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日本人的滿洲夢(7)
抗戰年代,中國這邊的將領,通常是四個地方出來的:歲數大點的,畢業於當初袁世凱辦的保定陸軍軍官學校,或各地的講武堂;年輕的少壯派畢業於黃埔軍校,或是拿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文憑。何應欽是最後一類。但無論是“長城抗戰”,還是“上海事變”,給人的感覺是:雖然打了,局部光彩,但總體還是很窩囊。但打“長城抗戰”,從人員調動上,南京的動靜還是不小的:參加者除由原馮玉祥西北軍改編的第29軍外,晉綏軍也被調過去了,還派出中央軍北上。麵對中國兵的大刀片,日軍還有點不適應:中人也會耍刀?雖然在喜峰口等處小有斬獲,讓一些鬼子丟了腦袋,但還是沒能擋住日軍的前鋒,很快他們就逼近北平的通州。不過,日本人也不想一直攻下去,最後撈了個《塘沽協定》(中國政府和日本侵略軍於1933年5月31日簽定的九一八事變的停戰協定。規定中隊撤至延慶、通州、寶坻、蘆台所連之線以西、以南地區,以上地區以北、以東至長城沿線為非武裝區,實際上承認了日本對東北、熱河的占領,同時劃綏東、察北、冀東為日軍自由出入地區,從而為日軍進一步侵占華北敞開了大門。):長城以南冀東22縣成了“非武裝區”,這時候九一八事變才算收了尾。現在看,這是個非常要命的協定。但在當時的蔣介石看來,雖然恥辱,但仍在可以忍耐的最低限度以上。蔣忽略了一個致命的問題:簽完《塘沽協定》,日本人不打了,九一八事變告一段落,但華北問題又出來了。也就是說:按下葫蘆起了瓢。
那時候,除關東軍外,還有一支日軍仗著有法律條文撐腰,賴在中國不走,那就是日本中國駐屯軍。與1919年正式成軍的關東軍比,這個駐屯軍資格更老。當年(1900年)鬧八國聯軍,清政府被打趴下,跟人家簽訂了《辛醜條約》(亦稱《辛醜各國和約》《北京議定書》,是中國清朝政府與英國、美國、日本、俄國、法國、德國、意大利、奧匈、比利時、西班牙和荷蘭在義和團運動失敗、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後簽定的一個和平協定。被認為是中國自第一次鴉片戰爭後簽署的一係列不平等條約之一。條約簽定於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七月二十五日,辛醜年,故名辛醜條約。陽曆9月7日,因此有“九七國恥”一說。),除了賠錢外,還得讓人家駐軍,日本人按條約規定,獲得了在北京東交民巷使館區和北京至山海關鐵路沿線12個要塞的駐兵權。羊在狼的麵前隻能認同狼的規則,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關係莫不如此。司令部設在天津的日本中國駐屯軍,開始叫日本清國駐屯軍,大清王朝黃了後,***成立,“與時俱進”的日本人又趕緊把部隊的名字改成日本中國駐屯軍,常駐兵力5000人,基本上是一個旅團,規模小於關東軍的一個師團。在國外駐軍,一直被日本人看作是國力強盛的象征,所以這兩支部隊的司令官直接由天皇任命。
《塘沽協定》後,相繼來天津當司令官的,是仨同學:除了梅津美治郎外,其他兩個是多田駿(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5期,宮城縣)、田代皖一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5期,佐賀縣人)。關東軍搞謀略,他們也搞,這個謀略就是華北五省(河北、山西、山東、綏遠、察哈爾)自治。很多人認為:在隨後的華北係列事變中,上麵三個人是根源。其實比他們興頭更大、作用更壞的,是他們的參謀長酒井隆(日本陸軍士官學校20期,廣島縣人)。很多人記住酒井是因為太平洋戰爭中,他率軍襲擊香港,縱兵大肆屠殺和強奸。實際上,當年在華北時,他就很不老實了,無論是借天津兩名親日報人被國民黨軍統刺殺而搞的《何梅協定》(1935年6月9日,日本華北駐屯軍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向何應欽提出備忘錄(日文為“覺書”),限三日答複。何應欽經與日方秘密會商後,於7月6日正式複函梅津美治郎,表示對“所提各事項均承諾之”,接受日方要求。何梅往來的備忘錄和複函被稱為《何梅協定》。),還是關於華北自治的“多田聲明”,乃至於卸任前派日軍強占豐台,這一係列華北事變,都是此人一手策劃的。當時的酒井,就好像個全能體操運動員,為了華北自治,支撐、手倒立、懸垂、滾翻、騰越、托馬斯全旋什麽的都用上了。
1935年7月的《何梅協定》上,中日雙方實際上沒正式簽字,酒井以他的司令官梅津的名義,向在北平主政的何應欽發了封威脅信,在信中開出了條件,何在回信中沒有提出反對,“協定”就這麽下來了。在日本人的條件中,既有老生常談的道歉、處置當事者和上級官員、禁止民眾排日什麽的,也有兩項狠的:中央軍撤出冀察,並撤銷兩省及平津地區的國民黨黨部,取締帶有民族主義性質的藍衣社。這個協定跟前一個月日軍繪地圖之間諜在察哈爾被扣,使關東軍特務機關長土肥原賢二借機與察哈爾省代主席秦德純簽訂,後來使第29軍在察哈爾行動受限的《秦土協定》(又稱《察哈爾協定》,它是察哈爾省代理主席秦德純與關東軍特務機關長土肥原賢二於1935年6月27日在北平簽訂的。),把華北事變慢慢推向。前麵說過,九一八事變後,蔣介石為了對付日本人,開始在國防上留後手,比如,1932年1月將設在北平的陸軍大學遷到了南京,把原來大學裏的日籍教官全部解職,清一色地換上了德國教官;比如,在軍事委員會內秘密成立了警衛執行部、設計委員會,分別運籌對日本備戰和掌握戰略資源。又搞了個7年整軍計劃,想在德事顧問的調教下,到1938年整編訓練60個師的中央軍。按蔣盤算:即使跟日本人打,最好也要等1938年之後。所以他給北平的何應欽定了個調子:對日本人的讓步,別超過南京的底線。
這個底線就是:華北不得自治。
蔣介石有自己的小九九:中央軍回撤後,第29軍還在那(實際上在局部行動已經受限),盡管地方色彩濃厚,但畢竟還是中國的軍隊。萬一有大事變,中央軍可以馬上支援。至於黨部撤銷,對他來說無關緊要,他更在意在華北活動的秘密組織。日本人要求取締藍衣社,這是個沒法操作的事。這個軍統的前身,本來就是半秘密組織,取消不取消,誰能真知道?
按蔣介石的盤算:無論日本人在華北怎麽鬧,先由他手下的一號人物何應欽在那兒頂著,跟日本人周旋。但他沒想到,日本人為了把南京弄矮,使華北特殊化,不跟何應欽打交道,點名道姓要宋哲元(北洋陸軍武備學堂,山東樂陵人)出來,這是酒井給他的新任司令官多田駿出的主意。
宋哲元這個人很怪。他是馮玉祥舊部,早年也是西北軍“五虎將”之一,多次跟著馮玉祥反蔣。中原大戰後,西北軍散了,被收編過去,一幹軍將推選新首領,熱門人物是兩個非行伍出身的人:張自忠(北洋法政學堂,山東臨清人)、蕭振瀛(吉林法政學校,吉林扶餘人)。在這兩個人裏,大家又頂老資曆的蕭振瀛,但蕭卻推宋哲元出任軍長,這個部隊後來改編為第29軍。
宋哲元很早就跟著馮玉祥混,但看上去,此人缺少軍人果敢的作風,給人溫吞的感覺。但如果你覺得他真是非常溫吞,那也錯了。宋哲元還有殘暴的一麵:1928年春,南京政府繼續北伐,宋哲元帶兵入陝,去打地方軍閥,攻克鳳翔後,一夜間槍斃了4500多名俘虜。
對造南京反的人,像宋哲元這個中層偏上級別的,蔣介石一向是又拉又打。宋哲元當上第29軍軍長後,後來又當了察哈爾省主席,跟日本簽訂《秦土協定》後被撤。宋的軍隊主要放在察哈爾一帶。1935年6月,西北軍舊將石友三聯合漢奸白堅武等人想在北平鬧事,搞什麽獨立的“華北國”,何應欽急忙命第29軍到北平救火,也就是從1935年下半年開始,宋哲元和第29軍控製了平津跟河北一帶,而宋本人慢慢成為華北的頭號人物。
宋哲元當時的處境頗為微妙。雖然名義上他是南京政府的幹部,但實際上他一直想保持華北的半獨立性,不想叫蔣介石插手。所以,麵對日本人的誘惑,他顯得很曖昧,給人拖泥帶水的感覺。正是他這種苟安心理,過一天算一天的想法(俗稱混),搞來搞去,最後為自己塑造了一個模糊的形象。在錯綜複雜的關係中,他像走鋼絲一樣,完成了一次次的轉身。
日本人和蔣介石都想控製住宋哲元。
蔣最擔心的是:日本人直接跟宋哲元打交道,甩開南京政府。何應欽南歸後,他更是有這個擔心。
日本人發現宋哲元的心理後,鼓動他單幹。那時候,宋哲元可謂明星,除了日本中國駐屯軍的頭兒之外,來自日本駐華使館的、關東軍的、東京軍部的大大小小人物,都頻繁地拜訪他,我們不妨扳著手指頭數一下:
多田駿、田代皖一郎、土肥原賢二、板垣征四郎、磯穀廉介……甚至當年在沈陽“喝醉”的建川美次也來了。
土肥原賢二去的次數最多。
土肥原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後,最初學的是怎麽搞情報,以後也一直跑這個口兒。在張作霖死前三個月當上了他的顧問,但還沒等發揮什麽作用,“主人”就被河本炸死了。後來,他又在天津混過一段時間,九一八事變前被調到沈陽特務機關長的位子上。事變爆發時,他正在東京,沒趕上,但一回去,就弄了個沈陽市長當。此時,沈陽一片混亂。他還是有兩下子的,馬上搞了個像維持會一樣的組織,還真奏效,很快穩定了局麵,領導很滿意,就把他調到哈爾濱特務機關,叫他策反了令日本人頭疼的馬占山,其實這才是他一生中的好戲,雖然也有人說老馬那是詐降。
作為關東軍的特務機關長,土肥原在沈陽,但華北這邊的特務機關也歸他管,所以他天天逼著宋哲元表態。還派自己的徒弟,一個叫什麽大迫通貞的,在平津間特產肉餅的香河縣帶著漢奸搞了次暴動,把縣長趕跑,宣布脫離南京政府。他對宋哲元說:看,這就是樣板。
宋哲元也有個底線:妥協可以,但不當漢奸。至於妥協跟漢奸間是怎麽個區別,他沒說。
土肥原累得夠嗆,宋哲元沒上鉤,隻好把一個小人物搞上台,這個人就是殷汝耕(時任薊縣密雲區行政公署督察專員,1935年底在通州成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
宋哲元雖沒上鉤,但卻半推半就地出任了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南京跟日本中國駐屯軍妥協的怪胎)。在這個委員會裏,宋哲元是委員長,委員包括後來的漢奸齊燮元、王克敏、王揖唐這樣的角色。
那個年代,老宋就跟京劇舞台上的武生一樣,在華北閃轉騰挪著,但一個不留神,中了日本人一槍:1936年秋,宋哲元去赴日本中國駐屯軍司令官田代皖一郎的飯局,在天津跟田代“達成”一個叫《中日華北經濟開發協定》的“諒解協議”,雖沒正式簽,但原則上也沒反對。
協定包括:日本人參與修建津石鐵路、塘沽築港、龍煙鐵礦、井陘煤礦,以及在華北種棉花。華北棉花占整個中國棉花產量的65%以上,日本人尤其是商人太想得到了,所以後來的七七事變,又被日本企業界稱為“棉花戰爭”。
南京那邊急了,不承認這個協定,蔣介石大罵宋哲元是豬腦子。
宋哲元似乎是坐在棉花堆上跟日本人簽的“諒解協議”,因為在日本人的糾纏下他實在有點暈。幾個月後,宋哲元又應邀去吃飯。在喝酒的空當兒,田代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紙,叫宋哲元順便簽一下。
宋哲元問:這是啥?
田代說:上次說的那個協定啊,我們不是達成諒解了麽?
宋哲元一驚。
簽了嗎?還真簽了。
回到北平,宋哲元對部下解釋:這個協議,我是在被迫的情況下簽的,是無效的。簽了也沒關係,我們可以拖著不落實啊。
這次蔣介石徹底火了,他質問宋哲元在南京的代表:不落實?拖著不辦,他宋哲元以為很高明麽?我早就叫你們通知他少和日本人應酬來往,他這樣一個負主要責任的人,為什麽一次次地隨便到敵人的軍營裏去吃飯?!
宋哲元是無言以對的。
是啊,作為主政華北的頭號軍政大員,這兩年宋哲元沒少參加日本人的飯局,至少沒有推托過。也就是說,有請必到。有人說了,不到不行啊。真的麽?不到能怎麽著?說實在的,雖然當時日本咄咄逼人,但要是宋哲元拒絕去吃飯,日本人也不會來綁他。
駐南京的代表把蔣介石的話傳給宋哲元,他蔫了,沒過多久,就跑回山東老家去了。
顯然,宋哲元簽下的那個協議,如果實施了,是很致命的。鐵礦煤礦什麽的不說,隻說日本人要修建的天津到石家莊的鐵路,在那個年代,鐵路線就是運兵線!
相同性質的,還有塘沽港!
華北事變一點點進行著,華北陰雲一點一點聚集著,導致南京這邊也不平靜。
1935年11月,在國民黨第五屆代表大會前夕,行政院院長兼外交部長汪精衛被激進青年刺成重傷。會議是在陰沉的氣氛中進行的,但隨著蔣介石的講話,國民政府對日政策卻開始慢慢明朗起來:
置言之,和平未到完全絕望時期,決不放棄和平;犧牲未到最後關頭,亦不輕言犧牲。以個人之犧牲事小,國家之犧牲事大。個人之生命有限,民族之生命無窮故也。果能和平有和平之限度,犧牲有犧牲之決心,以抱定最後犧牲之決心,而為和平最大之努力,期達奠定國家、複興民族之目的……
這個寧波人認為,華北的幾個協定後,中國已經沒有再讓步的餘地。汪精衛被刺不久,國民政府外交次長唐有壬又被刺身亡。但同時,日本實力遠遠超過中國,該盡量拖延與其全麵開戰的那一天到來,利用這段時間,積蓄軍力和國力,而不能意氣求戰。
我們說過,九一八事變後,蔣介石搞了個國防設計委員會,職能是:“對國防經濟進行調研,以此為基礎工業建設作規劃,為經濟動員作準備。”當時很多一流學者、科學家進入了這個委員會,比如李四光、吳有訓、竺可楨等人。後來,蔣把國民政府兵工署資源司合並到這個委員會,稱資源委員會,從事軍工生產計劃的實施、國防戰略資源的開發、重工業的創建以及向大後方的轉移等工作。
這個委員會為日後的全麵抗戰作了大量前期準備。
中國的態度起了變化,東京那邊開始上火,這個人就是廣田弘毅。
廣田算得上是位職業外交家,平民出身,東京帝國大學法科畢業後,一直在外務省拿薪水。工作上很會來事兒,雖談不上見風使舵,但也是謹小慎微,一步一步地爬到1933年秋,接替極端強硬、主張“焦土外交”的內田康哉,出任外務大臣。“二二六兵變”後組閣,幹起了首相。從1933年5月《塘沽協定》簽訂,也就是九一八事變真正結束,到七七事變爆發前,東京對華的一舉一動,都留下了這個福岡人的影子。
廣田剛當外務大臣時,想繼承幣原喜重郎的“協調外交”,但沒搞起來。他的手下、外務省情報部部長天羽英二,聽說美國要向南京貸款並出售戰機,惱羞成怒地發表了個私人聲明,說中日兩國關係特殊,你們英美就別插手了,蔣介石如果搞“以夷製夷”的策略,日本是不會坐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