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受無名老僧點化,精進坐禪修行(1)

那時候,負責掌管寺院田產的僧人叫做莊主。他負責監視田界,修葺莊舍,管理莊戶等田莊內所有事務。天華寺的土地就在寺院附近,所以沒有專門的莊主,契此就相當於一個監工,負責監督莊戶們幹活。然而他事必躬親,完全與那些被雇來幹活的農民打成一片。下田耕種更以身作則,往往比別人幹的都多。最讓那些莊戶感動的是,契此不但完全平等地對待他們,而且十分信任他們,把他們當成了自己的父老兄弟。真金兌真金,人心換人心。因為契此的真誠,莊戶們幹活自然也很誠心。那一年,天華寺的秋稻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收成,莊戶們也得到了更多的報酬。

收秋之後,農事告一段落,契此回到了寺裏。

禪宗從百丈懷海祖師開始,一直是農禪並重,僧人農忙時種田,農閑時參禪。每年收秋之後,禪林便舉辦禪修****,大部分僧人住進禪堂,專心靜坐參禪。然而,契此在農閑時分也沒有資格進禪堂打坐修行,誰讓他出家時日尚短,且沒有受戒呢。

“作外護去吧!”方丈雲清說。外護,就是要全力護持在禪堂精進修行、克期取證的禪人們,保障他們飯在碗裏,茶到杯中,心無旁騖,專一用功。

於是,契此剛剛放下地裏的農活,又拿起了寺裏的雜活。

那天,契此到鎮子裏去采購黃豆,直到傍晚才回來。他一進山門,就感到有些異樣,那些沙彌、行者一看到他,都忍不住捂著嘴偷偷樂,也不知他們究竟在笑什麽。用過晚飯之後,他在回自己蝸居的工具棚時,不時發現有人悄悄跟在他身後,好像有什麽稀罕可看似的。

契此心地純真,毫不在意。當他推開房門,一隻腳剛剛踏進去,整個人卻被一陣奇臭無比的氣味推了出來!那臭味,十分奇異,要多惡心有多惡心,似乎能入骨三分!契此被熏得胃裏翻江倒海,不禁嘔吐起來……

而他的身後,爆發出了一陣壓抑很久的笑聲——那幾個頑皮的小沙彌,終於看到了預想之中的場麵。

原來,這天中午,天華寺來了一位手持禪杖、肩背一隻口袋的流浪僧人。他似乎老得沒了年齡,衣衫襤褸,滿臉汙垢,渾身瘡痂,上下散發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惡臭。人們距離他三丈遠,就被熏得難以呼吸,直想嘔吐。因此,路上人人見了他都捂著鼻子,躲得遠遠的。

流浪老僧旁若無人,自顧自走進了客堂。知客一見他這般模樣,差點背過氣去:“出去、出去!快出去!”

老僧卻紋絲不動,並且振振有詞地說道:“十方叢林十方住,十方僧人住十方。天華寺是十方叢林,應該容留天下僧人掛單,為何你要趕老僧出去?”

“……”知客一時語塞,吭哧半天才說:“天華寺雖是十方叢林,但正在舉行坐禪****。這期間來打坐的禪僧特別多,已經沒有了床位,暫時止單了。所以,老師父,請你到其他地方借住去吧。”

僧人有掛單的權力,知客也可以隨時止單。所以,讓不讓雲遊僧掛單,還是知客說了算。

古人雲,老之不死,謂之精。這老僧老得沒了年齡,所以也早已經成精了。他不慌不忙地說:“叢林清規,止單必須告眾。可是,我在客堂門口並沒有看到你掛的止單牌子。”

“這個……”知客被點中了要害,無言以對。

老僧並不使他難堪,接著說道:“知客師父慈悲,您看我又老又病,而且餓得實在沒了力氣,哪裏還能走得動路呢?您就隨便給我找個窩棚,容我歇歇腳吧。”

“可是……”

老僧並不等他將“可是”後麵的意思說出口,及時插話說:“知客師,您老不用為難,若是實在沒地方,我就在您的客堂暫時歇息一會兒吧。”

說著,老僧真的在客堂的一個禪凳上盤腿坐了下來。並且,雙目微閉,手結定印,似乎要在這裏深入禪定,靜坐幾個時辰。

客堂,是一座寺廟的臉麵。這裏坐上一個肮髒不堪、臭氣熏天的僧人,不但有礙觀瞻,有傷大雅,而且“氣息遠播”,就算最虔誠的香客,恐怕也得聞味而逃,退避三舍。

知客無奈,隻好捏著鼻子走過來,反而向老僧合十哀求說:“老人家,請您體諒,小僧有小僧的難處。禪七****期間,十方來人太多,若是隨便找個地方,恐怕委屈了您這樣年高臘長的大德……”

老僧適時睜開了眼睛:“隨便給我找個草棚子就行。”

這時,影清走了過來,對知客說:“既然這位老人家反複說住草棚子,那就請他到契此那個工具棚暫時歇息好了。”

於是,無名老僧就被影清領到了契此的房間。

吐完了肚子裏的稀粥,契此惡心的程度顯得好了一些,他捏著鼻子走進房間,隻見一位極為肮髒的老僧,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對有人進屋毫無反應,好像死去了一般。契此有些擔心,問道:“老師父,您怎麽了?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我給您請郎中?”

老僧一動不動,依舊蒙頭大睡。契此聽他的呼吸還算均勻,大概不會有生命危險,所以將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可是,他的房子本來就是一個堆放農具的小棚子,低矮狹小不說,而且潮濕陰冷,現在又是農閑時節,存放了大量農具,裏麵已經沒了插足之地,而他的床被人占去了,就沒了睡覺的地方。

契此實在不忍心叫醒並趕走鳩占鵲巢的無名老僧,隻好自己將農具歸攏了一下,騰出了簸箕大小的一片地方,抱來一些稻草,打了一個草窩子,半坐半靠在那裏對付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契此睜開眼睛,發現老僧依舊躺在床上,嘴裏發出痛苦的呻吟聲。他趕緊爬起來,發現老僧渾身長滿了瘡痂、癤子,又紅又腫,一個勁兒淌血流膿。再用手試了試他的額頭,滾燙滾燙,很是嚇人。看來他病得不輕。契此趕緊找到客堂,向知客報告,以便請醫拿藥。然而,知客卻說:“這個人從前誰也沒見過,不知是從何方流浪而來,連度牒都沒有,誰知道他是不是出家人呢?再說,人害病是業障顯現,病一病,疼幾天,是為他消業呢,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你看著點,別讓他死在咱們寺院就得了。”

契此無奈,隻好返回房間,不斷地將手巾放入涼水裏浸濕,然後敷在老僧額頭上,以此給他降溫。可是,契此將一盆子冷水都浸成了溫水,老僧的身上依舊燒得和火炭似的。

契此明白,僅僅靠冷敷,治標不治本。關鍵是他渾身的膿瘡,必須得到治療,才能真正退燒。契此看看那些潰爛的疔瘡、膿血結成的硬痂,又惡心得幹嘔起來。

即使穿著衣服、蓋著被子,老僧身上散發出來的臭氣仍能將人熏得翻跟鬥,若是挑開那些瘡痂,再將的膿血擠出來,還不把人惡心死!

契此想想那些五色花膿流出來的情形,胃裏便開始翻江倒海。他下意識地舉步向外走去……

然而,剛剛走到門口,他似乎聽到了昏睡在床上的老僧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呻吟。不知為什麽,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爹爹張重天。若是床上躺著的是自己的爹,還會躲開嗎?嘴上說怨親平等,你真的能做到嗎?

契此毅然決然地回到床邊,將老僧像是千年六輩子沒洗過的僧衣扒了下來,用溫水將他渾身上下的膿血、汙垢徹底清洗,擦拭幹淨。然後,他用竹簽把那些腐爛透了的疔癤一一挑開,將裏麵又黏又稠、又腥又臭的膿水擠了出來……

整整忙乎了一個上午,契此終於把老僧徹底“清理”了一遍。說也奇怪,當他全部身心都投入到給老僧清洗膿血的時候,並沒有聞到令人窒息的臭味。他豁然醒悟:這外界的臭味,隻有與你的心相應的時候,才會產生!當你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其他方麵時,根本察覺不到它的存在!由此可知,因為心生,才有種種的法生;隻要心滅,不起分別,種種引發你心理變化的因素便無法存在。因此,祖師說,三界唯心,萬法唯識。這臭味的隱與顯、有與無,就是心外無法的明證。所以,古人雲:“萬法皆由心起,無須外求。”

契此領悟到了萬法由心生、心外無法的境界。從此,不用再向他人尋求什麽佛法、禪要之類的東西了,一切都在自己的心性中。

僅僅清除了老僧身上的膿血還不成,必須給他塗抹上專門治療疔瘡的藥膏才能痊愈。但是,契此是個沙彌,要持金錢戒。就是說,不但不能存分文的私房錢,而且連手觸摸金錢都不允許。所以,他無錢給老僧買藥。契此想到了那些與自己相厚的莊戶們,便抽空下山,請他們想想辦法。莊戶們都是窮人,也無力拿出銀子幫契此買藥。不過,窮人有窮辦法,他們祖傳著一種單方,用一種當地產的草藥治療疔瘡十分有效。

這種草藥雖然靈驗,但加工方法也很獨特,要將它放進嘴裏嚼爛,用唾液調和成藥泥,然後塗抹在瘡上。於是,契此就變成了一頭牛,一頭咀嚼幹草的牛。然而,他若真是一頭牛就好了——老牛嚼起幹草來滿口生津,要多快樂有多快樂。而契此,卻痛苦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