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醒著(9)

“主要是對自己狠,”我起身抱著宋雨征,“可我怎麽覺得自己這麽卑鄙,而且特別無情。其實我沒想怎麽著,我就是——”

“我明白。”

“我現在發現有些事真的挺有意思,比如我姨媽吧,我本來沒把她當回事兒,以為上次見了一麵以後就跟她再也沒什麽關係了。誰知道沒過多久她就成了我的遮羞布。”

“我本來想了一堆安慰話兒,但後來覺得都特蒼白無力,還不如笑話來得直接,所以都讓我給廢了。”

我向來都不願意承認是你不再了解我了,嶼叔。在我心裏你永遠是那個能將一切看透卻又不動聲色的人,所以很多時候我都願意表述成“是我不想讓你再了解了”,這樣一來好像所有的罪責就都能名正言順地歸結到我身上,包括和宋雨征談戀愛。後來你說我跟他戀愛是為了和你賭氣。我隻能說你猜對了百分之五十,就像你當時猜測我為什麽回家之後憂心忡忡一樣。沒錯,在答應他請求的最初我是慪氣,確切說是委屈。憑什麽我可以拒絕姨媽的物質誘惑和宋雨征的告白,你卻連一個根本配不上你的林紫蘇都抗拒不了呢。可當他給我講了一中午笑話卻沒問一句其他事情的時候我就發現,其實自己已經開始不知不覺依賴他,或許是從這段時間開始,或許是從他離開之後給我寫的第一封信開始,或許還要更早。當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包括你在內都想找到一個暖爐時,他卻選擇融化一塊冰。

第二天吃早飯時宋雨征對我說,你知道嗎,你昨天晚上夢遊了,可把我嚇了一跳。

我以為我已經成熟,但我錯了。十幾年的生活經曆沒有讓我長進任何,我依舊是那個因為韓阿姨的一句“送她回福利院”就擔驚受怕的家夥,會因為嶼叔有了自己的孩子而夢遊,也會因為自己未曾改口導致嶼叔和韓阿姨起了衝突而內疚——這一切不是雲煙,它們永遠不會成為雲煙。它們是一片布滿荊棘的黑暗沼澤,我曾經從中拚命地抽身但我身上依舊帶著爛泥與血液的味道,在生活中揮之不去,甚至在夢境中也清洗不掉。

我辦了一張新卡,將以前沒用完的生活費全部轉到上麵。既然選擇離開,就越徹底越好。其實我還動過一個念頭,即把我讀大學以來的所有費用統統還給他,可因為清楚自己無論如何也還不起而作罷。

幸運的是我清楚自己還不起,糟糕的是我更清楚還不起的不僅僅是錢。

或許有人會說,父親再婚,多大點兒事,向他挑明就是了。我承認這方法直接簡便,可惜我卻過了用這種方法的年齡。恍恍惚惚的,我想起嶼叔和韓阿姨結婚前自己在醫院裏的那番哭鬧,無論結果如何,畢竟是讓他明白了我的心思。而在我有了成人的身體,並且上天為我配備了與這身體相稱的頭腦與表達能力的今天我卻覺得它複雜得令我討厭和難以招架,再簡單的事一旦輸入大腦就必須按著表麵錯綜複雜的紋路走一遍才能順利輸出,仿佛不這樣就對不起自己逐漸增長的年齡。

經我大腦最新輸出的指令如下:

∵葉嶼和夏汀既無血緣,亦無收養關係。

又∵夏汀成年,葉嶼再婚,組成新家庭。

∴兩人僅限於彼此熟識,並非親人。

∴我這一生都永遠無法向嶼叔坦陳。

林紫蘇的聲音從電話線那端傳來時我才猛然意識到轉眼已是兩個月,按計劃這時的我已經可以“出國”了,可我卻根本沒有給他們任何消息。閑聊幾句之後,她果然開始詢問我具體的出國時間,我把之前準備的一個日子告訴了她,緊接著就聽到電話那邊傳來一聲微弱輕歎。我自然知道那是誰,也明白在那聲歎息中包含了多少情感,可我絲毫不敢深想。

一些大大小小的郵包果然在幾天之後從快遞師傅那裏飛到我的手中。而接到電話之後我總讓他們把包裹放到收發室,再在第一時間從住處坐車去學校。

起初見我抱著包裹失魂落魄的樣子宋雨征總是不明就裏地笑,然而在陪我同取了幾次之後就徹底沉默下去——拿到包裹之後我總是立刻用指甲劃開外封膠帶,把箱子一百八十度地旋轉後將裏麵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倒出來。整個過程像尋找救命草藥般迅速慌亂。

後來還是宋雨征告訴我,我眼睛裏的光芒總是從接到快遞公司的電話起開始閃爍,在包裹到手的瞬間到達頂峰,再隨著東西被翻得一片狼藉而迅速消失。後來手機再也沒響過,而我的眼睛就一直黯淡著,像失了芯子的蠟燭。

聽完之後我笑笑,我沒告訴他,那是因為我明白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會被寄來了。

為了離開這個家,我居然騙他自己要去美國。我怎麽不說是因為我得了絕症將不久人世所以想安安靜靜地一個人去死?

總之,我再也沒有任何同他再聯係的理由了。那些本來簡單易行的聯係方式都被我塞滿了水泥和石塊——當然,實在熬不住的時候也不是沒想象過把電話撥過去哭著向他懺悔道歉的情形。可更多時候我都在假想自己得意揚揚地宣布,其實自己正在跟他最討厭的那個人住在一起,我們戀愛了,我很愛他。

忘了說,因為種種原因,九月之後我徹底搬進了宋雨征的住處,除了睡覺之外所有時間都在寫稿子。散文、小說、劇本甚至詩歌,我來者不拒。其實連我自己也說不清之所以如此究竟真的隻是為了省出那筆開支不小的住宿費,還是因為我仍舊過不去心裏的坎兒。其實不用說也知道是後者,可我隻是想用選擇疑問句把這個鬱結分成兩半兒,左右心房各承擔一部分,以免失重。我以為大部分時間難過小部分時間工作會漸漸轉化成小部分時間難過大部分時間工作,再然後我就會忘掉這件事,忘掉嶼叔和林紫蘇,忘掉我們的家,我真的以為事情會這樣發展。

“出國”的日子終於到了。我沒有給他發短信,隻是等待時鍾指向那個起飛的時間。宋雨征支起畫架,他說我此時的神態應該永久保留。

秒針走到“12”的時候,分針在那個數字上定格。但它絲毫沒有因為這一天之於我的特殊而多停留片刻,一秒鍾以後,它繼續不動聲色地“滴答”著向前走,很公平。

“理論上我已經在飛往美國的半空了。”

“在中國,飛機晚點很正常。”

“所以我才說‘理論上’。”

手機鈴聲居然在這個時候響起。我拿過來看了一眼,那個號碼讓我全身發冷。我把手機丟給宋雨征:“你接。”

宋雨征拿起來看了一眼:“怎麽會?”他的語氣顯然也很慌張。

“我怎麽知道。”我覺得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你接起來,就跟他說我的飛機已經起飛,出國前把這個號碼給你了。”

“要免提嗎?”他緊張地望望我,在得到否定答案以後用力點了一下頭。

按下接聽鍵的那根手指不由自主地顫抖,把手機放在耳朵旁邊的瞬間他像是要麵對刀起頭落般地閉上眼睛。

我在雨征接電話的空當起身前往客廳,扯起沙發上的毛巾被將自己的頭蒙得嚴嚴實實。我明白他為什麽打電話來,我甚至能猜出當他發現這個號碼沒有辦理停機的時候他有多麽緊張與狂喜,而當電話線這邊傳來的是宋雨征的聲音時他又會多麽失望,甚至憤怒。

沒過多久我就聽到腳步聲,隔著毛巾被我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那聲音很近,毛巾被周圍漸漸暖和,我知道宋雨征正坐在旁邊。

“我完成任務了。”

我沉默,在等他接下去的話。

“葉叔說他就是打個電話,問問你具體什麽時候的飛機。”連借口都被我猜中了。是不是隻有我出國了,你才願意撥出那個號碼?而如果那個號碼已經辦理停機,你是不是會每天都撥,直到它被其他人買下的那天?

我仍舊沉默。

“他也沒說幾句就把電話掛了。”他的話總是在真心的四周徘徊。

我明白他要說的遠不止這些。

“剛才葉叔的語氣特失落。”

我也開口:“我前段時間也很失落,但因為有你陪著,所以很快痊愈了。

所以說失落都是暫時的。他現在失落是因為自己的孩子還沒出生,出生之後他很快就把我忘了。”

“我估計弄不好你能成了一根刺,永遠紮在他心裏最疼的地方。”

“矯情!別鬧了成嗎!”我在毛巾被裏麵哈哈大笑。

“我真沒鬧。”他繼續特認真地說,“夏汀我覺得你這樣挺不好的。”

“剛才你是不是說漏嘴了?”

他趕忙解釋:“沒,絕對沒。”透著毛巾被我能隱約看到一個慌忙擺手的影子,“我就是覺得他特可憐,根本不知道究竟怎麽回事兒就被你記恨上了,你也特可憐,和一個對這事兒什麽都不知道的人較勁。”

我尋著方向移向他:“可是除此之外我又該怎麽辦呢,我實在快要挺不住了。”

他慢慢掀開我的毛巾被:“總會挺過去的,過了這陣兒我就陪你一塊兒回去看他。”

“可我現在就覺得沒希望了。他要是知道我一直在騙他肯定特別傷心,而解釋清楚之後又得尷尬,所以還不如什麽都不說的好,過段時間什麽都忘了,日子也就變得正常了。”我抬起頭看了看宋雨征,“其實我真的挺高興他能有個孩子的,畢竟那是完全屬於他自己的,他可以把她塑造成自己喜歡的樣子,也能沒有任何負擔地愛她。”

“別想那麽多了。迷宮都有走出來的一天,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要是偏偏就走不出來了怎麽辦。”

“那我就陪你一塊兒在裏頭待著,要知道咱倆戀愛的事兒他還不知道,我也得過他這一關。”他說得很輕鬆,而我明白他的恐懼。

那年十月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多事之秋,幹燥的空氣已經預示了有什麽事即將被點燃,隻是我根本沒有意識到——要知道,人有時候往往遲鈍得可怕,少思考一步甚至半步往往就會使得原本板上釘釘的結果殺個回馬槍。

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時宋雨征意猶未盡地放下筆,一步三回頭地向客廳走去。

“誰?”他的語氣中夾雜著少有的煩躁。藝術家總是易怒的,尤其在創作被打斷時。

然而下一秒所有細小的聲音都像在為開門聲讓路似的齊刷刷消失,這種過分的安靜持續了幾秒之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汀汀在哪兒?”

這無疑是個直白到有些粗暴的開場,尤其是作為終結片刻安靜的始作俑者。這個沒有任何緩衝的發問讓我在頃刻間撞得神誌不清兩眼發黑,這種感覺曾出現在得知嶼叔的車禍是我間接導致的瞬間——那是一種比山窮水盡更甚的絕望。山窮水盡是步步緊逼的結果,無論最終要走上多陡峭的懸崖,都至少會有個緩慢悠長甚至唯美的過程,然而這句話就像是一架直接把你扔到懸崖邊的直升機,最可怕的是當你向四周張望時,卻發現萬丈懸崖之下不是水,是拍打著懸崖邊的洶湧的滾燙的火紅的,岩漿。

我抓了件宋雨征的襯衣披上,隨手拿了一根皮筋將亂發紮成馬尾。剛走出來就看到嶼叔,以及站在一旁向屋裏悄悄張望的宋雨征。

見我出來,宋雨征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當他再次把頭轉向嶼叔的時候我甚至看到從他身上散發出的慌亂與恐懼。慶幸的是,他並沒有膽怯。“葉叔,汀汀剛剛在當我的模特。”說完之後,他甚至不自覺地抖了抖肩膀,像是要抖落嶼叔停留在他身上的銳利目光,以及那無形中施加的,千鈞一般的重壓。

然而嶼叔卻像根本沒聽到他說話似的。“學成歸來了是嗎?”他在向我發問,聲音很冷。

當時已經是深秋十月。和我從小長大的海濱城市不同,北京的深秋是這座城市一年之內最為多變的季節。北風沒命地吹了幾天,整座城市一夜間變成冰窖,地上鋪滿的枯萎落葉上凝結了一層白色的霜花,猶如垂死前流出的最後一行淚滴。然而就在這樣一個季節,他卻隻穿了一件黑色夾克,因為太過寒冷或是憤怒,雙手緊攥著,並且微微發抖。

他戴了一副無框眼鏡,讓我感到因為隔了太厚的玻璃片而愈發陌生。他抗拒眼鏡時的神色我至今沒忘,一眨眼的工夫它卻四平八穩地架在了他直挺的鼻梁上,如一道小巧的屏障。

我張了張嘴卻什麽也回答不出來,於是隻能同他麵對麵地僵持著。他的眼睛裏也沒有了一以貫之的溫存神色,那些怒火一定以溫存為燃料才得以燃燒。

“要不葉叔您先坐會兒……”宋雨征大夢初醒,趕忙招呼,可嶼叔伸手就要拎他的領口。他的體內就像隱藏了一個炸彈,隨時都有可能爆炸。

我一個箭步擋上去,嶼叔立刻呆住了。但他很快就讓自己回過神,以一種絕對命令的口吻對宋雨征說:“在我沒像上次一樣動手之前,請你,迅速離開這兒。”

“這兒是宋雨征家,你沒權利讓他走。”

我想說的還有更多,可宋雨征已經伸手把我攔住。他看了一眼嶼叔已經鐵青的臉,衝我搖搖頭:“我先出去,你們好好聊。”他分明是在暗示我:“好好聊,夏汀,一定要好好聊。”

宋雨征拉開門走出去,房間裏就隻剩下我們兩個人。沉默像霧一樣從天而降,緩緩逼迫下來。腦海中忽然蹦出一個把我嚇了一跳的詞:“針鋒相對”。

這是我之前從未想到的。不過從站位來看就已經是這樣了。

襯衣因為過於寬大而從肩上滑落。“把衣服穿好。”他的聲音很冷。

我一動不動,就像什麽都沒聽見。

他把滑下來的衣服重新拉到我的肩膀上,速度之快令我從中嗅出了失望與厭惡,仿佛我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而他接下去的話語也印證了我的想法:“看看你,像什麽樣子!”

“至少我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你覺得這樣很適合?”他明顯在壓著火。

“給我的男朋友當模特當然合適。”

“你……在和宋雨征談戀愛?”

“不可以嗎?”

他深吸一口氣:“你敢向我保證,這不再是你編造出的借口?”

“我第一次聽說給男朋友的雕塑做模特需要借口。”

他冷笑甚至戲謔:“就因為做模特而不回家,甚至連出國都放棄了是嗎?”

我沒有說話。他全都知道了。

“如果不是學校打來電話說你這學期沒交學費並且一節課都沒上,我簡直相信你已經去美國了!——告訴我,你到底在想些什麽?”

“我在想怎麽騙你,怎麽瞞住你,”被逼到絕路之後,我竟然有勇氣正視他的眼睛,“沒錯,我每天都在想這些。我想讓你以為我徹底消失了。如果不是因為我不想再多用你一分錢所以沒交學費,現在我早就做到了。”

“就因為這個,”他疑惑,甚至震驚,“就因為這個,不惜毀掉前程?”

“這件事對我來說比前程重要得多。”

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我知道是頭疼的毛病又犯了。在不知因為疼痛還是憤怒而沉寂了片刻之後他重新開口:“那你能否告訴我,究竟是什麽原因,讓你變得這麽仇視我,這麽……這麽抵觸我給你的一切?”

我淒然一笑:“是因為……因為我告訴自己,用得越多,以後越還不清——其實,其實現在已經還不清了……但我總會盡力償還。”

他像結束化療的病人一樣無力:“難道這個家於你……就隻剩下償還了麽?就沒有……哪怕一丁點兒的留戀?”

“那早就不是我的家了。它是你和林紫蘇兩個人的家,”我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從它變成你們的家開始,它就已經不是我的家了!你們兩個人生活得很幸福,我不過是個外人!是個連領養手續都沒有的孤兒!”

“可我的婚姻你批準了的!”

“你不過是算準了我不會反駁這一點,然後讓自己心裏安寧!”

“一個人在家我的確非常孤獨,而且,我以為你會跟你的姨媽去美國……”

“都是借口!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會去美國?你隻是想隨便找個理由結婚,而我本來以為自己可以永遠陪著你!”

“我不希望你的心被我填得太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