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退步原來是向前(2)

布袋和尚奇奇怪怪地說:“鎮將大人的六尺身材,也是從小長大的。你先畫出一幅小的來,說不定能長成大的呢。”

陸生無奈,隻好在四尺畫紙上草草畫了一幅鎮將立像。然而,盡管他畫得鎮將頂天立地,卻也隻有四尺長短,比真人短了足足一條小腿長。鎮將暴喝一聲:“來人!”

“有!”

“把這個狂徒重新捆起來!”

“慢著、慢著,”布袋和尚張開雙臂插到兵弁與陸生中間,笑嘻嘻地說道,“你們不要著急,山僧說過,鎮將是從小長大的,這幅畫也會長大的。”

鎮將刁難陸生的目的,就是要引布袋和尚出麵。現在,既然他已經忍不住出了頭,他揮揮手,讓手下兵弁放開陸生。他冷冷一笑,說:“布袋和尚,本將軍倒是要好好看看,你如何讓四尺的畫像長高到六尺!”

布袋和尚不緊不慢地說:“人長高,需要吃飯睡覺。畫像要長高,也得補充一些營養,睡上一會兒。”

人們聽了布袋和尚的瘋言瘋語,都不相信。就連以奇思幻想著稱的陸生也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唉,自己的小命,算是葬送在這個瘋和尚手裏了!

布袋和尚在人們的注視下,將那張畫像裝進了自己的布袋裏,像是哄孩子睡覺一樣,雙手托著搖來晃去……

片刻之後,他輕輕將畫像從布袋裏抽了出來。

然而,他那神奇的布袋卻絲毫沒有改變畫紙的長度,進去時四尺,出來後也不過是兩個二尺而已!

鎮將手裏抖著畫紙,獰笑著說:“布袋和尚,你竟敢戲弄本將軍!你說,怎麽辦?”

布袋和尚笑眯眯地說:“將軍您仔細看看,畫上您的身高若不夠六尺,山僧情願被您砍去腦袋。”

“這可是你說的,到時候,你別怪本將軍手下無情!”

布袋胸有成竹,說:“你先看畫吧。”

鎮將展開畫像,不由得又驚又怒!原來,他的立像經過布袋儲存之後,變成了一個雙膝跪地的模樣!

“哈哈……”圍觀的人群發出開心的笑聲。

“你……你……你……”鎮將的臉變成了煮熟的豬肝——氣得變了顏色。

布袋和尚笑道:“我、我、我,我已經讓畫上的你變成了六尺高,不信你量一量。六尺身材的你,跪下之後就變得隻有四尺高了。”

鎮將幹瞪眼,無話可說。他氣急敗壞地再次奪過布袋和尚的布袋,讓兵弁們塞上石頭,扔進濁流滾滾的縣江之中……

然而,第二天,鎮將再次路過大石橋時,發現布袋和尚躺在江邊的沙灘上,腦袋下麵依然枕著那隻神奇的布袋!

鎮將眼珠子一轉,從橋頭賣魚的小販木桶裏抓起一條活魚,來到布袋和尚跟前,陰笑著說:“大肚和尚,咱倆打個賭。你說,我手裏的這條魚,是死,是活?”

布袋和尚當然明白,他若說是死的,鎮將一定會鬆開手;倘若他說是活的,鎮將肯定會暗中使勁一攥,把魚捏死。麵對這個兩難問題,他毫不遲疑地說:“是死的。”

鎮將立刻將手掌鬆開,大笑道:“哈哈……大肚和尚你輸了!你看,這魚是活的。”

果然,鎮將手裏的魚活蹦亂跳,一個勁兒打挺兒。然而,布袋和尚卻睜著眼睛說瞎話:“它明明就是一條死魚嘛。”

鎮將氣得七竅生煙,把手裏的魚放入江中。那魚立刻搖頭擺尾遊入江水深處。他理直氣壯地說道:“這回你看清楚了吧?死魚放在水裏就會漂上來,而它已經遊走了。你還有什麽話說?”

“哦,是我輸了。”布袋和尚向鎮將彎腰鞠躬,乖乖認了輸。可是,打賭輸了的他毫不沮喪,反而滿心歡喜。

鎮將心裏明鏡似的,這一回合,又讓這布袋和尚占了上風。處在強勢地位的他自然不肯善罷甘休,一定要找個機會,把這個瘋和尚好好整治他一番,讓他明白馬王爺三隻眼。

一路沒好氣的鎮將回到縣衙,進門看到院裏的影壁,感到更加別扭了。原來,影壁上的圖案是被他趕跑的文官縣令留下來的,畫麵以幹、濕、濃、淡的水墨寫竹梅二君。應該說,這幅畫十分精妙,其以濃淡之墨寫竹,造出一種空間上的伸縮和變化;而以幹濕水墨寫梅,點出花萼、花蕊的層次以及枝幹的扭曲變化。更奇妙的是,這種單一墨色的變化,居然烘托出了滿卷的氤氳之氣。雲霧彌漫之中,竹葉飛揚,似簌簌有聲,將無形之風描繪得淋漓盡致;霧隨風動,風飄霧湧,空靈秀潤中的疏梅,朦朦朧朧,羞羞怯怯,意蘊無窮……

翠竹中空,葉尖低垂,但可身高八丈;

寒梅淩霜,花蕊含羞,且能暗香浮動。

然而,勇猛彪悍的鎮將乃赳赳武夫,崇敬的是武功偉略,向往的是快意恩仇,對文人雅士的詩書琴畫不甚了了,也根本不屑一顧。今日,鎮將又在布袋和尚麵前折了一陣,因而看見影壁上的花花草草更加煩躁,讓屬下提來一桶白灰,將影壁上的梅枝竹影糊抹得幹幹淨淨。

但是,偌大的一麵影壁牆,空空落落,一片慘白,一片蕭索,像是衙門裏死了人,正在辦喪事一般。鎮將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讓衙役傳話給陸生,讓他在這影壁上畫一幅龍虎圖。

陸生擅長山水,鎮將偏偏讓他畫蛟龍猛虎——畫得好,你是巴結老爺,看你的傲骨何存;畫得不好,大老爺便可以借機羞辱你、整治你。到時候,看那布袋和尚如何搭救你!

果然,鎮將找的是陸生,而布袋和尚也不請自到。陸生實話實說:“學生不會畫虎,更不會畫龍。”

“你不是奉化最有名的畫家嗎?怎麽連這都不會畫?”鎮將嘴上挖苦的是陸生,眼角卻乜斜著布袋和尚。

布袋和尚別有意味地說:“俗話說,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陸生,你隻要畫出一張唬人的虎皮,哪怕是畫虎類犬,也能狐假虎威,為虎作倀。”

陸生當然知道布袋和尚是在諷刺鎮將,但他一直將藝術視為生命,不肯苟且,認真說道:“學生從來沒有見過虎,更沒有見過龍,如何能畫得出來?”

“咦,你這個書呆子,你不會‘比貓畫虎,照蛇描龍’嗎?就像你沒有見過李廣、郭子儀那樣的真英雄,也可以照著鎮將的模樣描摹嘛!”

鎮將聽到布袋和尚將他與李廣、郭子儀這樣的一代英豪相提並論,很是高興。進而一琢磨,原來把他類比成了貓與蛇,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哼,一會兒,看老子怎樣收拾你們倆!

鎮將蠻橫地對陸生說:“你必須畫出一幅能讓本將軍滿意的龍虎圖,否則,本將軍就把你投進大牢!”

說完,鎮將揚長而去。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可憐陸生,腹中空空,既沒有藏龍,也不曾臥虎,所以無法在影壁上描繪出生龍活虎。為了幫他化解鎮將的難題,激發他的創作靈感,布袋和尚為他編造了一場活靈活現的龍虎大戰:

霧鎖長空,風生大野,陰雲密布,電閃雷鳴。高山之巔,蹲踞著一隻斑斕猛虎;雲霧之中,隱約著一條遊動的烏龍。刹那間,一場龍爭虎鬥爆發了——龍騰虎躍,虎嘯龍吟,龍飛如電光,虎撲似疾風……

陸生畢竟是不可多得的天才畫家,在布袋和尚的啟發下,終於畫出了一幅龍爭虎鬥的圖案:龍遊雲端,威風凜凜,盤旋將下;虎踞峰巔,虎視眈眈,作勢欲撲。應該說,他畫得很好,龍似生龍猶噴霧,虎如活虎也生風。

然而,詭異的是,圖案上那條神龍張牙舞爪,惟妙惟肖;那猛虎咆哮怒吼,活靈活現。可是,整幅畫麵組合起來,卻顯得生氣不足。也就是說,沒有畫出龍虎大戰的靈魂來。不但鎮將不滿意,連陸生自己也感到交代不過去。他反複修改,卻不見成效。

鎮將幸災樂禍地說:“那個大肚子和尚不是無所不能嗎?你去請他來幫幫你。不然的話,本將軍隻能把你投到監牢裏去。”

陸生萬般無奈,隻好有病亂求醫,向絲毫沒有繪畫經驗的布袋和尚請教。布袋和尚裝模作樣地看過之後,指著影壁上的圖案說:“你畫的龍,太追求威勢,而你畫的虎,又太過勇猛。”

陸生不解:“龍爭虎鬥,就應該表現出龍的奮迅、虎的威猛呀!”

鎮將也說:“是啊,總不能將猛龍畫成死蛇,老虎弄成病貓吧?”

布袋和尚從容說道:“可是,勢,不能一貫到底;威,不可用到十分。完全伸出去的拳頭,就沒有了力量。因而,根據常識,飛龍在天,下擊之前身軀必然向後曲縮;猛虎踞地,上撲之時虎頭定會盡量壓低。龍曲得越彎,向前飛騰得越快;虎伏得愈低,往上跳躍得愈高。這才是龍爭虎鬥的特點。”

陸生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我的龍身畫得太直,龍頭也太靠前了;而猛虎的頭仰得太高了,應該四肢後蹲,下顎貼地,猶如箭在弦上。”

“對呀,為人做事也是一樣,經過後退幾步的準備,才能跳得更遠;隻有放低身段,才能彈射得更高。所以,我們要切記,向下是升高,退步是向前。”

“向下是升高,退步是向前……”陸生默默思索著布袋和尚的話。

布袋和尚轉而對鎮將說:“你是將軍,一定知道,弓不能拉得太滿。”

鎮將點點頭。布袋和尚接著說:“什麽事都要適可而止,不能做過頭。比如有人當了高官,大權在握,往往任性使氣,仗勢欺人。他看見別人懼伯他,對他的胡作非為無可奈何,便意氣揚揚,自以為計。殊不知,八月潮頭,也有平伏下來的時節;占據高位,終有失勢的時候。所以古人說,勢不可使盡,福不可享盡,便宜不可占盡,聰明不可用盡。”

飽讀經書的陸生疑惑地問:“哪位古人這樣說過?我怎麽不記得?”

“就是我老人家。”布袋和尚指著自己的鼻子,大言不慚地說。隨即,他瞟了鎮將一眼,背起布袋,一邊吟誦著自己的悟道偈,一邊走出縣衙:

手把青苗種福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六根清淨方成道,退步原來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