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錯誤已經鑄成(結局)(4)
後來,在坐火車出城回家的時候,帕蒂第一次意識到她的父母比他們的任何一個孩子,包括她自己,要富有和成功多少倍,而又是多麽奇怪,沒有一個孩子繼承了一星半點喬伊斯和雷的社會責任感,而他們可是一輩子都受到這種責任感的鼓舞的。她知道喬伊斯為此感到愧疚,尤其是對可憐的維羅妮卡,但是她也知道,有這樣幾個不像話的孩子對喬伊斯的自尊一定是可怕的打擊,而喬伊斯或許把孩子們的古怪和無能歸咎於雷的基因,老奧古斯特?愛默生的詛咒。接著,帕蒂突然想到,喬伊斯的政治事業並不僅僅造成或加劇了她的家庭問題,它同時也是她從這些問題中逃脫的方式。回首過去,帕蒂從喬伊斯拋開家庭去從政,在為這個世界做些事的同時也拯救她自己的決心中,看到了某種令人心酸,或者甚至值得敬佩的東西。而且,作為一個也像她那樣采取極端手段去拯救自己的人,帕蒂終於明白,不光是喬伊斯有幸有她這樣一個女兒,她也同樣有幸有喬伊斯這樣一個媽媽。
然而,還有一件事是她不理解的。那天下午,當喬伊斯從奧爾巴尼回來,對使得州政府癱瘓的共和黨議員們怒氣衝衝時(雷,唉,已經不會再在一旁取笑她,說民主黨人也對這樣的癱瘓作出了自己的貢獻),帕蒂帶著一個問題在廚房裏等著她。喬伊斯剛剛脫掉雨衣,她就問出了口:“你為什麽從不去看我的籃球比賽?”
“你說得對,”喬伊斯立刻說道,就好像她等這個問題等了三十年,“你說得對,說得對,說得對。我應該多去看你的比賽。”
“那你為什麽沒這樣做?”
喬伊斯想了想。“我無法解釋,”她說,“隻能說我們當時有很多事需要忙,我們不能什麽事都去參加。作為父母我們犯了錯。而你現在或許也犯了一些錯。你或許能夠理解一切會變得多麽混亂,多麽忙碌。
想要麵麵俱到是多麽困難。”
“可問題是,”帕蒂說,“你有時間去做其他事。唯獨不去看我的比賽。
我不是說每一場比賽,我是說任何一場比賽。”
“哦,為什麽你要現在提起這事呢?我說過了,我抱歉我犯了錯。”
“我不是在指責你,”帕蒂說,“我隻是問問,因為我的籃球真的打得很好。我真的,真的打得很好。作為母親,我犯的錯或許比你還要多,所以這不是批評。我隻是在想,看到我有多出色應該會讓你高興。看到我多麽有天賦。那應該會讓你為自己感到高興的。”
喬伊斯看向別處。“我猜我一向不喜歡體育運動。”
“但你去看埃德加的擊劍比賽。”
“沒幾次。”
“比去看我比賽的次數多。而且你似乎並不是有多喜歡擊劍,埃德加似乎也沒有多出色。”
喬伊斯的自我控製通常都是完美的,她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帕蒂昨夜幾乎已經喝完的白葡萄酒。她把剩餘的酒倒進果汁杯裏,喝掉一半,笑了笑自己,又喝掉另外一半。
“我不知道為什麽你的妹妹們不能做得好一些,”她文不對題地說,“但是阿比蓋爾有次跟我說了件有趣的事。一件可怕的事,現在想起來我仍然想哭。我不應該告訴你,但是不知為什麽,我相信你不會把這些事掛在嘴邊。當時阿比蓋爾……喝得爛醉。那是很久以前,當時她還在努力想要成為一名戲劇演員。有個很好的角色,她以為她會被選中,但她沒有。我試著鼓勵她,並告訴她我相信她的天賦,她隻需要繼續努力。然後她對我說了最可怕的一句話。她說就是因為我她才失敗的。我,除去支持她之外什麽也沒做,沒做,沒做。可她就是那麽說的。”
“她解釋了為什麽那麽說嗎?”
“她說……”喬伊斯憂傷地望向窗外她的花園,“她說她無法成功的原因是,如果有一天她成功了,我會從她那裏搶走它。它會變成我的成功,而不是她的。事實當然不是這樣!但這就是她的感覺。而為了告訴我她的這種感覺,為了讓我繼續受折磨,為了不讓我認為她一切都好,她唯一的辦法就是繼續不成功。哦,我仍然無法忍受想起這些話!我告訴她不是這樣的,我希望她相信我,因為那不是真的。”
“好吧,”帕蒂說,“聽起來確實讓人難受。但這和我的籃球比賽有什麽關係?”
喬伊斯搖搖頭。“我不知道。我隻是突然想起了這件事。”
“我當時正在成功,媽媽。這就是怪異的地方。我當時正如日中天。”
這時,突然間,喬伊斯的臉可怕地扭曲了。她又一次搖搖頭,似乎心懷厭惡,同時竭力忍住眼淚。“我知道你在成功,”她說,“我應該去看你的比賽。我為此責怪我自己。”
“你沒去看其實真的沒關係。從長遠看,或許可以說更好。我隻是出於好奇想問問為什麽。”
長久的沉默之後,喬伊斯總結道:“我想我的人生並不總是幸福的,或者說輕鬆的,或者說完全是我想要的。在某個時刻,我隻能努力不去過多地想某些事,不然,它們會讓我心碎。”
這就是帕蒂從她那裏得到的全部解釋,當時或者以後。不是很多,也沒有解除任何疑惑,但也隻能如此了。也是在那個傍晚,帕蒂向喬伊斯說了她的調查結果,並為她提供了一個解決方案。喬伊斯不斷順從地點著頭,全盤接受了她的建議。祖宅將被賣掉,喬伊斯會把售款的一半分給雷的弟弟們,然後把剩餘當中屬於埃德加的那部分放在一個基金名下,他和加琳娜可以從中提取足夠的生活費(前提是他們不能移民),並一次性分給阿比蓋爾和維羅妮卡一大筆錢。帕蒂最終接受了七萬五千美金,想用這筆錢開始新的生活,而不必從沃爾特那裏尋求資助。想到那片空曠的森林和未開墾的土地將因為她的這個方案而注定被分割、開發,有那麽一瞬,她對沃爾特感到內疚。她希望沃爾特能夠理解,在這種特定的情形下,那些因她而失去家園的食米鳥、啄木鳥和金黃鸝的共同不幸,並不比出售土地的這家人的不幸嚴重多少。
關於她的家人自述人要說的是:這筆他們覬覦已久的錢,曾為之野蠻爭奪的錢,並沒有完全被他們浪費。尤其是阿比蓋爾,一旦有了一定的財力供她在波西米亞圈子裏揮霍,她的事業就開始繁榮發展了。
現在每次在《時報》上看到阿比蓋爾的名字,喬伊斯都會給帕蒂打電話;她和她的劇團顯然在意大利、斯洛文尼亞以及其他歐洲國家大受歡迎。
而維羅妮卡終於可以在她的公寓、在州北部的一家修行會所以及在她的畫室裏獨處了,而她的畫作,盡管在帕蒂看來晦澀內向、從未最後完成,卻將被後世視為天才之作。埃德加和加琳娜搬到了紐約克亞斯喬爾一個東正教氛圍極其濃鬱的社區,在那裏生下了他們的最後一個孩子(第五個),也似乎沒有主動給任何人找任何麻煩。每年,帕蒂會和他們所有人,除了阿比蓋爾,見上幾次麵。當然,她的侄子和侄女是主要的樂趣來源,不過最近,她也陪喬伊斯去參加了一次英國園藝旅行,而她也玩得比她原以為的要開心,同時,她和維羅妮卡也總能找到一些共同的笑點。
然而,她主要還是在過她自己的小日子。她仍然每天在展望公園跑步,但她不再沉迷於鍛煉或任何其他東西。現在,一瓶酒夠她喝兩天,有時候三天。在學校裏,她幸運地處於不必直接和家長們打交道的位置,要知道,如今的家長比當初的她還要瘋狂和咄咄逼人。他們似乎認為,學校應該幫助一年級學生,提前十年,準備大學申請論文的草稿,並為SAT考試建立詞匯基礎。但是帕蒂可以把孩子們單純當成孩子來對待——當成有趣、基本上還未被汙染的小小個體,急著掌握寫作技能,以便能夠去講述他們自己的故事。帕蒂一小組一小組地教他們,鼓勵他們這樣去做,而他們其實也並沒有那麽小,不至於等到長大了的時候,當中的一部分或許記不起伯格倫德太太了。中學的孩子們肯定應該記得她,因為這是她的工作中最討她自己喜歡的一部分:作為一名教練,把她自己當年的教練曾經給予她的全身心的奉獻、嚴厲的愛和如何進行團隊合作的教導傳遞下去。學年裏的幾乎每一天,放學之後,有那麽幾小時,她可以消失、忘掉自己,可以再次成為女孩中的一員,愛將她和贏得比賽的使命結為一體,她一心一意地渴望隊員們勝出。盡管她沒能成為最好的那個人,但一個讓她在人生相對遲暮的時刻,仍然能夠這樣做的宇宙不能說是個全然殘酷的宇宙。
夏天不怎麽好過,毫無疑問。夏天是陳年的自憐和好勝又湧進她體內的日子。帕蒂兩次強迫自己參加城市公園管理局的誌願工作,和孩子們去戶外活動,但事實證明,她極其不擅長管理六七歲以上的男孩,而且她很難讓自己對單純為了遊戲而遊戲的活動感興趣;她需要一個真正的團隊,她自己的團隊,去遵守紀律、專注於取勝。學校裏那些對派對如癡如醉的較年輕的單身女老師們(那些像喜歡在洗手間嘔吐、喜歡下午三點在會議室喝龍舌蘭酒一樣喜歡派對的人),到夏天全都不見了人影,而獨自讀書,或者邊聽鄉村音樂邊打掃她那小小的、已經很幹淨的公寓的時間就隻有那麽多,日子久了免不了也想出去好好玩一玩。她的兩段所謂戀情都是在夏天那幾個月裏開始的,對象是學校裏比她年輕很多的男同事,兩次交往都時斷時續,她的讀者肯定不想聽到詳情,反正主要也不過是尷尬和難受的對話。過去的三年裏,凱茜和唐娜好心地讓她在威斯康辛度過了整個七月。
當然了,她的精神支柱是傑西卡。事實上,她是如此依賴女兒,以至於她非常小心地防止自己做過頭,防止自己的需要淹沒了女兒。
傑西卡是條工作犬,不是像喬伊那樣的展示犬。一旦帕蒂離開理查德,在道德上重新獲得了一定的可尊重度,傑西卡就把修複她的生活當成一件大事來辦。她的很多建議相當平常,但是出於感激和後悔,當定期在周一和女兒共進晚餐時,帕蒂總會聽話地向女兒匯報她的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