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錯誤已經鑄成(結局)(2)
她是她爸爸的女兒。無論他還是她都從未真正想要成長,而現在,他們一起成長。雷的病情並沒有讓她像弟弟妹妹們那麽不自在,那麽恐懼,無需否認這一事實讓一向好勝的她感到滿足。還是個孩子時,她曾希望自己能夠相信,他愛她勝過一切,而現在,當她緊緊握住他的手,試著幫他挨過一陣陣甚至連嗎啡也隻能縮短而無法使之消失的疼痛時,這願望變成了事實,他們使它變成了事實,而這改變了她。
在黑斯廷斯村的唯一神教堂舉行的追悼會上,帕蒂想起了沃爾特父親的葬禮。這次的葬禮也同樣來了很多人——至少有五百。看上去,韋斯特切斯特的每一位律師、法官、現任公訴人和前公訴人都來參加了,那些為雷致悼詞的人都說著同樣的內容:他不僅是他們所認識的最能幹的律師,也是最友善、最勤奮、最誠實的律師。他職業聲譽的廣度和高度讓帕蒂暈眩,而對坐在她身旁的傑西卡而言,這一切都是個全新的發現;帕蒂已經能夠預見到(事實證明,準確無誤),傑西卡事後將會向她發起責難,公平的責難,為她剝奪了她了解外祖父的機會。
阿比蓋爾走上講台代表家人致辭,她想要表現得風趣,出來的效果卻是不得體和自說自話,然後,她利用失控的悲痛抽泣,部分地挽回了她的形象。
直到家裏人在葬禮結束後陸續離開時,帕蒂才看到後麵幾排長凳上坐了一百多個來自弱勢群體的各色人等,當中大多數是黑人、拉美移民和其他少數民族,他們高矮不一,身著西服或裙裝——顯然是他們所擁有的最體麵的衣服,耐心而莊重地坐在那裏,顯然比她更熟悉葬禮儀式。這些是雷以前為之提供過免費服務的老客戶或者那些客戶的家人。在隨後的招待會上,他們一個接一個地來到包括帕蒂在內的愛默生一家人麵前,握住他們的手,看著他們的眼睛,簡短地對雷為他們做過的工作表示感謝。為那些他拯救過的生命,扭轉過的不公,以及表達出的善意。帕蒂並沒有完全被這一切吹昏頭腦(她深知在這個世上,行善的背後是家人付出的巨大代價),但她還是受到了強烈的震動,不由得想起了沃爾特。現在她隻是感到後悔,在沃爾特為保護其他物種而鬥爭時,她卻處處為難他;她發覺自己當初那樣做是出於忌妒——忌妒那些鳥兒在他眼中那麽純粹地可愛,忌妒他擁有這種去愛它們的能力。她希望她現在可以走到他麵前,在他還活著的時候,清楚地告訴他:我敬愛你,因為你的善良。
她很快發現她尤其要感謝沃爾特的一點是他對金錢的淡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就足夠幸運地培養出自己對物質的淡漠,然後,就像幸運的人會擁有更多的好運氣一樣,她嫁給了沃爾特,她一直視之為理所當然地享受著他對物質的不貪婪,直到雷去世後,她被拽回到家人與金錢有關的噩夢當中。愛默生一家人,正如沃爾特多次告訴帕蒂的那樣,代表著一種貧乏的經濟。就他的喻意(也就是說,情感上的貧乏)而言,她有時候能夠看出他的看法是對的,但是因為她是作為一個局外人長大的,沒有參與家人對物質的競爭,所以她用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雷的父母那份永遠令人覬覦卻又永遠不可撼動的財產——貧乏的人為性——是她家人種種麻煩的根源。直到在雷的葬禮結束後的那段日子裏,她逼迫喬伊斯作出明確說明,了解了愛默生家族位於新澤西的祖屋的故事,聽說了喬伊斯如今發現自己所處的困境,她才徹底明白了過來。
情況是這樣的:作為雷在世的配偶,喬伊斯現在擁有了那座鄉間莊園,那是六年前奧古斯特去世後由雷繼承的。當帕蒂的妹妹們,阿比蓋爾和維羅妮卡,懇求雷“處理”那份地產(也就是說,賣掉它,把屬於她們的那筆錢分給她們)的時候,雷當然能夠一笑置之,不予理睬,但是現在他不在了,喬伊斯每天都要承受來自兩個女兒的壓力,而她卻不具備承受這種壓力的先天優勢。然而,不幸的是,除去雷對祖宅在感情上的不舍這點之外,雷當初無法“處理”這份地產的其他原因仍然擋在她的麵前。首先,如果賣掉祖宅,雷的兩個兄弟就可以來理直氣壯地要求分取一大部分房款。此外,那棟石頭房子裏現在住著帕蒂的弟弟埃德加和他的妻子加琳娜,以及他們很快就要增加成四個的孩子們,而且房子已被埃德加擅自進行的一係列“翻新”搞得不成樣子,由於他沒有工作,沒有存款,又有很多張口等著要吃飯,所以到目前為止,“翻新”工作就隻進行到局部隨意拆毀這個程度。而且,埃德加和加琳娜威脅說,如果喬伊斯把他們趕出祖宅,他們就去以色列的西岸聚居點定居,帶走喬伊斯這輩子唯一的幾個孫子,靠一家設立於邁阿密的基金會的救濟過活,而那家基金會對猶太複國主義的挑釁式宣傳令喬伊斯極其不安。
當然了,喬伊斯的噩夢是她自願招來的。當年在學校裏拿獎學金的她被雷的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家庭出身、他的家族財富和他的社會理想主義所吸引。她不知道自己被卷入了一個怎樣的家庭,不知道她最後將要付出的代價,不知道在以後的數十年裏她將忍受種種令人厭惡的怪癖、孩子氣的金錢遊戲和奧古斯特專橫無禮的對待。她,貧窮的布魯克林猶太女孩,很快就用愛默生家的錢去西藏、馬丘比丘以及埃及的幾處地方旅遊;與達格?哈馬舍爾德、亞當?克萊頓?鮑威爾共進晚餐。像許多從政人士一樣,喬伊斯不是個健全的人;她甚至比帕蒂還要不健全。她需要覺得自己非同一般,而嫁入愛默生家加固了她的這一感覺,當她開始生育孩子,她需要覺得她的孩子們也非同一般,唯有這樣才能彌補她內心的某種欠缺。因此,便有了帕蒂童年的副歌:我們家和別人家不一樣。別人家有保險,但是爸爸不信任保險。
別人家的孩子放學後打零工,但是我們更希望你們去開發你們非同一般的天賦,追尋你們的夢想。別人家不得不為應付突發事件所需的款項發愁,但是祖父的錢意味著我們不必如此。別人要作現實考慮,要工作,要為將來存錢,但是就算祖父為慈善活動捐了那麽多錢,外麵仍然有一大罐金子在等著你們。
多年來喬伊斯一直傳遞著這些信息,一直縱容她的孩子們的生活被它們扭曲,如今,麵對阿比蓋爾和維羅妮卡要求清算那份地產的壓力,她用顫抖的聲音向帕蒂坦白說,她覺得“不安”且“有一點點愧疚”。
在過去,她用一些隱藏的方式表達著她的愧疚:不定期地轉給兩個女兒數目可觀的現金,不去評判,比如說,類似阿比蓋爾在某天深夜趕到垂危的奧古斯特的病床前,從他那裏要到了最後一張一萬美金的支票這樣的行為(帕蒂從加琳娜和埃德加那裏聽說了這個把戲,他們認為這太不公平,但在她看來,他們更多地是在懊悔他們自己怎麽沒有想出這種好點子)。看到她媽媽一向隱藏於她自由主義的政治觀點背後的愧疚,現在在大白天於她自己的孩子們麵前表露無遺,帕蒂感到一種有趣的滿足。“我不知道我和你爸爸做了什麽,”她說,“我猜我們的確做了什麽。我們的四個孩子當中有三個都沒能作好準備……作好準備去,嗯,獨立養活他們自己。我猜我……哦,我不知道。可是如果阿比蓋爾再次要求我賣掉她祖父的房子……我猜,我想,我活該受這份罪,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猜,以我自己的方式,我多少是有責任的。”
“你隻不過需要勇敢地麵對她,”帕蒂說,“你有權不受她的折磨。”
“我不明白的是,你怎麽會變得如此不同,如此獨立,”喬伊斯說,“你似乎沒有這些方麵的煩惱。我是說,我知道你有煩惱。但你似乎要……更加堅強一些,不知怎麽回事。”
毫不誇張:這是帕蒂人生中最得意的十個瞬間之一。
“沃爾特是個了不起的養家人,”她反駁說,“他是個好人。這一點不無幫助。”
“那你的孩子們……他們……?”
“他們像沃爾特。他們知道怎樣去工作。喬伊可能是北美洲最獨立的孩子。我猜他這點部分是受了我的影響。”
“我真希望能多見見……喬伊,”喬伊斯說,“我希……既然現在情況不同了……既然我們已經被……”她發出一種奇怪的笑聲,刺耳,
非常的不自然,“既然我們已經被原諒了,我希望我能多了解他。”
“我相信他也希望這樣。他對自己的猶太血統很感興趣。”
“哦,不過,我可一點兒也不確定我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恰當人選。或許他應該和埃德加談談。”喬伊斯再次發出那種奇怪、不自然的笑聲。
其實,埃德加並沒有比她們變得更像猶太人,除了在最被動的那些意義上。九十年代早期,他做了任何一個擁有語言學博士學位的人可能去做的事情:成為一名股票交易商。當他停止研究東亞語言的語法結構,投身股票交易,他很快賺到了一大筆錢,足以吸引並留住加琳娜,一個年輕漂亮的俄羅斯猶太人。他們剛一結婚,加琳娜俄式物質主義的一麵就顯現出來。她刺激埃德加去掙更大數額的錢,並將其花在了新澤西肖特山上的一棟大宅、皮草、昂貴的珠寶和其他富麗堂皇的物品上。有一陣子,通過經營自己的公司,埃德加成功耀眼,以至引起了平日裏疏遠而專橫的祖父的關注,剛剛失去妻子的奧古斯特,或許是受早期老年癡呆症的影響,一時衝動,貪婪地允許埃德加更新他持有的股票,賣出他的美國藍籌,大數額地投資於東南亞市場。當亞洲股票泡沫達到最高峰時,奧古斯特最後一次修改了他的遺囑和信托基金,把他的股票投資留給了兩個較小的兒子,而把新澤西的祖宅留給了雷,在當時看,這樣的分配非常合理。但是埃德加做的更新工作卻是靠不住的。亞洲金融市場的泡沫如期破裂,而之後沒多久奧古斯特就去世了,帕蒂的兩個叔叔幾乎什麽也沒有繼承到,而得益於新高速公路的開通和新澤西西北部的快速發展,莊園的價值卻翻番了。
雷用以抵擋兩個弟弟對這份地產的合理要求的唯一方法就是留住房子,讓埃德加和加琳娜住進去,而這兩人也很願意這樣去做,因為埃德加自己的投資也慘遭失敗,破了產。正是在這個時候,加琳娜猶太人的一麵現身了。她擁護東正教傳統,不再節育,生了一堆孩子,使她和埃德加的財務困境進一步惡化。對於猶太教,埃德加並不比家中的其他任何人抱有更大的熱情,但他是由加琳娜塑造而成的,自破產以來,為了和睦相處,他變得更加聽妻子的話。於是,哦,阿比蓋爾和維羅妮卡是多麽地憎恨加琳娜。
這就是帕蒂要著手去為她媽媽處理的情況。隻有她有這個資格,因為她是喬伊斯唯一一個願意自食其力的孩子,而這帶給她最奇妙、最愉快的感受:有她這樣一個女兒是喬伊斯的幸運。帕蒂在這種感覺中陶醉了好幾天,之後才清醒地意識到,事實上,她正被拉回到惡劣的家庭模式中,再次和她的弟弟妹妹們一爭高低。沒錯,之前當她幫著看護雷的時候,她已經感到了競爭的刺痛;但是沒有人會出麵質疑她陪伴雷的權利,而且就動機而言,她的良心是清白的。然而,和阿比蓋爾共度一晚就足以讓過往的競爭汁液再次四下流淌。
在和澤西城一個非常高的男人同居期間,為了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麽像個下錯了高速路的中年主婦,帕蒂買了雙相當時髦的粗跟高跟靴,如今她選擇穿著這雙鞋去和她那個個子最矮的妹妹見麵,這或許是她最不友善的那部分自我作出的決定。當兩人從阿比蓋爾的公寓走向後者常去的那家酒吧時,她高出了阿比蓋爾一大截,就像一個成年人和一個孩子。仿佛是為了彌補個頭上的不足,阿比蓋爾開始了她冗長的開場白——足足說了兩個小時——這使帕蒂得以拚湊出一幅相當完整的她的人生畫卷:她在某個已婚男子——現在對他的專門稱謂是大白癡——身上浪費了她待嫁時光中最美好的十二年,想等著大白癡的孩子們讀完高中,這樣他就可以離開他的妻子,而後來他確實這樣做了,卻是為了一個比阿比蓋爾更加年輕的女孩;她轉而在那些蔑視異性戀的同性戀男人身上尋求更愉快的男性陪伴;她是數目龐大的半失業演員、劇作家、喜劇演員和表演藝術家群體中受重視且大方慷慨的一員;她的朋友圈中,大家都互相捧場,互相購買演出門票、參加籌款會,當中的大多數錢,追根溯源都是從諸如喬伊斯的支票簿這樣的源頭流下來的;作為一名波西米亞族,她的生活既不光彩奪目,也不非同凡響,但對於紐約市的運轉而言,卻是令人敬佩且必不可少的。看到阿比蓋爾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了她的位置,帕蒂真的為她高興。直到她們返回她的公寓去喝一杯“餐後酒”,帕蒂提起埃德加和加琳娜這個話題,氣氛才變得令人不快起來。
“你去過新澤西的集體農場了嗎?”阿比蓋爾說,“見到他們的奶牛了嗎?”
“還沒有,我準備明天去那裏。”帕蒂說。
“如果你運氣夠好,在你到達之前,加琳娜會忘記從埃德加身上摘掉項圈和皮帶,那樣子可是非——常的帥。非常有男子氣概和宗教味。你絕對可以放心,她不會費事擦洗廚房地板上的牛糞。”
於是帕蒂解釋了她的提議,即喬伊斯賣掉祖宅,將所得房款的一半給雷的弟弟們,剩餘的分給阿比蓋爾、維羅妮卡、埃德加和她自己(即喬伊斯,不是帕蒂,帕蒂的財務利益是可以忽略的)。阿比蓋爾邊聽帕蒂解釋邊不停地搖頭。“首先,”她說,“難道媽媽沒有告訴你加琳娜的那起車禍嗎?她在十字路口撞了一名學校交通管理員。謝天謝地,隻有那位穿著橘黃色馬甲的老人,沒有撞到小孩。她被她車後座上的小崽子弄得分了神,直對著那人就開了過去。這不過是兩年前的事情,而且,當然了,她和埃德加讓他們的汽車保險過了期,因為不這樣就不是她和埃德加了。他們從不關心新澤西的法律,從不關心就連爸爸都有汽車保險。埃德加是覺得不需要,而加琳娜,雖然在這裏生活了十五年,竟然說這裏的一切都和俄——羅斯不一樣,所以她根本不知道這回事。學校的保險公司賠償了那位交通管理員,他現在基本上無法行走了,但是那家保險公司堅持向他們索賠,數額高得可怕。他們現在到手的每一分錢都會直接進那家保險公司。”
有趣的是,喬伊斯並沒有向帕蒂提起這個情況。
“這個嘛,或許就應該這樣,”她說,“如果那個人成了殘疾,那麽他就應該得到那筆錢。不是嗎?”
“而這就表示他們仍然要跑去以色列,因為他們根本沒錢。這個我可不在乎——沙揚娜拉!但要勸媽媽接受,那就祝你好運了。她比我更喜歡那些小崽子。”
“那麽,為什麽你也不同意這個安排呢?”
“因為,”阿比蓋爾說,“埃德加和加琳娜根本就不該得那一份,因為他們已經在那裏住了六年了,而且把那裏搞得一團糟,還因為反正那筆錢也隻會被轉走。難道你不覺得應該把它分給能夠真正使用它的人嗎?”
“聽上去那個交通管理員用得到它。”
“他已經得到賠償了。現在是那家保險公司在追債,而這些公司本身是有這方麵的保險的。”
帕蒂皺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