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滬上的秋天(9)
杭州灣位於浙江東北,錢塘江從此注入東海,形成一個喇叭般的海灣,灣口寬約95公裏。但說實在的,從水文地理上看,後來日軍登陸的灣北金山衛,很難說是一個理想的登陸點,因為這裏的水位不深,大型艦船不易臨岸,1933年,南京陸軍大學的一幫學員曾專門到杭州灣勘測水位和地形,不認為有一天日軍會選擇這裏登陸。相比之下,他們認為乍浦是個理想的登陸點,所以後來南京從乍浦到嘉興修了一道國防線,也就是乍嘉線。
下村在擬訂杭州灣登陸計劃時認為,如果登陸成功,就相當於從背後捅了中隊一刀,在這裏放上3個師團所發揮的威力,至少相當於從上海正麵放上5個師團。正因為如此,登陸部隊不作為鬆井石根的後續部隊,而是當作一支獨立部隊使用。
在這支登陸奇兵裏,需要放進戰力超群的師團,下村第一個想到的是在山西作戰的廣島第5師團,但隨之放棄了這個想法,華北畢竟也需要一支像第5師團這樣能打的機動部隊。下村第二個想到的是同樣正在華北作戰的熊本第6師團(此時正在河北正定一線追擊中隊),然後是剛剛編成不久的久留米第18師團。該師團雖然是新編的,但跟第13師團一樣,底子好。最後,他把同樣新編成的宇都宮第114師團也放了進去。這樣一來,整個日本國內,就隻剩下近衛師團和旭川第7師團兩支部隊了。
日本人,幾乎傾巢而出了。
就這樣,第6、第18、第114師團編成第10軍,下村提議前駐台灣軍司令官、皇道派軍人柳川平助中將為司令官。下村給柳川找的參謀長是田邊盛武(日本陸軍士官學校22期,愛媛縣人)。
下村還是不放心,轉了一圈,最後還是回到第5師團身上,從該師團抽出一部分兵力組成支隊,由國崎登(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9期,廣島縣人)少將率領,跟上麵3個師團一起作戰。
杭州灣登陸部隊編成後,下村一個命令下去,又把在華北作戰的京都第16師團也調去華東(10月30日),讓他們在長江邊上的太倉選擇地方登陸,跟第10軍形成夾擊之勢。至此,上海方麵的兵力已完全超過華北,日軍的作戰重心徹底轉移了過去(如蔣介石和陳誠所希望)。
陸軍參謀本部通信運輸部(第3部)部長塚田攻(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9期,茨城縣人)對下村的謀略頗為欣賞,認為下村上任後,中日戰局“將為之一新”。
但在登陸日選擇上,柳川跟下村吵了一架。
杭州灣大潮是很有名的,日期選擇會直接影響登陸效果,日軍氣象部門向下村提供了一個時間:10月30日夜間登陸最合適。下村希望最晚不超過11月2日登陸。
但杭州灣登陸是個臨時計劃,所以對柳川來說,這幾天的時間根本完不成登陸準備,他在電話裏對下村說:如果真的要求第10軍在這個日子登陸,那你愛找誰找誰去吧。
實際上,直到10月24日,柳川還在佐世保海軍基地跟海軍的人簽合同:海軍協助陸軍運兵和登陸合同。都這時候了,海軍和陸軍還搞這一套?必須的,日本特色嘛。在柳川看來,在此後5天裏把3個多師團的兵力拉上杭州灣有點開玩笑了,那可不是一把沙子隨手撒過去就行。
柳川叫參謀長田邊盛武把師團長和支隊長集合到佐世保,借了海軍的一個辦公室,開了第一次戰前會議,參加者有從中國趕回來的第6師團長穀壽夫、第5師團第9旅團長國崎登,以及在國內的第18師團長牛島貞雄(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2期,熊本縣人)、第114師團長末鬆茂治(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4期,福岡縣人)。幾個老鬼子一起祝賀柳川出山,用標準的五短身材的穀壽夫的話說:柳川中將一出,上海戰局定矣!被認為是日本陸軍美男的末鬆茂治則說:我軍出征,應力求神速!田邊給柳川擬訂的第10軍作戰方案很簡單:登陸後,立即向黃浦江一線攻擊,切斷滬杭鐵路,轉戰太湖西南,與上海派遣軍合圍中隊。
最後,下村和柳川談妥的登陸日是11月5日。
11月初,第18師團在長崎縣的五島群島集結完畢,第6師團則集結在朝鮮八口浦海域。當時,攻克保定、正定後,第6師團繼續向石家莊一線進擊,但10月25日被一個命令調到了山東,從那裏上了船,很多士兵以為要回日本了,沒想到在朝鮮南邊的海域停了兩天後,被告知要在杭州灣登陸。11月2日,作為第一波登陸部隊,兩個師團在濟州島海域會合後,經馬鞍群島直撲杭州灣!
兩天後的深夜,日軍登陸艦船像海怪一樣悄悄抵達杭州灣外海預定地點。
柳川沒叫部隊摸黑登陸,而是下達了轉天淩晨登陸的命令。在隨後的幾個小時裏,與其說日軍士兵在作最後的登陸準備,不如說大多數人都在發呆。望著黑黑的海岸線,他們除了興奮外,更多的是緊張和忐忑。按他們在船上的設想,登陸戰將是一番血戰(當登陸開始後,他們卻發現:實戰比演習更輕鬆)。
秋天的杭州灣靜悄悄的。沒人知道轉天清晨登陸時的情景。視野止處,是北岸金山衛。這處海防重鎮,建於明朝。在當年,就是為了防禦倭寇。
一夜無話。
1937年11月5日淩晨,日本海軍航空兵的轟炸機用500公斤的炸彈對金山衛一線中國守軍的灘頭陣地進行了猛烈轟炸;同時,艦炮齊擊,瀉到海岸線。
柳川一聲令下,第18師團和第6師團分別從金山衛東西兩個方向強行登陸。在下船的前一刻,柳川的訓話是:一旦登陸,山川草木,皆是敵人!
日軍陸續登陸後,柳川分兵兩路:第6師團主力和國崎支隊攻向30公裏外的重鎮鬆江,跟蘇州河沿岸的日軍合圍中隊;第18師團、第114師團向嘉興推進,去切斷滬杭鐵路和滬杭公路。柳川第10軍的突然出現,使蘇州河南岸的中隊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
日軍登陸之日,蔣介石跟顧祝同通了二十多個電話。
張發奎的右翼軍警備的地區就是浦東和杭州灣北岸,但由於前兩撥日本援軍都是直接從上海那邊登陸的,所以打著打著中國這邊就把杭州灣忽略了,認為如果日本繼續增兵仍會選擇上海方向,即使不是上海方向,也應該是長江沿岸(陳誠認為日本人新的登陸地點應該是太倉,後來第16師團果然是在太倉境內的白茆口登陸的)。其實,日軍在杭州灣登陸前,上海警備司令部參謀科長鍾桓就得到情報,說黃浦江裏的很多日軍小火輪悄悄駛出吳淞口,“但去向不明”。這個情報上報後被忽視了。而這些小火輪正是接應日軍登陸部隊的。
警備浦東和杭州灣北岸的部隊,本來有張發奎第8集團軍的4個師和1個旅,但上海戰陷入膠著後,就陸續把守在這兒的部隊派到了上海,當柳川帶軍登陸時,浦東兵力是很薄弱的,至於杭州灣北岸金山衛一線,僅有第62師的2個連、炮兵第2旅的1個連和一些地方保安隊。
日軍登陸後,中國這邊急忙把鍾鬆第61師調過去阻擊日軍強渡黃浦江。這時再不從上海撤,中國的幾十萬軍隊必定被日軍圍殲。蔣介石也自然明白。他下了一個令,但這個命令不是叫軍隊全線撤退,而是叫部隊去堵重鎮鬆江。鬆江該不該去堵,應該去。但上佳之策是:第一個命令堵鬆江,第二個命令叫中隊全線撤退,因為這樣堵鬆江的意義才能最大地顯現出來。
蔣介石沒有立即下第二個命令。很難說他忘記了布魯塞爾那個會。此時他已把兩個外交奇才顧維鈞和郭泰祺派了過去,希望爭取到國際對中國的支援和對日本的製裁。但從幾天後的情況看,這個希望完全落空,甚至可以這樣說:這個會開比不開的效果還要糟糕!如果不開的話,日本至少還不太確定歐美列強對日本出兵中國的態度,但開完後歐美為了自身利益而完全綏靖日本,使日本更加有恃無恐。
軍事有時候會折在政治上,而且那時的政治,是虛幻得比月球還遠的政治。
蔣介石把電話打到上海前敵總指揮陳誠那裏,陳誠又打到張發奎那裏,後者拿著花名冊一翻,這時能調過去增援鬆江的隻有右翼軍總預備隊吳克仁(保定陸軍軍官學校5期,黑龍江寧安人)第67軍了。這個軍原來是東北軍一部,剛從河南風塵仆仆地調過來。張發奎為了表示重視,叫自己的副手黃琪翔(保定陸軍軍官學校6期,廣東梅縣人)親自到鬆江組織布防。
11月5日夜,黃琪翔和吳克仁帶人趕到鬆江,會合那裏的守軍(郭汝棟第43軍殘部)和保安隊開會,提出鬆江至少守三天,為隨後上海軍隊的撤退贏得時間。
三天?
到11月8日夜城陷,真的頂了三天,代價是吳克仁軍長、所轄師參謀長鄧玉琢、兩個旅長朱之榮和劉啟文,以及大批士兵戰死。
吳克仁也是上海戰中我方戰死的最高軍階的將領。
鬆江是國崎支隊打下來的,此時第6師團主力正向青浦(上海之西、黃浦江上遊,是上海通往內地的大門)疾進,去切斷中隊西退之路。第6師團並不戀戰,隻是堵塞交通要道上的兩個點:11日占青浦後,4天後下占昆山。這時候,從另一個方向也打過來一支日軍,上去一打聽,是吉住良輔第9師團。
打鬆江時,國崎支隊曾派出一個偵察小隊,化裝成中隊,夜襲了離鬆江不遠的安亭鎮,不料薛嶽第19集團軍司令部臨時設在了這裏,日後湖南戰場上的“薛老虎”差點被捉。
說起來,當時情況極其危險。日軍偷襲時,薛嶽正在接第67師師長黃維打來的電話(此時黃受薛節製),按薛的命令,第67師殿後掩護第19集團軍的其他部隊撤退,主要任務是扼守蘇州河上的泗江口公路橋。黃維正在報告情況,突然聽到電話那邊槍聲大作,薛嶽說了聲“情況不好”就掛斷了電話。在衛兵的保護下,薛嶽衝出敵人的火力,乘車奔行時又遭日機掃射,危急情況下,隻好鳧水脫逃,好不狼狽!
薛嶽怎麽撤了下來?因為在11月8日晚,蔣介石終於下達了總撤退的命令。
那就回到開戰之處的八字橋吧。
進入11月後,教導總隊第1團和第3團從南京開來,第3團在途中的新橋車站就下車了,第1團在團長李昌齡(黃埔軍校1期,山東濰縣人)帶領下繼續前進,開赴八字橋接替黃維第67師。
到八字橋時,已是11月4日深夜,交接完畢後,黃維帶部隊撤了下來。第1團布置好,轉天夜裏就跟日軍接火了。固守5天後,11月9日傍晚5點過,接到放棄上海的命令。此時,在激戰中,李昌齡已經負傷。
這裏隻說第1團第3營。接到撤退令後,撤退序列是:第10連、營部、迫擊炮排、第11連、第9連、重機槍連。最後撤的重機槍連擔任掩護任務,撤退時間是晚上7點。由於連長身負重傷,排長李慕超(黃埔軍校10期,湖北夏口人)代理連長。
李慕超帶戰士路過擔任掩護的重機槍連時,看到好友、該連排長錢和森(黃埔軍校10期,福建閩侯人)。錢和森說:老李,我們掩護你們,祝你們平安。
李慕超握著同學的手,嘴張了張,淚水流了下來。
又有誰知道,這一別竟是永訣!後來,在掩護部隊撤退時,錢排長英勇犧牲了。雖然上麵下達了撤退的命令,但往哪裏撤,並沒說清楚。由於第1團是從莘莊(上海西南)轉進上海的,所以他們隻好先去莘莊。但沒走多久,莘莊方向就傳來槍聲,於是隻好折向西北。拂曉時,發現附近都是撤下來的中隊,大家互相問是哪個部隊的,就在這時,傳來日軍攻陷鬆江的消息,直到這時,李慕超和第9連的戰士們才知道日軍已從杭州灣登陸。
各個部隊都下意識地往昆山撤。
昆山位於上海、蘇州之間,北邊是常熟,東北是太倉。
天亮後,李慕超第9連跟隨其他撤退部隊抵達蘇州河上的黃渡大橋,橋隻有一座,部隊卻成千上萬,互不相讓,擠成一團。
李慕超叫第9連戰士互相拉著皮帶,勉強擠過橋,經過八字橋激戰5天,以及一夜的行軍,過橋後一點人數,整個連隻剩下70多人了。
此時日軍已經發現中隊開始撤退,所以飛機一地來轟炸。
李慕超和他的士兵不愧是教導總隊出來的,軍事經驗比一般部隊強,遇到日機轟炸,他不叫士兵們藏進附近的樹林,而是叫大家在溝壑縱橫的曠野裏分散開。麵對地麵上少量的中隊,日機一般隻進行掃射,在形成掃射角度前,教導總隊的士兵就迅速臥倒,利用溝壑進行掩護。對超低空俯衝的日機,則用機槍回射。相反,躲進樹林裏的部隊,則遭到日機地毯式轟炸,傷亡特別大。
李慕超帶隊到達昆山後,情形好了不少,大家也可以喘口氣了,隨後轉向蘇州,教導總隊的收容站設在那裏。在蘇州歸隊後,李慕超和戰士們上了火車,在11月中旬回到南京。但沒想到,僅僅三周後,在紫金山下,就又跟日軍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