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連著幾天,羅曉培都在團裏排練,再過幾天就是演奏會了,眼下是要緊關頭。這是羅曉培第一次開獨奏會,所以嚴陣以待。場景監製、燈光師、造型師,彩排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出一丁點差池。羅曉培從助理那兒得知,票子已經賣出七成,應該說成績還不錯。

她照例又是不回家吃飯,溫筠讓司機給她送來雞湯。她分給大家喝了。一會兒,接到高飛的電話——他上月去的倫敦。她看表,倫敦那邊是中午。

“是‘馬友友’嗎?”他跟她開玩笑。

她嘿的一聲,回敬:“是‘傻乎乎’嗎?”

“累不累?”他笑著問她。

“還好。就是有些緊張。”

“放輕鬆,我對你有信心。”

他說那邊事情很多,大概還要再待一周左右,可能沒法來看她的演奏會了。她說沒關係。他問她吃了飯沒。她說沒胃口,不想吃。

“那不行,”他道,“沒胃口也要吃,否則演奏會那天成白骨精怎麽辦?——去買點沈大成的條頭糕。”他曉得她最喜歡吃條頭糕。

“算了吧,不高興跑那麽遠。”

“那等我回來陪你一起去吃。”

她說好啊,便掛了電話。回過頭,見助理朝她笑,“曉培姐,每日一電,雷打不動啊。”

羅曉培笑笑。正要繼續排練,忽然門倏的打開,一大捧紅玫瑰出現在眼前,鮮豔欲滴。捧著花的人笑吟吟地走近,另一隻手拿著飯盒,打開——竟是滿滿一盒條頭糕。

“晚上好。”高飛像個魔術師,笑咪咪地看她。

羅曉培先是吃驚,隨即接過玫瑰,在他胸口輕輕捶了一下,嗔道:“我男朋友在倫敦呢。你是誰,妖怪變的嗎?”

“是啊,你怎麽知道?”他笑道,“你男朋友拔根毫毛,吹口氣,就把我變出來了。”

他的中文依然生硬,把“毫毛”念成了“漢門”。

晚上吃過夜宵,高飛送羅曉培回家。在小區門口遇到毛慧娟,正和一個男人拉拉扯扯。毛慧娟幾次要走,都被那男人抓住衣袖攔下。保安朝兩人看,目光警惕。毛慧娟意識到了,拉著那人走遠幾步。

“那個女人——”羅曉培停了停,隔窗指著毛慧娟,“就是我爸媽的親生女兒。”

高飛問她:“需不需要我去幫忙?”

羅曉培想了想,道:“算了,人家的私事。”

回到家,羅曉培告訴爸媽,高飛回上海了。溫筠說讓他星期天來吃飯,“順便介紹慧娟給他認識,都是一家人了。”羅曉培嗯了一聲,想到剛才的事,問:“她人呢?”

“她說去超市買點東西。”溫筠道。

毛慧娟又過了半個多小時才回來。羅曉培在衛生間卸妝。她走進來刷牙。

“這麽晚?”羅曉培問她。

“遇到個老朋友,聊了幾句。”

她洗完臉,開始敷麵膜。羅曉培提醒她:“不怕過敏啊?”她道:“我問過莉莉了,上次是因為我精華素沒擦幹淨就用麵膜,所以才過敏。現在我掌握竅門了,肯定沒問題。”

羅曉培看她興衝衝地敷上麵膜,嘴裏還哼著歌,心情倒似不錯。

第二天早上,毛慧娟早早起了床,對著鏡子化妝。又讓小梅幫她畫眼線。小梅說:“阿姐我不會畫的呀——”羅曉培恰好開門出來,便上前幫忙。瞥見旁邊一套化妝品,眉筆、睫毛膏、粉盒、口紅。連上粉的刷子也有。很齊全。應該是新買的。

“今天單位裏有個歌詠比賽,讓我去幫忙記分。”毛慧娟解釋道。

羅曉培笑笑,“蠻好。”

早飯後,毛慧娟對溫筠道,“媽,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溫筠道:“你說。”

毛慧娟於是有些羞答答地道:“那個人,喏,就是冬冬的爸爸呀——我想找個時間讓你和爸爸見見他,好不好?”溫筠很有些意外,還沒開口,毛慧娟又道:

“要不,就這個星期天好不好?反正曉培的男朋友也要來,也省得小梅燒兩頓了。”

溫筠隻好點頭。

星期天,羅曉培見到了毛慧娟的前夫——也就是那天在小區門口的男人。想虧得沒上前勸阻,否則見麵便尷尬了。那天光線暗,看不清楚,現在麵對麵看——是個長得很精神的人。三十歲左右,剃著平頭,個子魁梧,笑起來眼睛彎成一條線。羅曉培聽溫筠說過,這男人不務正業,酗酒賭博,好像外麵還有女人,是他主動提出離婚的。毛慧娟向大家介紹:

“他叫李俊。”

高飛與李俊握了手,並遞上了名片。李俊嘿嘿笑道:“我沒有名片的。”

“沒關係。”高飛也笑了笑。

一家人坐在客廳裏喝茶。放在平常,毛慧娟會搶著去廚房幫小梅的忙。唯獨這次沒有,而是貼著李俊坐下。保鏢似的。冬冬見到爸爸,並不怎麽興奮,隻懶洋洋地打了個招呼,便到小房間玩去了。李俊給他帶來一個玩具熊。小家夥今非昔比,顯然有些看不上眼。

“在哪裏高就啊?”羅誌國問李俊。

“包了支裝修隊,在城隍廟那邊。”毛慧娟替他回答。

“生意不錯?”羅誌國問。

“他頭子蠻活絡,做生意是把好手。”毛慧娟又搶著回答。

吃飯時,李俊向羅誌國夫婦提出複婚的事。羅誌國沒有吭聲。羅曉培見這情勢,便拉著高飛去自己房間,“我們到樓上坐一會兒——”

溫筠問毛慧娟:“考慮清楚了?”

毛慧娟嗯了一聲:“當初大家都有點衝動,其實感情基礎還是有的。再說冬冬也不能沒爸爸。”

李俊拍胸脯向羅誌國夫婦保證:“我一定會好好對待慧娟和孩子的,不會再犯上次的錯誤。”

羅誌國不語,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客人走後,羅誌國、溫筠與毛慧娟進行了一次談話。

“你是我們的女兒,”羅誌國開門見山,“你要相信,無論我們說什麽做什麽,都是百分之百為你好。”

毛慧娟點頭:“我曉得。”

“你應該最清楚了,他是怎麽樣一個人。當時離婚是多麽爽氣,一年多沒有聯係你,偏偏現在找上門來——你說,這會是什麽原因?”羅誌國朝她看。

毛慧娟沉默了一下,笑笑,把前額的劉海朝後捋去,又笑笑。

“一夜夫妻百日恩,”她道,“再怎麽樣,總歸還是有感情的。再說世界上的事情講不清的,說不定他後來想想,覺得還是我對他最好,所以——”

羅誌國把一疊照片放在她麵前。她拿起來,見是李俊和一個女人的合照,背景是海灘,兩人穿著泳衣,很親伲地擁在一起。女人笑得很嬌媚。其中有一張李俊的手還放在女人的胸上,很露骨了。照片右下方顯示時間是前兩天。毛慧娟看了不作聲,把照片還給羅誌國。

“你爸爸是怕你吃虧。”溫筠在旁邊加上一句。

毛慧娟沉默半晌,說了聲“謝謝”。聲音有些幹澀。嘴角卻還咧著,似是努力要做出笑的表情來。一會兒又去捋劉海。剛捋上去又掉下來。再捋。反反複複地。

羅曉培送完高飛回來,見毛慧娟坐在沙發上發呆,手裏拿著電視遙控器,卻又不開。便問她:“怎麽了?”

毛慧娟搖頭:“沒啥,有點累了。”

她說著站起來,趿拉著拖鞋上了樓。先到冬冬房間看了看,小家夥在睡覺。毯子踢到一邊,肚子露在外麵。她替他蓋好毯子,掖緊了。隨即出去,經過羅誌國夫婦房間時,聽見羅曉培在裏麵,三人有說有笑。高飛從倫敦給羅誌國帶了瓶須後水,羅誌國當成香水了。溫筠笑說他是“巴子”。羅誌國說高飛看著好像瘦了,那邊工作一定很辛苦。

“本來是歐美人的混血兒,蠻好看,現在又黑又瘦,倒像是埃塞俄比亞人的混血兒了。”羅誌國開玩笑。

毛慧娟聽小梅說過,高飛的父親是法國人,母親是香港人,早年移民到新加坡。高飛因為工作的關係,全世界到處飛。羅曉培與他便是在飛機上認識的。雖說聚少離多,但兩人感情很好,羅誌國夫婦也非常喜歡這個準女婿。其實高飛一進門,毛慧娟便感覺到了。高飛和李俊,一個是香餑餑,一個是爛草根。對於李俊,羅誌國幾乎連敷衍都懶了。他們四人自顧自地聊天,大提琴、倫敦的天氣、上海的房產;她和李俊隻能幹坐著喝茶,陪笑。分水嶺明明白白地在那裏擺著呢。

其實她也恨李俊,恨得牙根癢癢,但一看到他人,心便不自覺軟了。當初兩人結婚的時候,旁人都說她是賺了。論長相,論噱頭,他比她強了一大截。他口甜舌滑,很有女人緣,跟她好之前談過一串女朋友。說實話,要不是他那時恰恰出了工傷,摔斷了腿,兩人也不會走到一起。她沒日沒夜地照顧他,比正宗老婆還貼心。李俊父母都是老派人,說這麽好的姑娘,不娶就說不過去了。毛根友夫婦提醒女兒,繡花枕頭一包草,指的就是李俊這種人。她不聽,急急地嫁了過去。結果婚後才兩個月,趁她夜班,李俊便把女人帶到家裏來了。平常什麽家務也不管,裏裏外外都是她張羅。他甚至連兒子的尿布也沒有換過一塊。勉強拖了三年,終究是離了。

毛慧娟不是傻子,李俊掉轉頭來尋她,這裏麵的緣故,用腳趾頭也想得明白。她的事,方圓幾裏應該都傳開了。醜小鴨原來是隻白天鵝,誰也沒想到的。羅誌國那說了一半的話,也是這個意思。其實毛慧娟單獨對著李俊時,並沒給他好臉色看,李俊提到複婚,她也是愛搭不理的;可對著羅誌國一家,她角色便頓時不同了。她和李俊成了一邊的。李俊是她的前夫,沾皮帶肉,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羅誌國說李俊的不是,她臉上也沒光采。這男人是她之前找的,而父母是後來認的。這個“之前”比起“後來”,遜色的不隻是男人。還有好多東西。毛慧娟都不好意思往深層想。也不敢想。

羅曉培從父母房裏出來,聽見走廊裏急促的腳步聲,“噔噔噔……”隨即隔壁房門“砰”的一關——毛慧娟應該是剛進去。羅曉培怔了怔,猜她剛才多半是站在門口。這樣的情形已不是第一次了。羅曉培不喜歡她這種偷偷摸摸的舉動。特務似的。想進去便大大方方地進去,不然就走開。羅曉培想起每次回封浜,那些站在門口看他們吃飯的人。好像是這些人的通病。

第二天下班時,羅曉培又在小區門口看見毛慧娟和李俊。這次兩人沒有拉扯,而是在交談。羅曉培裝作沒看見,開車要進去。後視鏡裏,瞥見毛慧娟朝這邊張望,曉得她已察覺了。索性停下來,搖下車窗。

“你好。”羅曉培向李俊打招呼。

李俊欠了欠身。“你好——下班啦?”

羅曉培嗯了一聲,又朝毛慧娟點點頭,關上車窗,進去了。

吃晚飯時,溫筠問毛慧娟:“你跟那人還有聯係?”

毛慧娟朝羅曉培看了一眼,沒說話。溫筠繼續道:“不是我們要幹涉你的私生活——你要曉得,我們都是為你好。”毛慧娟嘴角咧了咧,想,翻來覆去便是這句,也沒個新鮮的。

吃完飯,羅曉培進屋練琴。後天便是正式演出了。她把琴帶回家,稍微練一陣便休息。最後關頭了,反而要放鬆些,弦不能繃得太緊。她剛調好音,聽見有人敲門。

“進來。”她道。

毛慧娟走進來。羅曉培問她:

“有事?”

“沒事。”毛慧娟道,“進來看看你。”

羅曉培有些意外。“坐啊。”

毛慧娟並不坐,倚著牆,朝她看。目光慢慢移到大提琴上。

“這琴好像有點舊了。漆都掉了。”

“拉了好幾年了,最趁手就是它。換架新的反而不習慣,拉不好了。”

“什麽東西都是這樣,待久了都會有感情。新的不見得比舊的好。”毛慧娟道。

羅曉培聽出這話裏有話。停了停,毛慧娟道:

“剛才我和李俊在門口說點事——是你告訴媽媽的,對吧?”

羅曉培想說“不是”,一轉念,想,我又何必向你解釋,你愛怎麽想便怎麽想。便停下不說。

毛慧娟道:“李俊跟你男朋友比起來,就像野鴨子比鳳凰。赤著腳都追不上。——就算你不說,爸媽也不會喜歡他的。”

羅曉培不語,想,你這話算是什麽意思。

“其實你們也不用嫌他,像我這樣的貨色,能找到那樣的男人,就算燒高香了。之前那個銀行裏做的男人,你曉得的是吧?看到我連麵都不見就嚇得逃了。我也想找好男人啊,長相好人品好收入好什麽都好。可憑我,找得到嗎?”

毛慧娟說到這裏有些後悔,怎麽跟千金小姐說這個了。越說越賤了。她在心裏罵自己。鼻子跟著發酸。羅曉培瞥見她眼裏有光一閃而過,應該是淚水,強自忍著。心裏忽的有些難受。想說些話安慰她,又不知該怎麽說。

“我就是這麽不爭氣,”毛慧娟忽的朝她笑笑,隨即低下頭,“離了婚,偏偏又不能沒有男人。現在他肯掉過頭來找我,就算他再不是個東西,哪怕是頭公豬,我也跟了——不好意思哦,打了這麽個粗俗的比喻。請你體諒,我是老粗,不大會說話——”

她說著,忽的嘎然而止。轉身便開門出去。

羅曉培愣在那兒,兀自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難過。還是第一次聽她說了那麽多話。其實就算她不說,也該想到的。她心裏肯定不好受。羅曉培忍不住放下琴,跟出去,手已碰到門邊了,忽聽見外麵溫筠的聲音:

“慧娟,織毛衣啊?”

毛慧娟回答:“嗯,爸爸不是下月生日嘛,我想織件毛衣給他。”

“嘖嘖,讓我看看——不錯哎,你真行。”溫筠道。

“還沒織完呢,也不曉得爸爸會不會喜歡。”

“隻要你織的,你爸爸肯定喜歡。現在哪裏還找得到純手工製作的毛衣?無價之寶啊。”

毛慧娟咯咯直笑。聲音歡快,與剛才判若兩人。

羅曉培怔怔聽了一會兒,腳步縮回來。坐下,重新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