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向無賴鎮將化緣

唐昭宗天複二年(公元902年)八月十四日,剛剛被晉封為越王的錢鏐手下——武勇右都指揮使徐綰發動兵變。風波所及,衢州刺史陳璋暗暗容納收留叛將,溫州將領丁章也驅逐錢鏐任命的刺史朱敖,就連小小的奉化,一個街頭混混出身的鎮將也把縣令趕走,自己坐上了縣衙正堂。這個胸無點墨的鎮將,如何懂得吏治經濟?一切以他的好惡為標準,隨意變更政令,任性胡來,把一個好端端的奉化縣,弄得亂七八糟,烏煙瘴氣。人們怨聲載道,卻也無可奈何——在那個歲月裏,誰握著刀把子,誰就是天老子。

不曉得什麽原因,這位鎮將最不待見和尚。這一天,他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帶領著一群如狼似虎的兵丁,直奔城外三裏處的嶽林寺而去。

那時候,或有護法布施,或是官府劃給,嶽林寺擁有縣江兩岸大片肥沃的土地。而且,海邊的嶽林莊,更是富甲一方,上千畝水田,數萬畝山林,還有大片海塗。若是能驅散那些百無一用的僧人,將那些財產歸入自己的帳下,每年都會有大量白花花的銀子像流水一樣源源不斷淌來……

鎮將對嶽林寺的財產早已垂涎三尺,因為原來有縣令百般阻撓,一直未能得逞。而今他想:老子有刀有槍,手握生殺予奪大權,看誰膽敢阻攔老子的鋒芒!

雞飛狗跳聲中,鎮將一行出了城門,遠處綠樹掩映、殿閣隱約的嶽林寺已經遙遙在望。然而,這時,前麵的隊伍忽然停了下來。

“怎麽回事?”鎮將打馬上前,發現是個大肚子和尚阻住了去路。

那和尚袒胸露腹,頭下枕著一隻布袋,仰麵躺在道路中央。

不用說,他就是布袋和尚。

鎮將用馬鞭指著他喝道:“大膽和尚,竟敢阻攔本將軍的隊伍!快快滾開,不然,老子戰馬的鐵蹄將踏破你的肚皮!”

然而,盡管鎮將的吼聲如雷,震天動地,那布袋和尚卻一動不動,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死了沒氣了。

鎮將不管三七二十一,在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真的驅使戰馬向前,去踩踏躺在地上的布袋和尚!

良馬見鞭影而奔。何況鎮將騎的是一匹訓練有素的戰馬,何況戰馬又挨了鞭子,它嘶鳴一聲,奮蹄向前衝去……

布袋和尚的肚皮雖大,畢竟是血肉之軀,如何能經得住馬蹄踐踏?眼看就要肚破腦裂,喪生於鐵蹄之下——

突然,就在馬蹄即將踏到布袋和尚之時,戰馬發出一聲驚恐的嘶鳴,前蹄人立起來——

“嘭!”

騎在馬上的鎮將反而被猛然掀了下來,摔得頭暈眼花,半天才爬了起來。他把滿腔怒火都向戰馬撒去,罵道:“畜生,你竟敢摔老子!”他高高揚起鞭子,就要抽打馬匹——

這時,布袋和尚卻說話了:“它既然是畜生,你怎麽與畜生一般見識?”

鎮將聞聽此言,暴跳如雷,說:“好哇,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竟敢在老虎屁股上蹭癢癢,先來罵我!”

布袋和尚嗬嗬一笑,說:“我不是罵你,而是提醒你。你說馬是畜生,畜生自然不懂你的心思。你摔下馬來,卻找它撒氣,豈不是連畜生都不如嗎?”

鎮將氣得渾身哆嗦,卻又無理可說,便破口大罵。布袋和尚那些已經過世了的祖宗三代,若是地下有知,也一定會被罵得躺臥不安,朽骨直響。然而,布袋和尚卻一聲不吭,依舊一張笑臉看著鎮將,好像津津有味地觀看街頭小醜表演一樣。

罵著罵著,鎮將忽然感到,自己在這個笑眯眯的和尚麵前,像是耍把戲的猴子。漸漸地,他聲音低了下去,最後完全停了下來。

這時,布袋和尚總算開口了,問道:“你好像很氣惱,是在罵誰呢?”

鎮將差點背過氣去!他謾罵了半天,這個傻和尚不但毫不動心,似乎連一句都沒聽進去。試想,還有比這更氣人、更悲哀的嗎?他惡狠狠地說:“我當然是罵你呢!我罵你怎麽樣?你敢還口嗎?”

布袋和尚笑著搖搖頭說:“我不罵你,我們出家人有戒律,不能惡口罵人。”

“你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你若敢罵老子,看我怎麽收拾你!不信,你罵老子一句試試!”

布袋笑而不言。

鎮將得意洋洋地說:“你白讓老子罵了祖宗三代,連個屁都不敢放!”

布袋和尚仍是一臉笑意,問那些兵丁:“你們若是無緣無故被一隻瘋狗咬了一口,會怎麽辦呢?是不是也一定要咬那瘋狗一口呢?”

兵丁們都搖了搖頭。試想哪個被狗咬的人會反過頭來咬狗一口呢?

布袋和尚對著兵丁們點點頭,緩緩說道:“被狗咬的人若是也咬狗一口,自己豈不是也變成瘋狗了嗎?”

鎮將情知他在拐彎抹角地諷刺、嘲弄自己,卻無話可說。

他抬頭看看越來越高的日頭,說道:“和尚,老子還有公務,不和你一般見識。你快讓開,別耽誤了我們的公幹!”

布袋和尚卻說:“山僧在這裏也有正事,請你們繞路而行。”

從縣城到嶽林寺,唯有這一條路最近。繞經其他道路,猴年馬月才能到達嶽林寺。這時候,因為雙方堵塞了道路,南來北往的人們被迫停了下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鎮將不想再和這個瘋瘋癲癲的和尚糾纏下去,耐著性子問:“和尚在廟裏念經拜佛才是正事,你睡在這大路當中,算是怎麽回事?”

布袋和尚拿起自己的那隻布袋,說:“山僧在這裏化緣呢!”

“大路當中,如何化緣?”

“大路當中,正好化緣。”布袋和尚說,“你不見有人往路上一站,說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那些圍觀看熱鬧的人們都被他逗樂了。一個膽大的人說:“和尚,那不是化緣,而是土匪劫道。”

布袋和尚認真說道:“在深山綠林搶奪老百姓一些錢財,傷個把人命,那是土匪。若是搶了官衙,殺人不眨眼反而就成了英雄。所以,我和尚也想學一學。”

鎮將心裏明白他又在諷刺自己,但在眾人麵前又不好發作,想盡快把他打發走,說道:“和尚,你化什麽緣?本將軍給你一些碎銀子,你回寺院交差吧。”

布袋和尚說:“山僧化緣,來者不拒,大到一座寺院,小到一根毫毛,統統笑納!”

這時,鎮將明白了,敢情這個瘋癲和尚是專門來阻止自己去嶽林寺的!他冷冷一笑,說:“和尚,你化的緣太大了,恐怕你的布袋裝不下、帶不走!”

布袋和尚舉起自己的布袋說:“哪怕是全奉化的山山水水、林田海疆,山僧也能一袋裝之。”

這時,一位到城裏賣小雞的鄉下大娘擠了進來,愣頭愣腦地說道:“你們行行好,把路讓開吧。再耽誤下去,集市散了,我老太婆的小雞就賣不出去了。”

鎮將看看老太婆籮筐裏的幾十隻小雞,說道:“和尚,你化緣不是來者不拒嗎?小雞你要不要?”

布袋和尚居然說:“要,要!雞生蛋、蛋孵雞,無窮無盡,說不定能孵出一座寺院來。”

鎮將惡狠狠地說道:“好,本將軍就成全你,看你怎樣孵出一座寺院!”

說著,鎮將把他的布袋拿來,又強行奪下老太婆的籮筐,也不管小雞是死是活,猛然倒進那隻布袋裏。鎮將攥住布袋口,狠狠摔打了兩下,又扔在地上踩了幾腳。奇怪的是,那隻圓滾滾的布袋,活像一隻氣蛤蟆,越踢打它越脹氣,脹得肚子老大老大,恰似布袋和尚的肚皮。

鎮將沒有多想,一腳將圓滾滾的布袋踢回布袋和尚麵前,大笑道:“和尚,你拿回去讓小雞下蛋去吧!”

布袋和尚卻不急不躁,煞有介事地雙手托起布袋,振振有詞地念著咒語:

南無颯哆喃三藐三菩陀俱胝喃怛侄他唵折戾主戾準提娑婆訶……

他將《準提咒》念了三遍之後,打開布袋口,呼啦啦、撲棱棱,一群小雞從布袋之中飛了出來!它們在鎮將與兵丁頭頂一邊盤旋,一邊拉屎,弄得他們滿頭滿身都是又髒又臭的雞糞。

士兵們亂作一團,紛紛逃避。一隻小雞落在了鎮將的戰馬頭上,伸出尖尖的喙去啄它的眼睛。戰馬受驚,嘶鳴著脫韁而去。氣急敗壞的鎮將一把搶過布袋和尚的布袋,一邊放火焚燒,一邊惡狠狠地說道:“我讓你作怪!讓你作怪!我把你這隻破布袋燒成灰燼,看你還作怪不作怪!”

布袋雖然化為了灰燼,但坐騎已失,且渾身沾滿了臭烘烘的雞屎,士兵也膽戰心驚亂作一團,鎮將一行隻好狼狽不堪地返了回去。

嶽林禪寺總算躲過了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