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醒著(5)
“我的意見?”有用嗎?我在心中悲歎。
“當然。”當然有用,還是沒用?我不知道。
“我覺得她很好。”我說得流暢,不打磕絆。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是真的這麽認為?”
我點點頭:“她很單純,跟她聊天的時候不需要考慮太多。她屬於直來直去的那種,很小孩;她也很會玩兒,平時總能想出很多點子讓人情緒放鬆……總之,她和你特別互補,有她在,你絕對不會像現在這麽孤獨。”
他舒口氣:“你同意我就放心了。”
誰都心知肚明,也就心照不宣了。
“嗡嗡”聲始終在耳畔,讓我慌亂,也讓我恐懼。我不敢看嶼叔,這個家讓我坐立難安。最後我謊稱趕飛機,在距離和姨媽的約定時間還有兩個小時的時候。
嶼叔的神色中有著無法掩飾的悲哀。顯然,他不信,卻又不好多說什麽。
我裝模作樣地收拾完行李走出臥室,他就站在門口的飲水機旁邊,一陣秋風從窗外越進來,他忍不住打了個深深的寒戰,目光落在我的背包上:“的確是今天的機票麽?看看好,不要弄錯了。”
“是今天的,不會有錯。”我答,出了門。
在車上我無聲卻迅速地一遍遍告訴自己我是他的女兒,剛剛之所以難受是因為我們之前一直過著一種相依為命的生活。同時我試圖列舉一切事例讓自己剛剛的難過甚至痛苦變得理所當然——我們維持了這麽多年的家庭模式,怎麽可能說打破就打破。在我精神上的桎梏結束不久的當下,林紫蘇憑什麽介入並分享本該屬於我的平靜的家庭生活?嶼叔怎麽允許?
然而很迅速地,我發現自己同樣沒有任何資格——我跟他的姓氏不同,我從未叫過他爸爸。甚至,我們連最基本的領養手續都沒有。
既然這樣我又算什麽?
那個在得知嶼叔和林紫蘇戀愛的消息後瞬間閃過的念頭再次撲來,我不自控地伸手想把它揮走,可它卻牢牢地盤踞著,連同剛剛那些沒有名分的事實一樣盤踞著,仿佛是想要借此暗喻,無論什麽身份,最終的指向,都一樣。
父母墓前,姨媽泣不成聲,她說自己辜負了他們的信任,而這些年來對我虧欠,本想將我帶回美國之後慢慢償還,誰知我竟不給她這個機會,致使她大概要良心不安,抱憾終身了……“姨媽。”
她回頭,那是一張妝容被淚水哭花的正在漸漸老去的臉。像秋天枯萎的黃葉,深深的皺紋是凸起的葉脈。
“我想……我可能會跟你回美國。”
她用神情向我發問,我卻視而不見。我真怕她問出“究竟發生了什麽讓你改變主意”,那麽我無疑需要再次麵對自己的內心。
其實什麽都沒發生。我以為傷心就是極限,可傷心過後的失落讓我有種非法感。在一無所有的處境中,我的感情成了河邊飄搖的野草,又或許是飄搖到了河邊,靜靜地等待死亡覆蓋。
“你是說真的?”
“是。”
淚水從她深陷的眼眶裏一下滾落出來,她顫抖著轉身,跪在父母麵前:
“袁華,你聽到了嗎,汀汀說她願意跟我回去……哪怕我答應葉嶼什麽都不說,我憑著自己也能讓她回心轉意……畢竟血濃於水……老話說得還是對的……”
我從她的話語中捕捉到了某些語焉不詳的表述:“您剛剛說什麽?這些年,難道您和嶼叔還一直保持著聯係?”
“相反,這些年我們音訊全無,”她以手撐地,緩緩起身,“隻是回國前,我給他寫過一封信。”
“什麽信?”
“我說有時間會回國,把你帶走。”
“他怎麽說?”
“他隻提了一個請求。”
“是什麽?”我的後背在漸漸發冷。
“看在他養育了你十幾年的分兒上,在你沒有做出明確決定以前,不向你提起信件來往。”
“為什麽?”
“我不知道,但我答應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狂奔。
姨媽不明白嶼叔為什麽不讓提起這次信件往來,可我明白——他舍不得我離開,卻又覺得沒有權利讓我強行留下。可姨媽寄來信件和回國之間畢竟還有一段距離,而這也是他所能把握的一切。我又想起來北京當天他在電話裏失控的怒吼,那時他一定剛剛收到姨媽的信件不久,他以為我走了。前段時間節製的表達也一定是因為,他隻能靠情感的減法來減少失落。
門開時我不顧一切地上前把嶼叔緊緊摟住。慣性帶來的巨大的衝擊力讓他的身子輕輕搖晃了一下,接著一頭霧水地把我推開:“怎麽了?”
奔跑之後急促的呼吸讓我的思維斷斷續續的:“我不走,嶼叔——”
“你不是已經回學校了麽?”
“我把時間弄錯了,其實我想告訴你——”
林紫蘇披著嶼叔的外套走出來:“汀汀?汀汀你怎麽又回來了?”
見到林紫蘇的同時我也收回了那個本該坦陳的真相。或許他選擇她不僅僅是因為孤獨,或許她真的吸引了他,又或許兩者皆是。總而言之,她的忽然出現讓我對嶼叔的感情中迅速地增添了一絲嫌怨,可他的珍視則讓我萌生想要就林紫蘇一事與他重談的。相比之下宣布選擇放棄跟姨媽去美國倒顯得不那麽重要了——我是這麽認為的,並自負地相信嶼叔也這麽認為。可我沒想過這會一直讓他處在我隨時會離開家的煎熬中。又或許我想過了,但我就是故意想要折磨他。
鍵盤敲擊聲在嶼叔的臥室有條不紊地響著,蒙蒙發亮的屏幕反射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
“怎麽?”
“來看看你。”
他點點頭,胳膊肘支撐著桌麵,手指在太陽穴附近用力地揉按。屏幕上的光印在他的額頭上,將因皺起眉頭後留下的細豎印記錯落出了立體有致的暗影。
“又頭痛了?”
“小毛病。”他的聲音很低,忽然看到我露在衣外的掛墜,“喜歡這禮物?”
我並不知道他正在不失時機地把話題轉移到另一件事上。低下頭看了眼那掛墜,我笑道:“你送的我都喜歡。”
他很滿足、或者說是很滿意地笑了:“等你結婚,嶼叔再送更好的。”
“可我不想結婚。”
他一愣,扶著桌子起身來到窗旁,我尾隨其後,同他並排站著。薔薇葉片在蕭瑟與寂靜中凋落。他忽然開口道:“我記得五月時,這裏的薔薇開得很好。這才多久,就連花影都不見了。”
我細品這話,他又說:“一朵花,縱然花期再長,與時間長河相比都如白駒過隙。從這點來說,應該好好珍視處在盛放期的日子。千萬不能等到花期過了,花有了頹勢,再追悔莫及。”
我品出弦外之音:“這些話是說給我聽的?”
他點點頭,口吻依舊委婉:“以前你年紀小,很多事我都覺得沒必要讓你太早知道。現在你長大了,進了大學。嶼叔覺得,有些事該考慮了。”
“你……是讓我談戀愛?”
“或許可以試著——”
“可他們都被我拒絕了。”
“為什麽?”
“我現在沒心思想這些。況且這種事本來就不靠譜。世界上談戀愛的那麽多,可是走到最後的又有幾個呢,不是在戀愛的過程中分手了,就是結婚以後離婚——”
“孩子話。”他的語調極其不屑,“都二十歲了,還像個孩子似的不成熟。”
“是他們不成熟,像弟弟。”
他笑了一聲:“這麽說你倒還算成熟的?那我倒有興趣聽聽,我們汀汀理想中的好男孩是什麽樣的?”
“就像你一樣。”
他一愣。
“難道不好?”
他皺眉而笑:“聽我說,傻孩子,對父親而言這是個再好不過的答案。但我必須告訴你,性格太像的人不適合在一起生活。這是定論。”
“可我們也在一起生活十幾年了不是嗎?”
“那不一樣。你是我的女兒,這個前提決定了我可以永遠心甘情願地寬容你。”
我猛然想起他和韓阿姨甚至戴叔叔在相處過程中時常出現的針鋒相對甚至惡語相向,於是默認了他這句話的正確性。多年之後,我在一本書中讀到了有著相同思考結果的句子:“對於男人來說,唯有父親的稱號是神聖的。”或許,應該以“承認這稱號”為前提。
我沒接話,他歎氣:“汀汀啊,你長大了。你很優秀,很懂事,也很少讓我操心……可我一直擔心,我們都認同的這十幾年的相處模式會把你的心填得太滿,以至於……以至於其他事物很難進入。很早之前我就意識到了這點,可因為你那時更多的是需要關懷,所以想改變很難。現在我開始擔心它會影響你的正常生活……”
“我不覺得自己受到了什麽影響。”
他搖搖頭:“可你總該有自己的生活。戀愛,結婚,生子——”
“我們不都沒有麽?”
“那隻是現在,以後——”
“以後也一樣。我真的不想結婚,隻想永遠陪著你。”我邊說邊想擁抱他,但他卻極其克製地推開我:“大姑娘了,別總像小時候……”
“是因為我長大了,你才跟林紫蘇談戀愛?”
他沒有回答,沉默片刻:“如果你的親人忽然出現了,你……想沒想過跟她一起生活?”
“沒有。他們都死了。”
“可你的姨媽畢竟還……”
“我不想見她。”
“怎麽會這麽說?”他的語氣充滿了驚異,還有一點點掩飾不住的蒼涼,“汀汀,你要知道,親人畢竟是親人啊。”
我一笑:“嶼叔……是想趕我走?”
“你怎麽會這麽想?”他的口吻吃驚又傷心,似乎又很沮喪,“你現在還是太小,總有一天會明白的……哦對了,我還一直忘記問,去北京之後,你見過韓阿姨嗎?”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麽。”
“如果有機會,我建議最好還是試著跟她聊聊。剛好她也不像以前那麽忙碌……她是個再好不過的聽眾,可以給你許多行之有效的建議。最重要的是,她其實非常喜歡你。”
他語氣中不由自主所流露出的對韓阿姨的欣賞讓我心中的某根弦忽然撩動了一下。
“你為什麽不也試著跟她聊聊?”
“我跟她一直保持著郵件往來。”
“我不是指這個。除了韓阿姨,我覺得所有女人都配不上你。”
他苦笑:“什麽配上配不上,你嶼叔也不年輕了,難道還像年輕時候那樣挑挑揀揀?”
“可您當年並沒挑錯。”
“其實我和你的韓阿姨並不合適。”
“那林紫蘇就一定合適嗎?”
他發問似的抬起頭,我毫無畏懼地直視他:“說真的,我忽然覺得韓阿姨更合適。並且,以前的生活讓我感到由衷地懷念。”
“我又何嚐不懷念。”他重新燃起一支煙,卻並不吸,隻是夾在指尖,像在祭奠什麽。
嶼叔模棱兩可的態度從某種程度上給了我一種暗示,仿佛他仍舊對韓阿姨念念不忘。這念頭無疑像火苗,點燃了我的頭緒。
回京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聯係韓阿姨。其實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就開始為他們婚姻的破裂而扼腕歎息,直到林紫蘇介入,我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早該為他們做些什麽。我真心誠意地希望他們複合,畢竟嶼叔如今已經完全康複,在我眼裏那是他們情感破裂的根源。關鍵在於,嶼叔的生活中需要妻子,而能被我接受進入我們生活並且足夠配得上他的隻有韓阿姨。
我和韓阿姨約在一間小咖啡館。深秋,她穿了一件酒紅色寬大的毛衣,手拿一瓶礦泉水。和幾年前相比略略胖了些,整個人都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柔和。
她在我麵前坐下,像剛從洗手間回來一樣,沒有驚喜更沒有嗟歎,隻是淡淡一句:“汀汀,你似乎和幾年前沒什麽變化。”
她閑適的態度倒讓我放鬆下來:“我也沒覺得自己長大了多少。可能是嶼叔把所有的難事都攬下來的原因吧。”我本以為把話題引到嶼叔身上至少是幾個回合之後的事情,見麵之前我甚至考慮如何才能把毫無關聯的話題引向他而又不顯得突兀。“那件事之後,僅從生活層麵,幾乎跟以前沒有任何變化。”
“我早該想到他不會輕易鬆口讓你照顧。”
“所以……嶼叔很累。”
“你是說以前?”
“我是說一直。”
“……是嗎。”
——說出這兩個字之前試圖掩飾卻又在眉宇間不經意表露的憂心,這兩個字瓜子樣地從唇間磕出時伴隨著崩裂的顫抖,以及之後用沉默營造出的淒清意境讓我斷定她也在掛念他。假如僅是作為郵件往來的朋友,這種掛念無疑是一棵藤蔓,一邊生長,一邊越過籬笆劃出的界限。
“什麽都自己扛著幾乎成為他的習慣了。”
“沒錯,他一貫如此。”
“可現在畢竟不一樣……嶼叔不再是小夥子,他甚至不再是青年人。每次回家我都覺得他又老了一些。我時常擔心自己不在家的時候沒人替他分擔,我也常想,如果您當時能留下,這些年他或許會輕鬆很多……”
“其實,我也常這麽想。”
我心一陣狂跳:“真的嗎?”
“真的。”
我依舊不動聲色:“我很好奇,嶼叔跟您離婚的時候,難道您完全沒有提出留下?”
“這不在我當時考慮的範疇,”這麽多年過去了,提起這件事,她的聲音依舊柔軟,仿佛說出的是“我要留下照顧他”而不是現在這句,“從與他認識那天起,我就隻會給予他所想要的。就像當時,他要尊嚴,我給他。他不要照顧和憐憫,我就離開。我當時顯然不是可以為了家庭放棄事業的女人,慶幸的是,我做得還不錯。”
二十歲背後的閱曆足以讓我讀懂這句話。“像您這樣的人幾乎已經絕跡了,活著的人裏,大多數都在為滿足自己向善的願望做著傷害別人的事。最可笑的是,這種人到頭來往往會被當做楷模標兵。”
“比如很多新聞專訪?”
“您怎麽會知道我在想什麽?”
“因為這就是我畢業後沒做記者的緣故。”她攏了攏耳畔的頭發,“說真的,要不是因為你那時太小,我們會成為朋友也說不定。”
我釋然地笑了:“可是你知道嗎,我小時候特別怕見你。因為我到現在都記得,您回來的當天晚上就跟嶼叔提出要把我送回福利院,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擔心……”
“對不起,是我當時過於理性了。我當然希望你留下,可是當一個選擇可能會讓兩個人都陷入痛苦時,我隻能保全一個。”
“但您總也不回家,我一年總共見不到您兩次,家裏隻有我和嶼叔……”
“可能……是為了躲避熟悉的氣味。”
“什麽氣味?”
“孩子的氣味。”
我心一沉:“我想象不出那種感覺,但……一定很痛苦。”
“早過去了,”她依舊是淡淡的,“其實我一直都明白他的意思,我的理性給出的答案也一樣。但……我還是過不了心裏那道坎。”
“‘他’的意思?您是在說……說嶼叔?”
“對。”
“我不明白,”那個失去的孩子和嶼叔有什麽關係?“難道是……”那個念頭出現時我不由自主地用力抓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以確保沒有做夢,“不會是那樣的對吧?”
“你猜得沒錯。”
——記憶閃回至九歲那年的下午,嶼叔向我宣布永遠隻會有我一個孩子的那天。多年來我一直把它當成意外而心安理得。我從未想過其中隱藏著怎樣人為的痛楚。
遲到的內疚感讓我心情沉重:“如果不是因為我,您和嶼叔本該……”
“別自責,汀汀。都是陳芝麻爛穀子了,”她的語氣依舊是淡淡的,“當時發生了那件事,我們首先保證的一定是你的健康。”
“我?我怎麽了?”
——如果不是韓阿姨提起,我會對自己的那段經曆一無所知。據她說,一天夜裏,他們本已準備入睡,臥室的門卻忽然敞開。我麵無表情地穿著睡衣走進來。起初嶼叔喚我的名字,以為我要說些什麽。可我卻一言不發,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前方。在臥室轉了一圈並從衣櫃裏翻出幾件自己的衣服之後又回到客廳。他覺察到事情有些不對,於是跟了上去——隻見我把自己所有的衣服一件件疊起來,打開行李箱,將它們一件件地放進去。之後我又來到窗邊,打開窗戶,衝著屋外寂靜的黑夜大喊幾聲“媽媽”,又重新睡下。
以後幾天我時常如此。有時我會把臉伏在她的肚子上聽一聽,歎一口氣再離開;有時候我會把自己的習題拿出來做一遍再放回去;還有的時候,我甚至會站在窗台上,做飛翔的姿勢……我的嘴唇抿了又抿。
我決定向她說出自己的想法,是時候了。
無論是出於對她失去了第一個孩子的補償還是其他,都是時候了。
“媽媽——”
清脆的童聲忽然在耳邊響起,我順著韓阿姨的眼睛看過去,隻見一個男人走進來,他懷中抱著一個最多兩歲的孩子,粉嫩嫩的小手正在向她不停地揮動。
“媽媽——”他的嘴裏不停地重複著。
我像是被冰塑住,一動也動不了。
男人走到我麵前:“汀汀?”
我在腦海中飛速搜尋著,記憶中是否有這樣一張臉。終於,我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