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落選縣長下海記

唐成

中年人待業沒有待業青年那樣瀟灑,宋祖和成天不出門,電視成了好朋友。偶爾有人拜訪,但比起在職時的門庭若市就顯得清靜許多。不出門有他的原因,見了熟人怎麽處理?主動打招呼還是等別人打招呼?下台人顧及昔日威風,因而不出門是上策。

宋祖和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會落選,平心而論,他的條件不錯,四十一歲,大學本科畢業,三十六歲就當副縣長,在縣長的位置上也幹了兩年,可選民就是不買這個賬,就是不讓他連任。

閉門思過,得出落選原因:一是選民欺生。他是去年才從鄰縣交流到本地任縣長的,時間不到一年,人員不熟,拳腳還沒有伸開;二是沒有後台。雖說三十六歲就任副縣長,那是吃政策飯,如果不是那張大學文憑,如果不是重視知識分子的政策,就不會有他的“異軍突起”——從一個建築公司的經理(股級)一躍成為全市最年輕的副縣長。當上縣長後他滿腔熱血,心思花在工作上,上層路線走得少,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書記、市長的家門不知朝什麽方向開。

這年月沒有後台咋行?他開始懊悔不該隻顧工作忘記打點關係。

一晃就是半年。

中年人待業沒有待業青年那樣瀟灑,宋祖和成天不出門,電視成了好朋友。偶爾有人拜訪,但比起在職時的門庭若市就顯得清靜許多。不出門有他的原因,見了熟人怎麽處理?主動打招呼還是等別人打招呼?下台人顧及昔日威風,因而不出門是上策。

不出門並不等於不知道天下大事,有消息傳出,要調他到市政府任政研室主任。

消息很快得到證實。為了他的任職市委書記費了一番苦心——落選縣長不能降級安排,降級有落井下石之嫌;不能提拔使用,提拔使用受人指責;好位置不能安排,好位置早就被別人占滿,無奈之下把一名副秘書長兼政研室主任的職務分出一半,這才有他的位置。

政策研究室簡稱政研室,雖說是清水衙門,好歹也算是領導身邊的人。宋祖和舉家進城。

總算從落選陰影中走出來,恢複了原來的雄心壯誌。然而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雖然是領導身邊的人,卻得不到領導的重視,顯得可有可無。不能怪領導,整個政研口都是這樣。政研室是個虛機構,說起來重要,什麽領導機關的參謀部、決策部,其實是不管部。宋祖和成天無所事事,思想壓力很大。這樣的位置這樣的日子不適合他這樣的年齡,也不利於他東山再起。

說句實在話,最初他沒有野心,成為全市最年輕副縣長後就有點躍躍欲試;轉正後更加堅信能成為一名政治家。落選是一次重量級打擊,如今這個冷遇無疑是雪上加霜。

不能就這樣下去,得另辟蹊徑。

何處下手?打領帶時忽然得到一個啟示,金利來主人不是穩穩當當當上了全國政協副主席?對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走一條“曲線”上升之路。

宋祖和決定辦實體,建一座加油站。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分管機關的常務副市長,得到肯定。政府秘書長稱他有開拓精神,為表示支持,市政府拿出十萬元作鋪底金,加上政研室全體幹部二十萬集資款,再到銀行貸款四十萬元,資金總算湊齊。

宋祖和任命政研室綜合科一名剛由司機提拔起來的副科長任經理,自己任董事長。這位經理叫鄒海,最大的特點就是敢作敢為,政研室的人稱他膽大包天。宋祖和喜歡這樣的人,更由於鄒海當過司機與汽油打過交道,稱得上人盡其才。

鄒海當經理後級別升到正科。半年之內由司機到正科屬突擊提拔範疇,政研室幾個資格老的副科長不服。宋祖和說:“有什麽不服,市委書記的司機還是副縣級。”

人比人氣死人。

鄒海不負宋祖和厚望,土地征用手續很快辦妥。所征土地很大,可以做兩個加油站。

一個加油站不顯形,宋祖和想搞成一個集團公司。有消息傳出養魚賺錢,宋祖和便開著桑塔納帶著鄒海在郊區田野考察。小車不服水土,陷入泥裏不能自拔。一個叫黃水保的中年農民見狀,便回家拿著鋤頭、鍬子、稻草,叫來鄉親把小車推上柏油路。

黃水保是個有心計的人,近幾年見養魚致富也想養魚,怎奈手頭沒有幾個“子”,銀行又不願向他貸款,正愁找不到門路,沒想到財神爺送上門。果不出所料,宋祖和抽出一百元給黃水保,算是推車費。黃水保不但不要,還邀請他倆去寒舍一敘。

名副其實的寒舍,家徒四壁,幾把椅子髒兮兮。鄒海嫌髒不願坐,宋祖和當過縣長,知道怎樣同農民打交道。他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直入正題。

知道對方來意後,黃水保便神吹鬼吹會養魚。為證實他養的魚又肥又美,中午弄了一桌魚宴。這些魚是從姐夫魚池弄來的。

回城路上,宋祖和問鄒海對黃水保印象如何。從小在城裏長大的鄒海對農民沒有感情,也瞧不起農民,更不願把公司設在農村,於是說了一些不恭的話。宋祖和說他不懂,與農民打交道辦法很簡單——你把他當人他就把你當神。

市政府政研室在不到半年時間內辦起兩家公司,在全市是一麵旗幟。市長要宋祖和好好總結一下,準備在全市推廣。省政府政研室也發現了這個典型,認為這是一條彌補機關經費短缺的好路子。省政府政研室主任親自下來考察,聽了宋祖和的遠景介紹後高興地說:“今年過年我等你的過年魚。”

宋祖和暗中叫苦,加油站還缺一筆掃尾資金,魚池投入二十萬元隻挖幾口魚塘,如此速度怎麽能兌現誇出的海口?

鄒海住進工棚。條件簡陋但很瀟灑。他是個坐不住的人,離開辦公室就像一隻老鷹在眾鳥中自由覓食。怕寂寞,招來一幫哥們兒吃喝嫖賭。宋祖和責怪他不該搞一些不三不四的無業遊民到工地。鄒海說:“這裏不比城裏,誰狠誰就有理。”此話不假,幾個哥們兒沒來之前,當地老百姓不是來殺黑就是偷拿建築材料。哥們兒來了後打出威風,老百姓不敢再來。這些哥們兒粗茶淡飯吃不慣,成天泡在燒雞館裏大吃大喝聊服務員小姐。餐館老板怕他們,也歡迎他們,沒有現錢就賒賬,到時候找鄒海要錢。漸漸這些哥們兒胃口也大了,每月一千八百多元的工錢嫌少,要建築老板再補貼二百元才行。

加油站主體工程完成後,這夥哥們兒料到好日子已經不多,開始為未來打算。找到鄒海,要買剩下的地盤。剩下的地盤還能做一個加油站。鄒海做不了主,找宋祖和商量。正缺資金,賣一部分土地回籠一部分錢是個好辦法,於是以高於原價兩倍成交,附帶條件是不能建加油站。

鄒海也入了股。這些哥們兒又選鄒海為頭。選他做頭有目的,這樣鄒海可以公私兼顧。

還是辦起加油站。

公家加油站的建築材料順理成章成了私人加油站的建築材料。鄒海采取回避態度,這段時間和精力花在魚池上。

黃水保見他如此重視,當然歡喜得不得了。

為了能遙控指揮,鄒海替黃水保安了一部電話。為了搶眼,黃水保越是人多時越對電話大喊大叫,惹得左鄰右舍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哥們兒來電話,工程急需資金,鄒海急得團團轉。私人的事不能找組織開口,更不能讓宋祖和知道他也入了夥。急中生智,鄒海要黃水保造一個預算,計劃買10萬尾魚苗、一台抽水機、一部發電機及抽水配套管件。黃水保說不會旱澇。鄒海說他傻帽兒,有備才能無患。

預算報告宋祖和照批。鄒海抽出十萬元給自家加油站,留下五萬元買魚苗。乘著宋祖和視察之機,鄒海又為黃水保要了10噸化肥,黃水保感激不盡。

市政府加油站如期開業,市長親自剪彩。市政府為此專門下了一個文件,市直機關汽車用油一律到政府加油站加油。

宋祖和總算噓了一口氣。還有一塊心病,那就是鄒海那幫哥們兒竟然跟他競爭。為了此事,他狠狠地批評鄒海,被鄒海推得一幹二淨。土地是他自己拍板出賣的,宋祖和不好追究。鄒海暗示哥們兒給宋祖和一點彌補,此事再也沒有人過問。

有了錢宋祖和開始包裝自己——身著名牌西服,桑塔納轎車給了公司自己坐上藍鳥王,手提電話隨身帶。少了一點官味,多了一點大款派頭。

由於有市政府文件作保證,鄒海的日子也好過,生意特別紅火。

隨著自己加油站竣工的日益臨近,鄒海的心事也越來越重。假如自家加油站沒有生意,投資的錢何日才能收回?挪用魚池的錢何日才能填上?盡管這樣,鄒海還是裝出與隔壁加油站毫無瓜葛的樣子。

擔心的事被應驗,自家加油站沒有車加油。盡管隔壁排成長陣,鄒海也做做司機的工作,就是沒有人聽。像看電影一樣,門敞著不要票,觀眾認為電影不好看,不進去;把門守得嚴嚴實實,門外人山人海,過往行人也想著法子進去。

同哥們兒商量,有人提議做宋祖和的工作,把加油站改為市政府第二加油站。

辦法可行,怎奈宋祖和已經不相信這夥人,任你磨破嘴皮,就是不答應。

鄒海怕日子長了挪用公款的事敗露,成天想著對策……突然有一天鄒海向宋祖和請假,要去廣州探親。宋祖和批了。

鄒海走後宋祖和放心不下加油站的生意,也就三天兩頭去加油站。正巧來了一罐汽油,宋祖和中午還陪送油商喝了幾杯,並祝合作愉快。

晚上市長打來電話,責備宋祖和為什麽買水貨汽油。宋祖和傻了眼,他的加油站絕對不訂土煉油廠的汽油,何來水貨?問題出在中午與他喝酒的那車油上。事實擺在麵前,市長的車加了油後走到半路開不動,氣得市長罵娘。隻有一個多小時,20多部車遭同樣厄運。一時市政府加油站是水貨油的消息在市直機關傳開,再也沒有車光顧。

總得有地方加油。鄒海的加油站生意有了改觀,不久生意紅火起來。

屋漏偏遭連夜雨。一場大雨,宋祖和的魚池化為烏有。

怎麽辦?銀行的貸款得還,幹部還等著分紅。

招來了鄒海,要他去做哥們兒的工作,把市政府加油站合並過去。

鄒海裝模作樣在酒樓請了哥們兒一桌,回話:“不可能,賣給他們可以。”

真是此一時彼一時。

大雨過後增加了幾分潮氣。這個該死的天,一年的血汗付與東流水。黃水保沒有什麽變化,他投資的是土地,大水退後老天歸還他的魚池。魚是宋祖和投資的,大水衝走了所有大魚小魚。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黃水保正愁完成不了承包任務,因為他根本不會養魚,所養的魚不是死就是長不大,一切功勞歸功天災。

得了便宜唱野調,黃水保找到宋祖和,要宋祖和補貼他的損失,理由是:虧公不虧私。

宋祖和沒好氣地將他訓斥一頓。

黃水保來個跛子拜年就地一歪,從此與宋祖和斷了往來。

黃水保白賺了二十多畝魚池及一些輔助設備。

為了向幹部交差,宋祖和一個勁兒地講,辦實體的路走對了,項目選準了,人選錯了。

銀行催還貨款,藍鳥王是坐不成了,大哥大也用不成了,全部給了銀行。

桑塔納轎車被鄒海換成一部夏利,差額的錢不知飛到哪裏。正縣級幹部坐夏利麵子上過不去,命令鄒海半個月內換回桑塔納。

見不到鄒海的影子,原來被公安局請進了拘留所。員嫖娼黨紀不容,鄒海被開除黨籍,撤銷職務。

再也無顏在政研室混下去,趁著事情還沒有發作,宋祖和決定走為上策。

要走就得交賬,這時宋祖和才知道公司虧空二百萬,扣除加油站固定資產折值八十萬元,還有一百二十萬不知去向。鄒海說虧了,就這樣交賬。

宋祖和對市長說:“大氣候不好,辦企業都虧。”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再也沒有人追究。

宋祖和至今還不知道是鄒海把他坑了,那車水貨油是鄒海親自設局布置的。

盡管如此,宋祖和的政研室主任還是坐得穩穩當當。不同的是,過去隻是市長冷落他,如今是市長、政研室全體幹部都冷落他。一百二十萬元債務包袱成了政研室永遠調研不完的課題。

唐成,原名陳金鵬,湖北鹹寧人,任《世界商潮(澳門)》雜誌副主編。已出版長篇小說《調查組》《市委書記》《誰上誰下》《沉浮》《天地良知》以及報告文學集《中國勞動環境調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