,可是,雪將門口堵得嚴嚴實實。他們胡亂地掙紮了一陣以後,絕望了,一個個癱坐在地上。黑暗裏,雪丫哭了:“媽媽──”大野、林娃和森森也相繼哭起來,後來竟瘋狂地號啕起來。

大野先停止了哭泣,抓住雪丫的手:“別哭了,啊?”

“我要出去!”雪丫哭著。

“我們想辦法出去,我們會出去的。”

“真的嗎?”

大野點點頭:“嗯。”

雪丫稍微停了停,又哭起來:“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本來已沒有勁再哭的林娃和森森接著又哭起來:“媽媽,媽媽……”

大野摸索過去,把林娃和森森都拉到身邊。他們四個人緊緊偎依在一起,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到後來都哭不出聲音來了,就呆呆地坐著。

這是一個純粹黑暗的世界。他們還從未體會過這種黑暗,它像是有重量似的壓迫著他們。濃極了的黑暗,使他們誰也看不見誰。這又是一個高度寂靜的世界。除了他們的鼻息聲,就什麽聲音也沒有了。他們覺得自己現在被埋在萬丈深的地下,完全與世界隔絕了。

牆角上,那隻雪兔的眼睛放著淡綠色的光。

“大野哥,我們還能出去嗎?”林娃問。

大野無法回答。

於是,他們都忽然想到了死亡。恐懼使他們禁不住都哆嗦起來。

“大野哥,我們真的還能出去嗎?”森森問。

“你說呀!”雪丫搖著大野的胳膊。

這時,他們都把大野看成是這個黑暗王國的首領。大野忽然有了一種責任感。他是男孩,他又比雪丫大六歲,比林娃和森森大兩歲,他應該有一種責任感。他為自己的哭泣、恐懼、失魂落魄,甚至是默默等死而感到羞愧。

“當然能出去!”他用一種毫不猶豫的、滿有把握的口氣回答他們。

大野的每一句話,其他三個孩子都堅信不疑。

“雪丫,來,你躺到床上去。”大野說。

“嗯。”

“蓋上毯子。”大野叮囑。

“嗯。”

“林娃、森森,我們現在開始挖雪!”

三個男孩便跪到地上,用手挖雪。手指伸到雪裏,像是雪中有無數的牙齒在啃咬。不一會兒,手指就凍得鑽心般疼痛起來。他們隻好停住,把它放到嘴裏去溫暖。大野想了想,打算找到幾個挖雪的家夥,便在黑暗中到處摸索。可是摸索了好長時間,也未能找到一件可以使用的家夥。這時,他摸到了那張椅子,叫林娃和森森過來幫忙,將它拆了。現在,他們每人手裏有了一塊板子。挖雪的速度加快了,但沒挖多久,林娃首先感到沒有力氣,停住了。森森堅持著幹了一會兒,也靠在了牆上。大野又挖了一會兒,也終於感到力氣不支,把板子插在雪裏,呼哧呼哧喘息著。

“你們在哪兒?”雪丫害怕地問。

“在這兒呢。”大野說,“別怕。”

挖挖停停,停停挖挖,後來,林娃首先失去了信心,把板子扔了,倚在牆上哭起來:“我們出不去了,出不去了……”

他又勾引起大家的絕望情緒。雪丫又用已經哭啞了的嗓子哭著要媽媽了。森森則在喉嚨裏嗚咽。

“大野哥……”雪丫叫著。

大野爬過去:“我在這兒……”

“我們會死嗎?”她問。

她的提問使小木屋立即變得一片沉靜。

“你說呀!”

“不會死的。”

“不騙我嗎?”

“不騙你。”

林娃突然叫了起來:“騙人,你在騙人!”一邊叫,一邊蹬著腿哇哇大哭,“我們會死的,會死的!”

大野沉默著。

森森爬過去:“林娃,你別哭,別哭了。”

“滾!”林娃叫了起來,“就怪你!是你第一個大聲喊的!”饑餓、寒冷、黑暗、恐懼使他快要瘋了,對著森森亂踢,並大聲地叫著,“你爸爸是殺人犯!”

森森咬住嘴唇不吭聲。

林娃更大聲地叫起來:“你爸爸是殺人犯!”

“不是的!”

“是的!”

“不是的!”

“是他殺死了我爸!”

“沒有!”

“你敢不承認?”林娃撲過去抱住森森,然後騎在他的身上,用拳頭打他的腦袋。

“沒有!”森森不屈地叫著。

林娃揪著森森的頭發,將他的頭往地上磕著。

森森終於反抗了,把林娃從身上掀了下去。兩個人便在地上打成一團。

雪丫嚇得直哭。

“別打了!”大野抓住他們,一人給了一拳。

林娃平靜了一些,倚著牆喘息著。

森森癱在地上,傷心地哭泣起來。

森森的爸爸還關在監獄裏。

三年前,森森的爸爸去山裏打獵。他翻過一座山,想到另一座山上去。兩座山之間,是一片草地。他剛走到山腳下,抬頭一看,隻見巨大的夕陽下,一群狼像黑潮一般湧了過來。而且,他很快看清,它們在追逐一個人。那人在拚命向這邊奔跑著,狼群則緊追不舍。越來越近,能清晰地聽見狼在喉嚨裏發出的呼嚕聲了。

那人知道無法擺脫這狼群了,突然停住。狼群也一下停住了。僵持了一會兒,狼便形成一個包圍圈,將他圍在當中。他端著槍,盯住那些試探著向他靠攏的狼。

砰的一聲,一隻狼倒在了地上,其他狼立即向後退去,他趁機又往前跑了幾步。

不一會兒,狼群又將他包圍起來。他又擊斃了三隻狼。這時,他已退到離森森爸爸不遠的地方,森森爸爸一下認出了這是林娃的爸爸。

林娃爸爸的子彈打光了,抓著槍準備跟狼肉搏了。

森森爸爸找到了一個有利的位置站好。就在一隻狼快要撲到林娃爸爸跟前時,森森爸爸的槍響了,那隻狼應聲倒在了血泊裏。

林娃爸爸一眼看見了森森爸爸,他感激地向他點了點頭。但森森爸爸並不理會,眼睛冷冷地盯住那些狼。他們兩家從祖輩開始,就結下了很深的冤仇。

狼又向林娃爸爸撲去,森森爸爸又是一槍。

一槍又一槍,森森爸爸的子彈也打得隻剩兩顆了。而這時,那隻領頭的巨大的公狼已撲到林娃爸爸的身上。狼和林娃爸爸糾纏在一起,森森爸爸無法打槍了。公狼撕咬著林娃爸爸。他發出一陣陣慘痛的叫聲。

森森爸爸抓著槍跑過來,但,立即有兩隻狼朝他跑來,逼著他又退了回去。

“開槍呀,開槍呀!”林娃爸爸大聲叫著。

森森爸爸把槍舉起來,但卻無法開槍。

“開槍呀,開槍呀!我們沒有仇,沒有仇!”

森森爸爸瞄準著那隻公狼,剛要扣動扳機,槍前出現的卻又是林娃爸爸。他跺了一下腳,又繼續瞄準。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林娃爸爸哀號著。

森森爸爸扣動扳機,而幾乎就在這同時,不知是林娃爸爸抓到了公狼的什麽痛處,它吼叫了一聲,往旁邊一跳,而把林娃爸爸甩到了槍口下,一聲槍響,林娃爸爸倒下了。

森森爸爸發瘋似的衝下去,扣動扳機,把最後一顆子彈打在了那隻公狼的腦門上,它當場倒斃。另外幾隻狼向天邊倉皇逃走了。

天晚了。

森森爸爸跪在林娃爸爸身邊,一動也不動,像凍僵了一般。

山,靜得像一座墳墓。冰涼的月亮高懸在天上。

第二天,村裏人找來了。人們發現了林娃爸爸胸前的槍傷,也發現了抱著空槍像死人一般坐在草地上的森森爸爸……

小黑屋裏,隻有森森的哭泣聲。

大野想起了那個綠色的夏天……

明亮的太陽照著山穀,遠處的山是黑色的,不遠處的山是黑綠色的,近處的山是綠色的,再近處的山則是金綠色的。天上有雲彩飄過,太陽光的強度變化著,那山的顏色也隨之變化著。小溪兩邊有小山,有巨大的岩石,也有小塊平地。小溪的一邊有用石頭鋪成的小徑。小徑高高低低,彎彎曲曲,一會兒暴露在陽光下,一會兒又完全籠罩在陰涼的樹蔭裏。岩石縫裏滲著清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滴,小徑總是濕漉漉的。人的腳踏不到的地方,長著黃綠色的、茸茸的青苔。小溪流著,不斷地變化節奏,流到開闊的地方,它就顯得很平緩,很悠閑;流到狹窄的地方,它就顯得急促,慌忙;流到一個更狹窄的地方,它就打鬧起來,喧嚷起來,激起一團團白色的水花;從高處跌下低處時,它更加迅速。站在高處望,小溪亮閃閃的,像是流動著一溪銀子。

溪裏有魚。它們或在水中迎著水流搖著尾巴,或鑽到石頭下麵的空隙裏藏著,或在草叢裏翻滾著,或隨著流水把它們帶到下方,過不了一會兒又箭一般衝了回來。

大野背著魚簍,跪在水中,兩隻手分別從兩邊向石頭下的空隙摸去。他很小就會在小溪裏抓魚了,經驗很豐富。他雙手突然一合,一條魚便被他捉住了。他把它舉到空中。陽光下,它泛著金色的光輝。他笑了笑,把它放進魚簍裏。他剛要彎腰再去抓魚,隻見一團金黃色的東西從水麵上漂了過來。他迎上去,撈起來抖開一看,是條女孩子的裙子。是誰的呢?他沒有見過村裏的小女孩有誰穿過這種顏色的裙子。他抓著黃裙子,沿著小溪往前走。遠遠地,他看見一個小女孩在小溪裏洗澡。她光著身子,抱住一塊石頭,撲動著雙腿,把水打得飛起來。他看不見她的臉,便又朝前走了幾步。她的臉是麵向溪水的,他還是看不見。他隻能看見她一頭黑發。這些頭發在水流中優美地甩動著。她像小魚似的不斷地喝水噴水,那樣子顯得很快樂。他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又退回去十幾步。

她從小溪裏站起來,並把臉轉過來。她好像很瘦,像水中靈活遊動的那種叫“柳葉兒”的小魚。她水淋淋的乳白色的身子,暴露在夏天的陽光下,身體一周像鑲了毛茸茸的金邊。她仰頭看了看天空,歡樂地在小溪裏奔跑起來,突然滑倒了,順勢又抱住了一塊石頭,再次漂在水上。這次她沒有再用雙腿去打水,而是很安靜地在水上漂著。水流從她的下巴下流過來,流過脖子,流到雙肩,一部分順著身子的邊沿流下去,還有一部分從她的脊背上流了過來。因為她阻擋了水,因此,水在她的身體上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響。

她不是這個村的。

她玩得入迷了,到現在也不知道她的黃裙子被水衝走了。

大野舉起裙子,叫道:“這裙子是你的嗎?”

她嚇得立即縮成一團,半天才轉過臉來。她望了望裙子,說:“是……是我的。”

“我在下麵撿到的。”

“肯還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