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友好的鄰居(4)
喬伊這次的叛逆行為著實令人震驚,這無異於在帕蒂心口捅了一刀,她在拉姆齊山的生活由此開始走向終點。整個七月和八月,喬伊在蒙大拿高原地帶的一處牧場打工,牧場主是沃爾特所在的自然保護協會的一位大捐贈人。等喬伊回來的時候,他的肩膀變得又寬又結實,還長高了兩英寸。平日裏沃爾特並不怎麽喜歡吹噓,但在八月的一次野餐上,他卻向保爾森夫婦誇耀,說那位捐贈人打電話告訴他,喬伊在把牛摔倒和給羊洗藥浴時表現出的勇敢和不知疲倦如何地令人“印象深刻”。然而,就在這次野餐上,帕蒂已然眼神空洞,痛苦不堪。六月,就在喬伊去蒙大拿之前,帕蒂又帶兒子去了無名湖幫她收拾房子。
唯一一位曾在那裏見過他們的鄰居描述了那個可怕的下午:帕蒂和喬伊一次又一次地傷害對方,絲毫不加掩飾,喬伊嘲弄地模仿帕蒂的言談舉止,最後更是當麵罵她“愚蠢”,聽到這話,帕蒂痛苦地大聲說:
“哈—哈—哈,愚蠢!老天,喬伊!你成熟的方式還真是一如既往地讓我吃驚!當著外人的麵說自己的媽媽愚蠢!這做法還真是招人喜歡!多麽高大、剽悍、獨立的男人呀!”
夏天結束的時候,布萊克的那個大房間已經基本上完工了,他正在按布萊克式風格往裏麵添加配置:PlayStation、桌上足球、冷藏啤酒
桶、大屏幕電視、桌上冰球台、維京風格的彩色玻璃大吊燈和自動躺椅。鄰居們猜想著帕蒂在晚餐桌上會如何對這些便利設施進行嘲諷,而喬伊會說她愚蠢、不公平,沃爾特則會憤怒地要求喬伊向媽媽道歉。
不過喬伊叛逃去隔壁家那晚的情形可不需要鄰居們動用他們的想象力,因為卡羅爾?莫納漢很樂意向大家描述,她說的時候聲音很大,不無心滿意足的味道,任何一位不忠於伯格倫德夫婦、願意聽她說的鄰居都可以聽個清楚明白。
“喬伊冷靜極了,真是冷靜,”卡羅爾說,“我向上帝起誓,你把黃油放進他嘴裏都不會融化。我和康妮一起去他家支持他,也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完全讚成這個安排,因為,你們知道啦,沃爾特向來體貼人,我怕他擔心喬伊搬來我家會成為我的累贅。喬伊向來都有擔當,他隻是希望能和家人達成一致,把所有問題都挑開來說。他解釋了他和康妮是怎麽和我討論這個安排的,因為知道沃爾特會擔心日常開銷,我就告訴他,日用品什麽的完全不成問題。我和布萊克現在是一家人了,我們願意多負擔一個人。而且喬伊很勤快,洗碗、倒垃圾什麽的,他都做得很好,是個整潔的孩子。我跟沃爾特說,過去他和帕蒂那麽照顧康妮,留她在家裏吃飯什麽的,我想為此表達我的謝意,因為在我生活一團糟的時候,他們待我真的很慷慨,除了感激之外,我別無他想。
喬伊是那麽的負責任,那麽的冷靜。他解釋說,因為帕蒂甚至不肯讓康妮進她家的門,如果他要想和康妮相處的話,真是別無選擇。我插話說,我完全支持他們兩人交往,要是世界上所有年輕人都像他們這樣有責任感,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加美好。我還告訴他們,讓兩個孩子待在我家益處良多,又安全又可靠,而不會到處去偷偷摸摸,惹上麻煩。我那麽感激喬伊,他在我家永遠都會受到歡迎。我就這樣告訴他們。我知道帕蒂不喜歡我,她總是瞧不起我,也從來不把康妮放在眼裏。我都知道的。我知道帕蒂那兩把刷子,我曉得她會發上一陣子瘋,小臉扭曲著:‘你以為他愛你女兒?你以為他愛上她了?’聲音又細又尖。就好像喬伊這樣的男孩子不可能愛上康妮,就因為我不是個大學生什麽的,或者因為我的房子沒有他們家的大,要不就是因為我不是從紐約來的,再不然,就是因為我不得不老老實實地幹著每周四十個小時的全職工作,不像她那樣待在家裏。帕蒂對我絲毫不尊重,你簡直無法想象。不過沃爾特不一樣,我想我可以和他談。他可真是個甜心,臉漲得通紅,我想是他覺得尷尬的緣故,他說:‘卡羅爾,你和康妮先回去,讓我們單獨和喬伊談談。’回去就回去,沒問題,我又不是去鬧事的。我可不是個喜歡惹麻煩的人。可是喬伊不幹了。他說他並不是在請求他們的同意,隻是告訴他們一聲他的打算,沒什麽好談的。
就是在這個時候,沃爾特失控了。完全地失控了。淚珠從他臉上滾落下來,那麽的傷心,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畢竟,喬伊是他最小的孩子。
是帕蒂對康妮如此不講理,如此無情,才逼得喬伊再也無法和他們一起生活,不是沃爾特的錯。但他卻開始聲嘶力竭地吼叫:
‘你才十六歲,在讀完高中前哪兒也別想去!’喬伊隻是微微地對著他笑,你根本無法在他嘴裏融化黃油。他說他離家又不違法,而且他隻不過是搬去隔壁。
有理有據。我真希望我在十六歲的時候有喬伊百分之一那麽聰明,那麽酷。我是說,他真是個了不起的孩子。可我又有些替沃爾特感到難過,因為他開始嚷嚷,什麽他不會替喬伊出大學學費啦,明年夏天別想再去蒙大拿啦,他說他唯一要求的不過是喬伊能回來吃晚飯,睡在自己家的床上,做家庭的一分子。而喬伊是這樣說的:‘我仍然是這個家的一員。’順便說一下,喬伊從未否認這點。可沃爾特在廚房裏跺著腳走來走去,有那麽一陣兒,我真以為他會動手揍喬伊。但他隻是完全失控了,他嚷嚷著:
‘滾出去,滾,我受夠了,滾。’然後就離開了,你能聽到他在樓上喬伊的房間裏拉開抽屜之類的聲音,帕蒂跑上樓,兩人開始朝對方大吼,我和康妮擁住喬伊,因為他是這個家裏唯一一個講道理的人,我們為他感到難過。正是在這個時候,我才完全確信讓喬伊搬來我家絕對沒錯。沃爾特咚咚咚地下了樓,我們聽到帕蒂像個瘋子一樣尖叫著——她也完全失控了,沃爾特又開始朝喬伊吼叫:
‘看看你對自己的媽媽做了些什麽?’又是為了帕蒂,看到了吧,她總是要扮演受害者的角色。喬伊隻是站在那裏,搖著頭,因為一切都已經再清楚不過了。他怎麽會願意住在一個這樣的家裏呢?”
兒子的不同尋常最終讓帕蒂自食惡果,這無疑合了有些鄰居的意,但是,巴瑞耶街上也從來沒人真正喜歡過卡羅爾?莫納漢,大夥兒也普遍對布萊克缺乏好感,覺得康妮神經兮兮的,而且也沒有人真正信任過喬伊。隨著他的叛逆行為在拉姆齊山地區傳播開來,多數人都十分同情沃爾特,並擔憂帕蒂的心理健康,也為自己的孩子是如此正常而寬慰感恩——他們高高興興地接受父母的慷慨援助,理直氣壯地請求父母幫忙做功課或申請大學,放學後老老實實地打電話報告行蹤,有時也和父母聊聊自己每天的磕磕碰碰,就連因性、大麻和酒精而發生的口角也完全不出父母的預料。從伯格倫德家釋放出來的痛苦是與眾不同的。但願沃爾特還不知道卡羅爾早已喋喋不休地描述了他那晚“失控”的情形,可憐的他別別扭扭地告訴鄰居,作為父母他和帕蒂已被“炒了魷魚”,他們正盡最大努力做到釋然。“他有時過來做功課,”沃爾特說,“但目前他似乎更喜歡在卡羅爾家過夜。我們倒要看看這能持續多久。”
“帕蒂受得了喬伊搬走嗎?”塞思問道。
“不怎麽受得了。”
“最近哪天和帕蒂來我家吃晚飯吧。”
“好主意,”沃爾特說,“不過我想帕蒂要去我媽媽的老房子住一陣兒。你知道,她一直在整修那所房子。”
“我很擔心她。”塞思聲音哽塞。
“我也是,我也有點兒擔心她。不過我曾見過她帶傷打球。大三那年,她整個膝蓋都破了,可她還是堅持著又打了兩局。”
“可那之後她不是就接受了外科手術,嗯,從此結束了職業球員的生涯嗎?”
“我想說的是帕蒂的堅強,塞思。她忍著疼痛繼續打球。”
“沒錯。”
沃爾特和帕蒂始終也沒能去保爾森夫婦家吃晚飯。那年冬天的大部分時間,以及次年春天,帕蒂都躲在無名湖,沒怎麽在巴瑞耶街露麵。
就算她的車停在了車道上,比如聖誕節期間,她也會避開鄰裏間的聚會。一度,她的烘烤食品和殷勤參與是這些聚會上備受歡迎的固定節目。當時傑西卡從大學放假回來,據她的朋友們說,傑西卡和弟弟“大吵一架”,結果就是喬伊在自己以前的臥室住了一個多星期,讓他那位難對付的姐姐過了個她想要的真正假期。有時,鄰居會看到幾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前來拜訪帕蒂,從她們的發型和斯巴魯汽車保險杠上的貼紙來看,應該是她過去的籃球隊隊友。有關帕蒂酗酒的傳言又出現了,不過這多半隻是猜測,因為,盡管她向來友好,可在拉姆齊山,她連一個真正親密的朋友也沒交到。
到了新年,喬伊又回了卡羅爾和布萊克的家。大家推測,那棟房子裏最能吸引他的地方莫過於他和康妮共享的那張床。喬伊的朋友們都知道他抗拒的程度堪稱奇怪,且極其堅決,哪怕隻是提起這個字眼,他臉上都會立刻浮現出傲氣十足的微笑;他聲稱他要度過一個從不需要的人生,這是他的理想。一些更具洞察力的鄰居,包括保爾森夫婦,懷疑喬伊同時也十分享受作為那棟房子裏最聰明的人的感覺。他成了大房間裏的王子,任何他接納為朋友的人都可以享用裏麵的種種娛樂設施(這使得大房間裏那個不受監管的啤酒桶成了整個社區家庭晚餐桌上爭執的焦點)。他和卡羅爾相處的方式令人不安地接近於。他喜歡布萊克喜歡的所有事物,尤其是他的電動工具和卡車,哄得布萊克開開心心。而他就是用那輛卡車學會了駕駛。同學們熱情支持阿爾?戈爾和參議員韋爾斯通的時候,他令人氣惱地微笑著,仿佛自由主義和**一樣是一種弱點。這似乎說明他甚至接受了布萊克的部分政治主張。這年夏天,他在建築工地打工,而沒有再去蒙大拿。
公平也好,不公平也罷,大家都感覺沃爾特——他的友善——或多或少該為這個局麵負責。他沒有揪著喬伊的頭發把他拖回自己家,讓他學得規矩點兒,也沒有撿塊石頭在帕蒂腦門上敲上一記,讓她清醒清醒,而是成天在自然保護協會忙活,不見蹤影。他以相當快的速度升任協會州分部執行官,任由家裏一晚又一晚地空無一人:花壇荒蕪,樹籬無人修剪,窗戶無人清洗,城市裏髒汙的積雪覆蓋了仍豎在前院的那個歪斜的、寫著戈爾-利伯曼的標牌。就連保爾森夫婦都對伯格倫德一家人失去了興趣,因為梅裏正在參加市議員競選。帕蒂在無名湖度過了整個夏天,喬伊入讀弗吉尼亞大學,而關於其經濟來源,拉姆齊山無人知曉。在兒子離家去上大學一個月後,也就是那出國家大悲劇發生後兩個星期,帕蒂從無名湖回來了,之後沒多久,伯格倫德家門前便豎起了“出售”的標牌,想當初,帕蒂和沃爾特可是將他們生命中的一半時間都傾注在了這座維多利亞式大宅上。沃爾特在華盛頓有了新工作,已經開始在那裏上班。雖然房價很快就將反彈到史無前例的高度,但此刻的當地房市卻依舊在後九一一的低穀中徘徊。
房子是帕蒂經手賣出的,價格令人失望。買主是一對嚴肅的黑人夫婦,都是專家,有一對三歲大的雙胞胎。二月,伯格倫德夫婦最後一次挨家挨戶禮貌地向大家正式告別:沃爾特問候了每戶人家的孩子,給每個孩子送上了他最美好的祝福;帕蒂沒怎麽說話,但再一次看上去年輕得令人吃驚,就像那個在這個社區還不能稱之為社區的時候推著嬰兒車走過街道的大姑娘。
“真是奇跡,”塞思?保爾森後來對梅裏說,“這兩口子居然還在一起。”
梅裏搖搖頭:“我覺得他們還沒弄明白要怎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