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友好的鄰居(1)

有關沃爾特·伯格倫德的新聞並未引起當地媒體的關注,他和帕蒂早在兩年前就搬去了華盛頓,對聖保羅而言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不過,拉姆齊山地區的這些上流都市人對自己城市的忠誠度還沒有高到不讀《紐約時報》的地步。據《時報》一篇相當不友好的長文報道稱,沃爾特在首都將他的職業生涯搞得一塌糊塗。他的老鄰居不怎麽能把報道中的用詞(“傲慢”、“專橫”、“缺乏道德原則”)和他們記憶中的沃爾特對上號:那個慷慨、害羞、總是微笑著的明尼蘇達礦務及製造業公司的員工,踩著他那輛用作交通工具的單車在二月的風雪中穿過薩米特大街;奇怪的是,比綠色和平組織還要綠上三分、原本也來自小地方的沃爾特,怎麽可能因為和煤炭公司合謀、虧待鄉下人而惹上麻煩呢?不過,話又說回來,伯格倫德一家人一直有些不那麽對頭的地方。

聖保羅的老市中心在三十年前的蕭條時期衰敗了以後,沃爾特?伯格倫德和妻子帕蒂是第一對在巴瑞耶街買房的大學畢業生,他們是拉姆齊山地區最早一批的年輕住戶。夫婦倆沒花什麽錢就買下了他們的維多利亞式大宅,之後的十年裏,兩人為翻修這棟老房累得幾乎搭上小命。剛開始的時候,有那麽個百折不撓的家夥先是一把火燒了他們的車庫,後來又在車庫重修前兩次闖入他們的汽車。午夜過後,曬得黝黑的摩托車手們從天而降,在小巷對過的空地上一邊喝著施利茨啤酒,一邊烤大香腸,還不時發動引擎,直到穿著運動衣的帕蒂出來喊道:

“嘿,你們幾位,知道現在幾點了嗎?”沒有人害怕帕蒂,但在高中和大學時期,她曾是出色的運動員,至今還保持著運動員那股無所畏懼的勁頭。打從第一天來到巴瑞耶街,她就無奈地成為了引人注目的人物:

大高個兒,馬尾辮,年輕得令人吃驚,推著輛嬰兒車走過被拆空的汽車、破碎的啤酒瓶和布滿嘔吐物的積雪,仿佛她整日的生活都裝在了嬰兒車上掛著的那幾個網眼袋裏。你可以看到,在剛剛過去的那整整一上午,她都在圍著孩子轉;下午,她收聽公共電台,閱讀《銀齶菜譜》,清洗孩子的尿布,給牆麵刮膩子、上乳膠漆;晚上為孩子讀《晚安月亮》,然後喝上一杯仙粉黛葡萄酒。她業已深陷其中的這種生活,在街道上的其他居民身上才剛剛開始。

最早的時候,就是你還可以開著一輛沃爾沃240而不覺得難為情的時候,拉姆齊山居民的共同功課是重新學習父母那輩逃至郊區以避開的一些日常生活技能,比如說,如何敦促當地警察真正做好他們的本職工作;如何對付目的性極強的摩托車偷車賊;什麽時候去叫醒自家草坪長椅或秋千上的酒鬼;怎樣誘導野貓去別家孩子的砂盒裏拉屎;怎麽判斷一家公立學校已經爛到了完全不值得費勁去改良的地步。還有一些更具時代氣息的問題,諸如:那些尿布怎麽樣?值得費那個事嗎?真的還能訂到送上門的瓶裝牛奶嗎?從政治角度來看童子軍真的沒問題嗎?不吃麥片不行嗎?哪裏回收舊電池?當有色人種的窮女人指責你正在破壞她的街區時,該如何應對?老牌艾菲斯塔瓷餐具的釉彩含鉛量過高,可能引發中毒,這是真的嗎?廚房裏的濾水器究竟需要精細到什麽程度?有時當你按下超速行駛開關,你的沃爾沃240會不會沒有反應?乞丐上門乞討,該給他食物還是什麽都不給?全職工作的媽媽有可能培養出無比自信、快樂、聰明的孩子嗎?可以在頭天晚上磨好第二天才用的咖啡豆嗎?還是一定要在早上即磨即飲?聖保羅到底有沒有人請到過令人滿意的屋頂工?技藝高超的沃爾沃修車師傅呢?你的240有駐車製動拉線方麵的毛病嗎?儀表盤上那個貼著標簽的謎一般的開關令人滿意地哢嗒作響,卻又似乎和什麽都沒有聯係:

那玩意兒究竟是什麽東西?

對所有這些問題,帕蒂·伯格倫德都能夠提供可資參考的答案,她就像一隻殷勤友好的蜜蜂,快活地傳播著社會文化的知識花粉。她是拉姆齊山為數不多的幾個全職媽媽之一,出了名的不喜歡說自己的好話,也出了名的不喜歡說別人的壞話。她說遲早有一天她會被家裏的某扇窗“斬首”,因為那些提拉窗的吊鏈是她自己更換的。她的孩子們吃了她沒煮熟的豬肉“很可能”會死於旋毛蟲病。她覺得自己對脫漆劑的氣味“上癮”,很可能跟她“不再”讀書有些關係。她坦言自己已被“禁止”為沃爾特的花施肥,因為“上一次”她搞砸了。有些人不喜歡她這種自我貶損的謙遜勁兒——他們從中體會出某種類似屈尊俯就的味道,就好像帕蒂故意誇大自己細小的過失,其實是過於明顯地想照顧那些不那麽能幹的主婦的情緒。但大多數人還是覺得,她的謙虛發自內心,或至少也可以說是有趣的;而且,不論如何,你很難拒絕自己的孩子們那麽喜歡的帕蒂阿姨,她不單記得孩子們的生日,還記得你的生日,會拿著小禮物來到你家後門:一碟曲奇餅幹、一張生日卡片,抑或一束插在從二手商店買來的小花瓶裏的鈴蘭,還告訴你不必麻煩把花瓶還給她。

大家知道帕蒂是在東部長大的,紐約市郊區的某個地方,她是明尼蘇達大學第一批獲得全額籃球獎學金的女大學生之一。沃爾特家裏的辦公室牆上有塊小匾,見證了帕蒂在大學二年級時入選全美籃球賽第二陣容。帕蒂有這樣一個奇怪之處:作為一個以家庭為中心的人,她卻似乎和自己的娘家人沒有任何來往。一年四季都不見她離開聖保羅半步,好像也從沒見到東部有什麽人,包括她的父母,來這裏探訪她。

如果你直截了當地問她關於她父母的事,她會告訴你,那兩個人為很多人做了很多好事:爸爸在懷特普萊恩斯開了一間律師事務所,媽媽是搞政治的,沒錯,紐約州眾議院的一名女議員。接著,她會斷然地點點頭:“就是這樣,他們就是這麽個情況。”仿佛相關的話已經全部說完了。

想讓帕蒂同意說某個鄰居的行為“惡劣”,你簡直可以為此設計個遊戲出來。當有人告訴帕蒂,塞思和梅裏?保爾森兩口子準備為他們的雙胞胎開個盛大的萬聖節派對,邀請了街區所有的孩子參加,唯獨沒有請康妮?莫納漢,帕蒂隻會說這真是太“奇怪”了。下次她在街上碰到保爾森夫婦,他們解釋說一整個夏天,他們都在勸說康妮的媽媽卡羅爾,讓她不要把煙頭從她的臥室窗口彈進雙胞胎的小遊泳池。“這真是太奇怪了,”帕蒂一邊附和著,一邊搖頭,“可是,你們知道,這並不是康妮的錯。”然而,保爾森夫婦對“奇怪”這個評價並不滿意,他們想聽到的是“她太不合群了”,或者“這簡直是消極攻擊”,甚或“卡羅爾太不像話了”。他們需要帕蒂在這些惡言惡語裏選出一個,和他們一起斥責卡羅爾,但帕蒂怎麽都過不了“奇怪”這道坎,而保爾森夫婦也就依然拒絕邀請康妮參加派對。帕蒂對康妮受到這樣不公平的對待非常惱火,她在塞思和梅裏舉辦派對的那個下午,帶上自己的孩子、康妮,以及另外一個他們學校裏的朋友去了南瓜農場,陪孩子們坐在裝有幹草的大車上遊玩。但她對保爾森夫婦最差的公開評價也不過是,他們對一個七歲女孩的刻薄勁兒真是太奇怪了。

卡羅爾?莫納漢是巴瑞耶街唯一一位和帕蒂待的時間差不多的媽媽住戶。她原本是亨內平縣某位高官的秘書,被那人搞大了肚子之後,他將她從自己的轄區移到拉姆齊山居住,隸屬於某種你可以稱之為“人事安排互助”的計劃。到了七十年代末期,雙子城已經沒有多少轄區認為,將你私生子的媽媽安排在你的治下工作是一個好政府的官員應有的舉措。於是,卡羅爾成了聖保羅執照管理局那些心不在焉、時常休假的職員之一,與之對應,聖保羅某位和她一樣有來頭的女士也在河對岸找到了工作。巴瑞耶街上這棟租來的房子位於伯格倫德夫婦家隔壁,想必也是安置計劃的一部分;否則,很難理解卡羅爾為什麽會同意住在當時幾乎還無異於貧民窟的拉姆齊山。夏天,每周一次,會有一個眼神空洞的年輕人穿著公園管理處的連身衣,在黃昏時分駕著一輛沒有標誌的四輪驅動車過來,開動割草機為她修剪草坪;冬天,還是這個年輕人,來為她清掃走道上的積雪。

等到了八十年代後期,卡羅爾家是整個街區唯一沒有中產階級化的人家。她抽百樂門牌香煙,漂染頭發,把指甲弄得俗豔嚇人,成天給女兒吃現成的方便食品,每逢周四都很晚才回家(“這是該媽媽出門的晚上。”她解釋說,就好像每個媽媽都有這樣的待遇),用伯格倫德夫婦給她的鑰匙悄悄打開他們家的大門,然後從沙發上抱起帕蒂用毯子裹著的正在熟睡的康妮。每當卡羅爾去工作、購物,或者享受她的星期四之夜時,帕蒂一直慷慨主動地為她照顧康妮,而卡羅爾也已經離不開帕蒂這個常常為她免費看護女兒的保姆。帕蒂不可能沒有注意到卡羅爾是如何回報她這一片好心的:她對帕蒂的女兒傑西卡不理不睬,卻又對她的兒子喬伊太過親熱(“和咱們的小師奶殺手再親上一個怎麽樣?”)。鄰裏間的派對上,卡羅爾穿著薄兮兮的上衣,腳踩酒吧女招待風格的高跟鞋,緊貼沃爾特站著,稱讚他高超的房屋修繕技藝,無論沃爾特說了什麽,卡羅爾都尖聲笑個不停。但是,這麽多年來,帕蒂對卡羅爾最差的評價也不過是單親媽媽的日子不好過:如果卡羅爾有時候對她態度怪異,那也可能不過是為了保護她自己的自尊心不受傷害。

塞思?保爾森談論帕蒂的次數稍稍超過了他老婆可以接受的頻率,在塞思看來,伯格倫德夫婦是那種負疚感極強的自由主義者,他們需要不斷地去原諒所有人,這樣才不會為自己的好運氣感到內疚,他們缺乏足夠的勇氣去坦然享受自己的優越。塞思的理論有這樣一個不合理之處:伯格倫德夫婦的處境並沒有多麽優越,他們唯一為人所知的資產不過是那棟房子,那還是他們用自己的雙手一點一點改建出來的。

另一個不合理之處,正如他的妻子梅裏指出的那樣,帕蒂並沒有多麽進步的思想,也絕對不是個女權主義者(成天待在家裏,守著她的生日日曆,烘焙那些活見鬼的生日甜點),而且似乎對政治十分反感:如果向她提起某次選舉或者某位候選人,你會看到她努力強撐卻終於無法維持那個平日裏快快樂樂的自己,看到她變得煩躁不安,頻繁點頭,“是的,是的”個沒完。梅裏比帕蒂大十歲,看上去也不折不扣地老上十歲,早些年曾經是麥迪遜民主社會學生聯盟的狂熱分子,如今卻狂熱地迷戀著博若萊新釀葡萄酒。有一次在晚餐派對上,塞思第三次還是第四次提起帕蒂,梅裏的臉紅得像新釀葡萄酒,她宣稱在帕蒂的種種友好行為背後,不存在什麽更高的覺悟,也談不上什麽團結意識,更談不上政治意義,既不具備可替換的結構,也和真正的社群主義毫不沾邊,不過是舊時家庭主婦拿手的那一套伎倆,而且,老實說,在梅裏看來,如果抓破那溫柔和善的表麵,你或許會驚訝地發現一個冷酷、自私、好勝的帕蒂,發現她其實是個裏根分子;很明顯,帕蒂真正在意的不過是她的孩子和房子——鄰居、窮人、祖國、父母,甚至她的丈夫,都算不了什麽。

毫無疑問,帕蒂十分疼愛她的兒子,盡管女兒傑西卡更能給父母長臉。小姑娘酷愛讀書,關心野生動物,長笛吹得頗顯天賦,足球場上的表現可稱英勇,做起小保姆來也是大受歡迎,既沒有漂亮到會損害她的道德的程度,卻也足以贏得梅裏?保爾森的稱讚,然而喬伊才是那個帕蒂聊起來就沒完沒了的孩子。她以那種歡快、信任、自我貶低的口氣,喋喋不休地告訴大家,喬伊是如何不聽從她和沃爾特的管教,細節充分,沒有絲毫省略。雖然大多數故事都披著抱怨的外衣,但是沒有人懷疑她對兒子的寵愛。她就像一個抱怨自己帥氣而混賬的男友的女人。仿佛可以被他傷害是一件令她驕傲的事,仿佛她希望這個世界對她的主要了解,甚至可以說唯一了解,就是她對這種傷害抱有多麽開明的態度。

“他可真是個小渾蛋。”她這樣告訴其他媽媽,當時正值冬季,長夜漫漫,打發孩子們睡覺的過程無異於一場戰爭,喬伊堅持說他有權利像帕蒂和沃爾特一樣晚睡。

“他大鬧嗎?哭嗎?”其他媽媽問道。

“你開什麽玩笑?”帕蒂說,“我倒希望他哭鬧,小孩子哭鬧再正常不過,而且哭一陣也就不哭了。”

“那他做了什麽?”媽媽們問道。

“他從根本上質疑我們的權威。我們叫他關燈,他卻堅持說,隻要我們還沒有關掉我們的燈,他也就用不著非得去睡覺,因為他和我們沒有任何區別。而且,我向上帝發誓,準得就像時鍾一樣,每隔十五分鍾——我發誓他肯定躺在那裏盯著他的鬧鍾,每隔十五分鍾就大喊:

‘還沒睡著!我還醒著呢!’帶著輕蔑或者嘲諷的口氣,感覺真是奇怪。

我求沃爾特不要上當,可他不聽我的,又是午夜十二點一刻,沃爾特站在喬伊黑漆漆的房間裏,兩人又開始討論大人和小孩的區別,爭執家庭應該是民主的,還是應該采用仁慈的獨裁統治,直到最後還是我受不了了,你們知道的,躺在床上,抱怨著:‘別吵了,別吵了。’”

梅裏?保爾森並不覺得帕蒂的故事多麽有趣。深夜,她一邊將晚餐派對上用過的餐具放入洗碗機,一邊向塞思評論說,喬伊不懂大人和小孩的區別,這其實一點也不令人意外,他的媽媽似乎就搞不大清楚自已到底是成年人還是孩子。她問塞思是否注意到了,在帕蒂的故事裏,總是由沃爾特來管教孩子,就好像帕蒂隻是個不需要負責任的旁觀者,作為媽媽的任務不過就是要表現得可愛。

“我好奇她是不是真的愛沃爾特,”塞思邊打開最後一瓶酒,邊樂觀而又若有所思地說道,“我是說,性方麵。”

“潛台詞總是‘我兒子可不是一般的孩子’,”梅裏說,“她總是在抱怨喬伊難以集中注意力。”

“可是,說句公道話,”塞思說,“歸根結底都是因為喬伊太頑固,總是不聽沃爾特的管教。”

“她說的關於喬伊的每句話都是某種間接的自我吹噓。”

“難道你就從不吹噓嗎?”塞思挑逗道。

“有時候會吧,”梅裏說,“不過至少我還有那麽一絲絲的自知之明,知道別人會怎麽看待那些話。而且我的自我價值感也沒有緊緊地和我們的孩子有多麽了不起聯係在一起。”

“你是個完美媽媽。”塞思調侃道。

“那倒不是,帕蒂才是完美媽媽,”梅裏說著,塞思給她杯裏添了點兒酒,“我隻能算是‘非常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