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吃飯時,羅曉培看到楊莉莉在桌下踢毛繼祖的腳。一下又一下。先是輕輕的,到後來越踢越重。羅曉培嚇了一跳,想這兩人怎麽回事,難不成在吵架。毛繼祖沒反應,臉卻漸漸漲紅了。楊莉莉索性拿手肘重重一頂,敲到他手臂上,差點把他飯碗給震下來。毛繼祖抽筋似的,一下子站起來:

“這個,阿姐——”

毛慧娟“嗯”的一聲,還當他在叫自己。毛繼祖對著羅曉培,又叫了聲“阿姐”。

“啊,怎麽?”羅曉培一怔。

毛繼祖嘴巴動了動,卻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囁嚅了半天,又悻悻地坐下了。臉愈發紅了,像喝了幾斤燒酒。一桌人都朝他看。毛根友嘿的一聲,沒說話。劉虹嘀咕了一句“小鬼頭”。

羅曉培有些莫名其妙。楊莉莉道:

“繼祖你有啥事就說啊。自家阿姐,還不好意思開口?”

楊莉莉說完,挺著大肚子,艱難地站起來,拿著空碗要去盛飯。劉虹搶過了碗,道“你坐你坐”,盛飯去了。楊莉莉坐下來,腳又朝毛繼祖一踢。眼一瞪。

毛繼祖總算是說了出來——是想讓羅曉培給他換個工作。他原先上班的那家工廠,效益不好,已經有不少人下崗了,眼看著就要輪到他。楊莉莉沒工作,平常靠擺夜攤賺點小錢,現在懷了孕,不方便再幹。家裏靠他一個人撐著,要是真的下崗,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毛繼祖說話時,臉朝著羅曉培,眼睛卻是瞧著地下,背書似的。羅曉培聽著,比他還要尷尬。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弟弟,前後加起來也隻見了兩、三次麵。每次叫她“阿姐”,羅曉培都要隔幾秒鍾才反應過來。他竟似比毛根友更加木訥,話少得可憐。個子倒是蠻高,可惜身上沒二兩肉,是那種有些孱弱的身形。像電線杆。站在豐滿的楊莉莉邊上,像袋鼠倚著獅子。

“哦,好啊,我替你問問。”羅曉培道。

楊莉莉歡天喜地,連說了幾遍“謝謝”,又道:“阿姐,什麽時候把姐夫一起帶來,大家見見麵嘛。”她是毛家最熱鬧的一個人,幾年前從浙江蕭山嫁到上海,是外來媳婦。上海話說是會說,但口音很怪,夾著蕭山話和普通話,是自成一體的上海話。初次見麵那天,她居然備下一大堆化妝品試用裝送給羅曉培。什麽雅詩蘭黛、資生堂、赫蓮娜、嬌蘭……各種小包裝,抖出來一大袋。她在商場外麵擺攤,專賣首飾和化妝品。也做網上銷售。羅曉培不好意思說不要,隻得收下了。才曉得這人就是弟媳婦。比自己小了四歲,肚子裏的已經是二胎了。頭胎是個女孩,過繼給了蕭山鄉下的親戚,隔年便又懷上了。毛根友夫婦一門心思要孫子,說這次要還是女孩,就想辦法再生,一直到生出男孩為止。她自己也是心心念念想要個兒子。鄉下的風俗,女人生不出兒子便是罪過。她好不容易嫁到上海,毛繼祖再不濟總也捧了個泥飯碗,人又老實,待她也好。生下兒子,自己在家裏的地位才能牢固。

劉虹順著楊莉莉的話,讓羅曉培下次把男朋友帶過來。“來吃頓飯,認識認識——”羅曉培“哦”了一聲。劉虹怕她嫌煩,隻說了一句,便打住了。

毛根友讓毛慧娟給羅曉培夾菜,“她喜歡吃什麽,你應該曉得的,你們好歹一起住了幾個月——”毛慧娟便說羅曉培口味清淡,這裏的菜其實都不對胃口。

“啊,真的啊?”劉虹緊張起來。

羅曉培忙道:“不是的不是的,其實我這人不挑嘴,什麽都吃。”說著,便夾了塊紅燒豬手到碗裏。楊莉莉道:“阿姐,這條魚蒸的不錯。”倒轉筷頭,挾了一塊魚肚肉給她。吃完飯,又搶著削水果,第一個遞給她,殷勤的很。“阿姐,吃生梨。這生梨蠻甜的。”

回去的路上,毛慧娟說羅曉培:“看,家裏人對你多好。一口一個‘阿姐’,叫的都是你。我在旁邊像是假的一樣。”

羅曉培笑笑:“他們比較客氣。”

毛慧娟管回封浜叫“回家”。這是她不小心漏出來的。“回家看外公外婆,開不開心啊?”羅曉培聽見早上她這麽問冬冬。在封浜吃飯時,她居然把大腿放到椅子上,還時不時地挖腳皮——這說明她比較放鬆,在羅家繃緊的弦,“回家”時完全放開了。羅曉培則是恰恰相反。每次回這親生父母的家,都是說不出的別扭。比上班還累。

最麻煩的是那些鄰居。羅曉培怎麽也想不通,二十一世紀了,一家人吃飯,居然還有鄰居在門口看著,抓一把瓜子,邊吃邊聊天。都是些四、五十歲的女人,大喇喇地問她,“怎麽還不成家啊,年輕也不小了”、“男方是幹什麽的,家在上海嗎?”……羅曉培打心底裏討厭這些人,依著她平時的脾氣,老早對她們下逐客令了。可這裏行嗎?當然不行。

可笑的是,居然還有人說起當年的一段“娃娃親”。好像是與劉虹同期懷孕的一個女人,說將來要是一男一女,就結親家。——自然是玩笑話。後來毛慧娟嫁給別人,也就不提了。現在羅曉培出現了,那些人便又來了勁,說“大頭又有希望了”。被稱作“大頭”的男人應該就是娃娃親的男主角,好像還沒結婚。羅曉培聽那些人說得津津有味,真恨不得把耳朵塞上。

毛慧娟向她表示了同情。她道:“不習慣是吧?反正也不會常去,當是體驗生活好了——藝術家本來就要體驗生活,對吧?”

回到家,溫筠問起此行的情況。毛慧娟一五一十地向她匯報,電影回放似的。羅曉培覺得沒啥好談,敷衍兩句,便進房了。一會兒出來,見毛慧娟還在與溫筠聊,手舞足蹈說個不停。便很納悶,想她怎麽會有那麽多話。

毛慧娟說楊莉莉懷孕六個多月了,應該是元旦左右生產。羅曉培聽了,頓時想起答應替毛繼祖找工作的事,便向羅誌國提了。羅誌國道:“看看吧,找機會。”

羅誌國又問羅曉培:“演奏會準備得怎麽樣?”

“差不多了——我下禮拜要抓緊練琴,會忙一些。”

“自己當心身體。”羅誌國又道,“——高飛幾時回國,有空讓他過來吃飯。”

羅曉培嗯了一聲。

毛慧娟問保姆小梅,高飛是做什麽的,怎樣一個人。小梅告訴她,高飛是個混血兒,長得很高很帥,是建築師,新加坡人。毛慧娟在這個家裏的許多信息都來源於小梅。她把從楊莉莉那裏拿到的化妝品試用裝送給小梅,閑暇時幫她一起幹活。掃地、擇菜、剝毛豆。小梅得了溫筠的指令,總是說不用。毛慧娟堅持要幫忙,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家裏那麽多活,看你一個人忙怪不好意思的。

比起羅家另外三個人,毛慧娟與小梅的共同語言還多些。小梅來自安徽。在羅家幹了兩年多。溫筠原本是想換個保姆的,但見她手腳勤快,又是幹熟的,便舍不得換了。再說沒有不透風的牆,就算換個人,那事遲早也能曉得。便給她漲了工資,示意她嘴緊些。其實小梅是個老實人,也很知足。她有自己的保姆房,夠擺一張床一張櫥,獨立的衛生設備。她對毛慧娟說,鄉下啥都沒有,這裏管吃管住,吃的跟東家一樣,還給工資。多好。

毛慧娟住久了,漸漸發現,市區的生活其實是有些冷清的。除了吃飯時短暫的交流,羅誌國夫婦與兩個女兒並不多話。各人做各人的事。也許是房子太大的緣故。說起來封浜自建的房子也不小,三上三下,可那是個空殼子,隻是個長乘寬乘高的數字,說給別人聽的。這裏則完全不同。毛慧娟第一次來那天,一進門便被震住了。那樣的裝潢,那樣的擺設,什麽都不必說,人家氣勢放在那兒呢。客廳牆上掛的那幅油畫,毛慧娟是後來才曉得價錢的,腦後根都發麻了,絲絲冒冷氣。連保姆都住小套間。毛慧娟看過偶像劇《公主小妹》,講一個從小與父母失散的女孩,重新回到她那金碧輝煌的家。毛慧娟就是這種感覺。都有些誠惶誠恐了。

每天吃過晚飯,羅誌國都會出去散會兒步。溫筠不忙的話,會陪他一起去,要不就是看書,或是看會兒電視。羅曉培通常在房間上網,或是練琴。當然她在家裏練琴的機會並不多,因為怕影響家人。毛慧娟見過她那架大提琴,還有蝌蚪似的五線譜,攤開了,擺在一個金屬架子上——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啊。毛慧娟也不是多麽喜歡熱鬧的人。可放在封浜,這會兒該是全家人打麻將的時候。“一筒!——出銃!——杠頭開花!——糊了!”洗牌時嘩啦啦的響聲、還有隔壁人家訓斥小孩的聲音、開得很響的電視聲。那種過日子的煙火氣,在羅家是完全沒有的。

羅誌國曾經問過她,“平常沒事的時候,喜歡做點啥?”她當然不能說“打麻將”,想了半天,說是“織毛衣”。羅誌國便很驚訝,“不得了啊,你還會織毛衣,連你媽媽都不怎麽會呢,曉培更是連個扣子都不會釘。”

毛慧娟晚飯後,通常是待在冬冬房裏,看他搭積木。小赤佬現在也變得勢利了,有次問她,“媽媽,是你年紀大還是曉培阿姨年紀大?”她回答一樣大。冬冬便促狹兮兮地道:

“媽媽,看上去你像她的大姐姐。”

毛慧娟有些泄氣了。她看過羅曉培化妝台上的瓶瓶罐罐。因為楊莉莉的關係,她對化妝品多少懂一些。曉得都是名牌。爽膚水、麵部精華素、眼部精華素、眼霜、日露、晚霜、隔離霜——她卻一年四季隻用一瓶凡士林。連溫筠都用察覺了,不聲不響給她拿來一套赫蓮娜的膠原蛋白係列。說是羅誌國的一個下級送的。毛慧娟不知該怎麽用,跑過去問楊莉莉。楊莉莉手把手地教她,先潔麵,再是麵膜,洗淨後,塗精華素,麵部的和眼部的,再是眼霜和麵霜。

“天天這麽搞法,人要變成神經病的。”毛慧娟感慨。

楊莉莉道:“阿姐你不要拎不清,這套化妝品老價錢了。”

毛慧娟問她多少錢。楊莉莉算了算,“全部加起來,萬把塊總要的。”

毛慧娟張大了嘴巴。楊莉莉道,“這還不算頂級的,要是換了LAMER,光一個麵霜就要四千塊——阿姐你現在是千金小姐了,這點錢小意思。”

毛慧娟嘿的一聲。新換的工作薪水比以前漲了許多,但離買這種化妝品還是差得太遠。除了化妝品,楊莉莉說還有皮包。“皮包就是女人的麵子。阿姐你手裏拎的那個叫啥?叫米袋還差不多。你現在是住‘上隻角’,走進走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這種七浦路買的垃圾貨色就不要再拿出來現世了好吧?”

毛慧娟見過小梅有一隻LV皮包。起初還以為是大興貨,後來才曉得,是羅曉培用舊了送給她的。小梅每逢休息日便會打扮一新,然後拎著它興衝衝地出去逛街。毛慧娟覺得有點沒勁。

楊莉莉說陪她去恒隆廣場買一個。“總不能連個小保姆都比不過,是吧?”

毛慧娟歎道:“這不是比不過比得過的問題。事實就是如此。”

楊莉莉道:“什麽是事實?事實就是你是羅家的親生女兒。老總的千金。你不買名牌,誰買?名牌就是給你這種檔次的人度身訂做的。”

毛慧娟曉得這個弟媳講話誇張,再說也不願跟她多討論這個問題——再講下去性質就變了,情況就複雜了。是曆史遺留問題。別的不說,單說小梅吧,她叫羅曉培“小姐”,卻稱呼自己為“阿姐”。這裏頭自然有更加親伲的意思。畢竟陪她一起剝的毛豆加起來都有好幾十斤。但從另一個層麵上講,“小姐”和“阿姐”是有根本性區別的。

——“小姐”送她LV包,而“阿姐”陪她剝毛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