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星星困倦(2)

康婕聳聳肩,佯裝豁達:“算了,被瘋狗咬了口難道要咬回去嗎?”還沒等李珊珊接話,她忽然又仿佛人格分裂般怒吼,“得了狂犬病他媽的不去治病學人泡什麽吧啊!把我當小姐?奇恥大辱啊!”

李珊珊被她前一刻的寬容和後一刻忽然爆發的癲狂嚇了一跳:“他媽的你也瘋了啊!一句話分成兩次說你很爽是不是啊!”

沒有程落薰在的時候,這兩人就像兩枚隨時會爆炸的原子彈一樣遊走在長沙街頭。

這天,“原子彈·康”要陪“原子彈·李”去做第三次激光去疤手術,去之前康婕給我打電話說:“我跟你講,其實我覺得,她姓董。”

“啊?”我莫名其妙地接著電話,不知道她唱的是哪一出。

“她應該叫董珊珊!”

“為什麽啊?你能不能快點兒說啊。”真是急死我了,康婕這個神經病在說什麽跟什麽啊,就算珊珊要冠夫姓也應該姓宋啊!

“你是沒看到啊,她去做手術啊,那個氣場,簡直啊,就像董存瑞烈士附體啊……哈哈—”

……沉默了三秒鍾,我輕聲地說:“康婕……”

“嗯?”

在掛電話之前我終於咆哮道:“****妹啊!以後無聊的事能不能不要騷擾我啊!”

站在整容醫院門口,李珊珊忽然停下了腳步,抬起頭透過墨鏡看著玻璃上的巨幅廣告,上麵那些姿態做作的女人覥著一張假臉,挺著假胸對著路人搔首弄姿,標榜著自己是破繭重生的奇跡,旁邊配著極富煽動性的文字:我的雙眼皮是假的,我的鼻子是假的,我的美麗是真的!

墨鏡後到底是鄙視還是豔羨的眼神,旁人無從得知,隻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心裏的酸楚:她居然成了她以前嗤之以鼻的那種人。

她回過頭對康婕說:“反正你來都來了,不如把那顆淚痣點了算了?”

康婕飛了個白眼:“你休想騙我陪你一起疼!再說了,沒錢!你以為我不知道啊,這裏點顆痣的錢在街邊的美容院都可以點幾十顆了!”

奸計沒有得逞的李珊珊還了個白眼給她:“沒錢你昨晚幹嗎放走賺錢的好機會啊?”

康婕嬌笑:“人家想放長線,釣大魚嘛,偶像劇裏的女生都是這樣演的嘛。”

整容醫院裏的護士小姐都穿著粉紅色的褂子,眼影一個比一個妖媚,果然不是正規醫院,誰見過省人民醫院的護士有塗指甲油的嗎?

康婕拉拉李珊珊:“你真放心?”

可是誰也拉不回李珊珊要恢複美貌的決心。

看著她宛如就義一般走進手術室,康婕心裏忍不住一顫。

我們都忘不了第一次在大街上見到李珊珊跟人對打時的颯爽英姿,曾經我還很小人之心地跟康婕說,我們哪天不跟珊珊打招呼就直接衝去她家敲門,倒要看看這個死妖精素顏時是個什麽樣子。

事實上,我們也確實這樣做了,她在清晨怒發衝冠地打開門時,猥瑣的我們雙雙驚呆了。

天生麗質,確實有這麽回事的。

手術開始之前,李珊珊對康婕說:“待會兒我要是尖叫,你千萬要鎮定啊!別進來看啊!很嚇人的!”

康婕於心不忍卻還要跟她鬥嘴:“有什麽好看的,你又不是明星!”

手術進行中,康婕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靜靜地抽了一支煙,從十六歲開始,煙對我們來說,就像多出來的一根手指,我們說了無數次要戒,卻從來沒有認真實踐過。

事實上,在李珊珊發出駭人的尖叫時,康婕的心的確是揪成了一團,但是也的確沒有勇氣衝進去看看手術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或許落薰陪我去醫院的那一次,坐在走廊裏等我的時候,也是這種心情吧……”她想。

做完手術之後李珊珊戴著口罩從裏麵走出來,腫著一雙眼睛罵罵咧咧:“我操,一次五百,一次又五百,再這樣下去包都賣光了,隻能去賣身了!”

說罷她還不解氣:“宋遠那個沒出息的,還不如去送快遞,順豐快遞的派件員月薪都上萬了!”

她這番話引得康婕又想起了前一天晚上那件不愉快的事情。

六千,區區六千塊,裝×犯兒們一部手機的錢,那個叫蕭航的神經病居然認為一部手機就可以買她一夜!

其實當蕭航哆嗦著說出“對不起”三個字的時候,她是很想很想哭的,那種委屈非要號啕大哭一場才能得到宣泄。

那天的早班車上,晨光熹微,空氣清冷,她很難過地想,如果她也是出生在富貴之家的千金小姐,二十幾歲就開著瑪莎拉蒂到處亂撞……或者是每天白天捧著工具書去圖書館自習的女生,整天思考的問題是出國留學還是考研,甚至,哪怕是每天晚上背著名牌包包拿著iphone泡夜店的辣妹……他應該都不會,也不敢這樣直白地侮辱她吧……在天光微亮之際,她深深地感覺到一種悲哀的羞恥,因為自己的貧窮。

貧窮,是這樣無從掩飾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一眼洞穿你的窘迫,然後以此作為要挾你的砝碼。

而最悲哀的地方在於你是那麽清楚地知道,對你的生活構成最大威脅的不是別人,而是生活本身。

從醫院裏出來,康婕和李珊珊手挽著手順路去素然姐家看淺淺的時候,我正在大理街頭跟那些逢人就問“要不要包車?要不要坐船”的當地黑導砍價:“不要這麽貴嘛,人家還是個學生,很窮的呢,便宜點嘛好不好?”

為了顯得我真的很無助,我還特意裝嫩把“呢”字發成“捏”的音,一臉貌似單純的笑容底下是一顆仰天長嘯的心:“長沙五塊錢就能坐船遊湘江啊!你們要不要這麽欺負外地人啊!”

經過一番艱難的討價還價,我終於說服了那個皮膚黝黑的大姐,給我便宜了十塊錢。

十塊錢,在長沙好歹可以吃碗粉,而且還可以加個煎蛋呢!

到了買船票的地方我驚喜地發現原來學生證可以打折,啊啊—好開心,趁著學生證的最後期限再謀取一點兒福利吧!

可是我翻遍全身上下,隻差沒當街把襪子脫下來找了,還是沒見到學生證的蹤影。

我、好、想、哭、啊!

就這樣,買了一張巨額全價票的我,丟三落四完全沒有一點兒生活自理能力的我,穿著領口巨大的短袖Tee和涼鞋,一點兒防曬工作都沒做就興致勃勃地遊洱海去了。當我舉著手機四十五度自拍的時候,我死都沒想到,僅僅兩個小時後,**在陽光下的皮膚就迅速地開始脫皮,發紅,變得慘不忍睹!

遊輪上有美麗的白族姑娘給大家表演三道茶,據說是白族的待客禮儀,那個不知道應不應該稱為主持人的姑娘正向大家介紹“頭苦、二甜、三回味”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

康婕在電話那端神秘兮兮地說:“我今天偶然遇見你前男友了。”

我這個白癡腦袋在那一瞬間竟然短路:“我哪個前男友啊?”問完我就後悔了,除了許至君還能是誰?她要是見到林逸舟豈不是見鬼了嗎?

果然,那端的她也停頓了片刻,然後才用一種懶得跟我廢話的語氣繼續說:“他身邊有個好漂亮的妞兒,氣質也好,珊珊說話那麽不好聽她都沒生氣。”

那一刻,原本喝在嘴裏的“二甜”忽然變成了“頭苦”,那種突如其來的苦澀充斥著味蕾,縈繞在口腔之中,讓我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也許那一刻,康婕也後悔給我打這個電話了吧。

後來我們很默契地扯到了一些別的事情上,什麽淺淺的尿布、李珊珊的手術之類無關緊要的話題,然後我們適時地掛掉了電話,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他身邊有另外一個人了,這不是我曾經衷心希望的嗎?我不是很慷慨地說過,他值得更好地去愛和被愛嗎?

那現在心裏這種奇怪的酸楚,是怎麽回事?誰可以給我一個確切的回答?

難度係數再大的奧賽題都會有一個精準的答案,但是愛情,沒有。

可以稱之為愛情的,僅僅隻有那一樣東西。

許至君啊,落薰才出來幾天啊,這麽快你就交新女朋友啦。

遊完洱海我意興闌珊地回到客棧,在廳裏還撞見那個假外國人正幫兩個真外國姑娘指路,他看了我一眼說:“脫皮了。”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不再理我,轉過去繼續跟那兩個金發碧眼前凸後翹的姑娘飆英語了。

色狼!不要臉!以貌取人!膚淺!

我把淤積在心裏的火氣全發泄在這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身上之後,心情舒暢多了,當然,所有發泄都是在我心裏完成的,我還不想被人當成個神經病般的潑婦。

當我回到房間裏,一照鏡子,我才知道他說的脫皮是怎麽回事。

從脖子到胸口的皮膚此刻全部呈現一種駭人的紅,用手輕輕一搓就有細碎的皮屑紛紛滑落,我再低頭看了看穿涼鞋的腳,原本白皙的兩隻腳被曬出了慘不忍睹的不規則圖案。

那一瞬間,我真的很想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子:程落薰你個傻×,你個大傻×!

我引以為傲的冰肌雪膚啊,我對不起你啊!

我從許至君給我的那包東西裏翻出了一盒薄荷膏,塗在身上蛻皮的那些地方,感覺有些清涼。

他真是細致周到,做他的女朋友真是一件讓別的女生嫉妒的事情啊,我酸溜溜地想。

我深知自己糾結的個性,獨處的時候就愛鑽牛角尖,為了避免我繼續在這種酸楚的情緒裏越陷越深,我披起那塊地毯,想出去隨便轉轉。

我剛走到樓梯口就聽見一陣歡騰,年輕人啊,真是精神頭足,大晚上的,也不睡覺,我默默地想。

下了樓,我看到公共活動區域已經擠滿了人,他們看起來真的好開心的樣子。

人都有個能量場,我相信悲傷隻能獨自承受但歡樂是可以傳染的,於是,我義無反顧地紮堆了!

從人群的外圍慢慢往裏擠,終於擠到了最接近圓心的位置,我才不管旁邊那個拿眼睛斜睨我的胖姑娘眼珠子快掉下來的樣子,誰讓她那麽胖,一個人占兩個人的座位!

等我終於憑著一己蠻力捍衛了自己的領土之後,這才看清楚,圓心處竟然是那個故意跟我講英語的ABC!

此刻的他與我第一眼所看到的他氣質上有些微妙的差異,退去了那份隨意,眉目之間更多了些王者風範。

他懷抱著吉他正在調弦,第一聲吉他聲響起的時候,原本還鬧哄哄的人群,陡然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眸子裏都閃著一種溫柔的光。

這是春夏之交的古鎮的夜,遠離川流不息的香車寶馬和光怪陸離的都市,遠離聲色犬馬的塵世喧囂,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微醺般的釅釅色澤。

燭光裏我看到他的臉,握著瓷杯的手不能自持地顫抖起來,那種感覺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有過,仿佛冥冥之中宿命再度召喚。

那種被某樣尖銳的東西將飄浮於半空中的我擊中,無能為力地陷入黏稠濃鬱的深沉夜色中的感覺。

我不明白為什麽我會有一種這麽悲愴的感覺,離開長沙之後,這是頭一次,這麽強烈。

我原本以為隻要雙腳離開那片熟悉的土地,不說徹底忘記至少短時間內我可以不再想起。

然而眼前這個人,他身上有一種近乎魔力的氣息,將我刻意想要壓製住的那些思緒全部喚起。

是氣息,那種暌違的,我那麽那麽熟悉的,氣息,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林逸舟。

我簡直想將那種氣息—那種凜冽的、肆意的、不受拘束的氣息,凝固成堅硬的晶體,隨身攜帶。

但就在下一秒,我翻然醒悟,那一定是我的錯覺。

可以稱之為愛情的,僅僅隻有那一樣東西。

它在我十八歲的那個春夏之交的夜晚,像黑色颶風一樣突然襲來,讓我猝不及防,無法鎮靜。它在後來的時光裏與我形影相隨,揮之不去。

它是我戴在左耳上的那枚耳釘,它是我文在胸口的那個刺青。

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我覺得這世界上不會再有更恰當的名稱能夠概括它,所以隻能稱之為愛情。

那麽其他邂逅,是不是都隻能籠統地稱為豔遇?

而此刻,我還不知道這個近在咫尺,彈著吉他,用一口標準的英語唱著《加州旅館》的人叫什麽名字,我甚至沒有預感到他將在我的生命中扮演一個至關重要的角色,我隻是覺得他的歌聲很好聽,真希望他一直唱下去,不要停。

當他停下來,停頓了兩秒鍾之後,人群裏忽然爆發出如雲朵般乍起的掌聲和口哨聲,我原以為他會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沒有,在他臉上我絲毫沒有看到類似羞澀或靦腆的神情,就像林逸舟一樣,好像沒有任何場麵能讓他們手足無措。

真的有那麽一類人,天生就是要接受歡呼和膜拜的吧,後來熟稔了之後,我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不禁發出這樣的感慨。

沉寂了一會兒,有人提議來玩真心話大冒險,我本想起身離開,卻被他叫住:“那個披地毯的,你你你,別走,過來坐。”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我身上,那一刻我臉上迅速飛起一片緋紅,在他身邊坐下來的時候還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每個人的額頭上貼一張撲克牌,除了他自己以外別人都能看到,根據大家給出的暗示去猜,猜對的人掌握生殺大權。

“哈哈—怎麽樣?刺激吧!”我旁邊那個胖姑娘一副蠢蠢欲動、躍躍欲試的樣子,我真怕她還記我擠她的仇,逮著機會讓我表演一下“胸口碎大石”之類的驚悚演出。

可是人倒黴起來,總會栽在某個人或者某件事手裏,胖姑娘沒逮到我,坐在我旁邊那個貌似流浪歌手的渾蛋卻沒有放過我。

他環視了周圍一圈之後,最終把目光鎖定在我這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身上:“就你吧,長頭發,你選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我看他那個樣子肯定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我還是不要自尋死路選真心話了,畢竟我這個人嘛,人品還是沒的說的,如果選了真心話,我說的話就不會摻一點兒假。

可是我我我,我死都沒想到,他居然說:“你現在去門口站著,大聲喊,我的狐臭治不好啊!”

霎時,我的頭頂上,一群黑色的烏鴉“嘎嘎”地叫著飛過。

在身後所有人期待的眼神裏,在從門口經過的人不明就裏的眼神裏,我心裏的哆啦A夢、超級賽亞人、美少女戰士、劉胡蘭、江姐、董存瑞、黃繼光……所有所有我能夠想出來的,可以給我力量的,可以讓我身體裏的小宇宙在這一瞬間徹底爆發的人物名字,一一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我的……我的……”我真的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可是我程落薰,不能丟長沙姑娘的臉,於是我閉上眼睛,心一橫,視死如歸地喊出了那句衝破雲霄的話:“我的……狐臭治不好啊!”

霎時,經過的人紛紛駐足,而我身後爆發出了與之前獻給那個賤人的掌聲一樣熱烈的哄笑聲!

散場的時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沒臉見人的我正打算偷偷摸摸貼著牆腳回房間時,又被我的仇人叫住了:“喂,你是哪兒的人啊?”

“關你屁事!”我惡狠狠地回答他。

可是他一點兒也不在意我惡劣的態度,還是一臉好脾氣地笑:“那你是做什麽的?”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啊,知不知道“不要臉”三個字怎麽寫啊!

“做二奶的!”我也自暴自棄了,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道。

“真的啊?”這個白癡似乎真的相信了。

我心中暗自得意,叫你整我,看我不玩兒你一回:“是啊,你看不起我們做二奶的啊?我們也是憑自己的本事掙錢,我們二奶也有尊嚴……”

我還想說點兒什麽的時候,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暗紅色的小本子衝我晃:“程落薰,你畢業之後的宏偉誌願,就是做二奶啊?”

這個渾蛋,他手裏拿著的,可不就是我不翼而飛的學生證!

他接著說:“做二奶的,都像你這麽高調嗎?”

老天爺一定是覺得失去林逸舟之後的我還不夠慘,才會派這個叫陸知遙的家夥,在已經身負重傷的我身上,再用力地砍一刀。

後來我總結出了一條經驗,怎樣確定我遇到的人對我具有殺傷力呢,那就是在首次交鋒的時候,他氣定神閑,我屁滾尿流。

反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