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江湖第一課:老大動腦,小弟動手(4)

也許是背光導致相貌模糊,不易辨認,也許是太過出乎意料,提刀之人起初明顯一愕,微微怔了半秒時間。

四周一切就連空氣,都仿佛在那一刹那凝滯不動。

眸子越縮越小,提刀之人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著飯店門口那個背光而立、與他對視的矮個男子。突然之間,他的嘴巴緩緩張開,雙眼驀地睜大,原本驚疑不定的神色完全消失不見,一種按捺不住的狂喜洋溢於臉上。

他飛快轉身,站定,手中砍刀再次提起,指向了雙手扶門,立於飯店門前那位矮個男子,用一種激動得甚至有點發抖的聲音,高聲呼道:“廖……廖光惠?”

說完之後,他微一偏頭掃了身邊幾人一眼,似乎想要求證什麽,卻又不待他人做出任何反應,立刻轉過頭來,瞬間聲音變得極度高亢激昂:“廖矮子?!”

未待聲落,身體一震,整個人飛一般往前撲出。同時,又是一句狂吼響起於街心:“跟老子來,搞死他!”

廖光惠這才回過神來,沒有絲毫猶豫,轉頭向著飯店右邊大道飛奔而去。

“哐啷!”

急遽鬆手之下,飯店大門來回擺動不已。

“啊……”

直到這時,從半開的門中窺見了一切的店內眾人,嚇得臉白若紙,發出了無數驚呼。

廖光惠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無驚無懼,低頭狂奔。

他知道,他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一切才剛剛開始,這麽多年的苦,這麽多年的罪,他的未來已經開始明顯,怎麽能死?

今若不死,他朝我必百倍奉還。這就是廖光惠當時真實的感覺。

絕望越來越濃,如同眼前的夜色。

不知何時開始,隱約間有一股股呼嘯的風挾帶著鐵器所獨有的冰涼,不斷地掠過背部、腰間,浸入筋骨,化為火燎。

每跑一步,背上被劃開的皮肉扭曲變形的感覺都是那樣地清晰,汩汩鮮血順著身體淌下,從一條傷痕緩緩流入另外一條傷痕,滾燙而又痛楚難耐。

手腳越來越不聽指揮,步伐也越來越不協調。可前方的路,怎麽還是那麽漫長?

“廖矮子,老子幫李爺了你的難!”

一聲狂吼中,廖光惠突然發現自己跑不動了,喉嚨上傳來一陣大力擠壓。他低下頭,看見一隻青筋凸顯的手緊緊環繞著自己的脖子。手臂上還有一個用墨水文上去的拙劣不堪的“忍”字。

那一刻,他的臉上居然露出了某種奇怪的笑容,就像是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最為可笑的鬧劇。然後,他的後腰上就傳來了一陣尖銳的痛楚,這種痛來得那麽突然,又那麽強烈。強烈得使人有些眩暈,眩暈中卻有些輕鬆。喉嚨上的擠壓感散去,他站定身子,回過頭來。

身後的那人滿臉油光,氣喘籲籲地望著他,凶狠中仿佛帶著無盡的得意之色。

廖光惠不怕,他隻是覺得那個拙劣的“忍”字果然很配眼前這位形象粗鄙的男人,終於,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眼前男人的神情從奇怪疑惑變成了巨大的憤怒與羞辱,他臉色大變,抬起腿,一腳將廖光惠踢倒在地上。

廖光惠已經完全無法再掙紮,他索性放棄了任何的舉動,死狗一般躺在冰冷的地麵。頭頂上一盞老舊的路燈,在寒夜的濕氣中散發出昏黃的光芒,照在了他的臉上。

不知何時,他感到光線一暗,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出現在雙眼上空。廖光惠看到幾顆白森森的牙齒在暗影中露了出來,顯得那樣鮮明突兀。

然後,他就聽到了冷冷一聲:“砍死他!”

廖光惠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如同白駒過隙,飛逝無蹤的瞬間,又好像是滄海桑田,漫長無際的永恒,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廖光惠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發現周圍所有人都已經回頭望向了後方。

“小麻皮!”

身後不遠處,一個背光的身影手裏提著兩把菜刀飛快地撲向了人群,正是方才轉身跑回酒店的那位高個年輕人。

縱然在夜色當中,每個人也都清楚地看見了這位飛奔而至的高個年輕人臉上的表情。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沒有人會和這樣的瘋子拚命。雖然人數占據了絕對優勢,眾人卻依舊紛紛四散逃開,沒有一個迎戰。

砍翻廖光惠的領頭人顯然也被高個年輕人的姿態嚇住了,但也許是老大的尊嚴與榮耀留住了他。在那一瞬間,在手下小弟紛紛逃開時,他居然沒有動,甚至都沒有做出任何應該做的動作,隻是靜靜站在那裏,看著一把菜刀,由遠而近,劈在了自己的胸膛。

“哪個來?哪個再來?我捅你的娘,來啊!”高個子年輕人狀如瘋癲,手拿菜刀東揮西砍。

躺在地上的廖光惠笑意漸濃。

廖字頭上兩把刀,海燕穩龍袍彪!

龍袍來噠,既然龍袍來噠,那還有什麽好擔心的呢?

跑了這麽久,他真的累了,很累很累了……冰涼的風中,廖光惠再一次閉上了雙眼。

一毛五一斤的橘子

裹著厚厚的棉被,在床上翻來滾去不曉得多長時間之後,我才終於狠下心,爬了起來。這是一個不錯的早晨,雖然寒冷,卻有陽光。

待到幾個小時之後,氣溫開始上升,母親可能會把家裏的衣物拿出去曬曬;父親可能會坐在陽光底下抽根煙、喝杯茶;我可能會在收購站和何勇、鐵明他們玩玩牌,也可能會搬個凳子,找個陽光下的角落,打打瞌睡。

至於廖光惠,我當然不認識他,我當然也就更加不知道,昨天晚上幾十公裏之外所發生的任何事情。這一切都與那個早晨的我完全無關。

隻不過,奇妙的是,幾個小時之後它卻會對我造成第一個直接的影響,接下來在不經意間,它繼續改變著我的一生。

趕到收購站的時候,我遠遠地就看見一林和老一哥兩個人正在張羅著營業前的準備。進到站裏,唐五和秦三居然都不在,而通常他們倆都是最早到的人。

問了問一林,一林說他哥昨晚臨時有點急事,半夜就去市裏了。

整個上午的生意還是那副要死不斷氣的老樣子,隔三差五地來幾個客人,也是問的人多,賣的人少。其中還有兩三個人在我們這裏東問西問,搞了半天,對著價格牌看了又看之後,滿臉猶豫地考慮半晌,還是挑起擔子去了對麵。

中午,老一哥按照慣例,在隔壁的小餐館替大家訂了午飯,幹蘆筍炒臘肉,味道不錯。我陪著老一哥小酌了一杯糧站自釀的米酒,味道也不錯。

一如早晨所料,吃完了飯,與何勇幾人玩了幾把牌,輸贏太小,越玩越沒興致,索性散場。下午一點半左右,我搬了一把凳子,靠著收購站前陽光燦爛的牆邊坐下,看起了小說。

沒多久,我的眼皮開始打架,似睡非睡間,聽到老一哥殷勤的招呼聲,睜開眼一看,唐五回來了,身後雷打不動地跟著秦三。

兩個人的臉色都有些奇怪,唐五甚至都沒有回答老一哥的招呼。他們徑直在門邊停了下來,唐五對著秦三說了幾句什麽之後,秦三門都沒進,轉身離去。

“五哥,聽一林說你去市裏了,才回來啊?”站起身,我試探著對唐五問了一句。唐五微微點頭,也不說話,大步走入了站裏。

“老一,麻煩你幫我把牌子拿過來一下。”人還沒有坐下,唐五就一手指著門前的價格牌,大聲招呼著老一哥。

老一哥麻利地答應著走了過去。

皮鐵明和北條裝模作樣地拿著掃把掃地。

坐在店裏唯一的一張木桌後麵,唐五看著老一哥替他擺在桌上的價格牌,皺著雙眉,良久都沒有說話。我隱約覺得出了什麽事,望向一林,一林卻使著眼色,示意我不要多嘴。

終於,唐五低下頭,在一張紅紙上寫了起來。寫完之後,他又怔怔地停了幾秒,我看見他的背脊猛然往上一直,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把扯掉那張寫著價格,糊在牌子上的紅紙,再從抽屜裏找出一瓶糨糊,將新寫的糊在了上麵。

身後一陣腳步響起,我回頭望去,是秦三。秦三手裏拿著一個當時居委會大媽傳達精神或者號召開會時經常用的大喇叭,他身後還跟著五六個也是在唐五手下討生活的年輕人。

“嗯,來噠?”

“嗯,來噠。”

簡短對話過後,唐五也不再搭理秦三,轉頭看向一林:“老二,過來,把這個牌子擺到外頭去。莫擺在門口,給老子擺到街邊上,聽到沒有?街邊上!”

“哦。”一林大聲答應著,快步走了過去。當他從自己哥哥手裏接過牌子的那刻,他臉色劇變,看看牌子,又看看他哥,手舞足蹈了幾下之後,才打機關槍似的說:“哥,你搞什麽啊?這個,這是幹什麽哦?這是……”

在他雙手揮動中,我看清了牌子上的字,那幾個字很普通,寫得也很不好看,就像是剛學寫字不久的小學生寫的一樣,歪歪斜斜,如同蚯蚓爬過,毫無美感可言。但是,它們卻讓我和一林一樣感到了極大的震驚。那個牌子上寫的是,橘子收購:一毛五一斤!

這是一個神經病才會寫出來的價格,雖然橘子過了黃河之後的價格會比一毛五還要高,但是那是包含了運費、損毀等很多成本開銷後的價格。在過黃河之前,誰敢以這樣的價格收購,那就是廁所裏點燈——找死。隻有神經病才會心甘情願地找死。唐五不是神經病,所以麵對除了秦三外我們所有人的目瞪口呆,唐五看著一林笑了起來,他說:“你去擺,你去擺就是了。擺在街邊啊!”

一林已經習慣了對唐五服從,他雖然還是猶猶豫豫,但也不再多說,轉身走向門外,將牌子擺在了門前四五米處的街道旁邊。

看到一林將牌子擺好,唐五這才扭過頭對著我和何勇這邊,手一抬,指著我們說:“秦三,你把喇叭給他們,你們幾個就幫我個忙,和一林一起,幫我拿著這個喇叭筒到街邊上去喊,朝著對門喊,聲音越大越好啊。今天辛苦下,晚上兄弟們一路喝酒。”

我頓時覺得渾身像是過了一陣靜電,有種東西在心裏猛然一下吊了起來,吊在高處,卻又上不著天,下不落地。

我轉頭看向何勇,他眼中同樣精芒閃爍,若有所思。這時,老一哥也從最初的震驚中清醒過來,對唐五說:“五伢兒,如果對門的等下也把價格提高了,那又怎麽搞呢?”

“不管他們提多少,你們幾個就給我多喊兩分。上不封頂,反正就是要比他們狠些。聽到沒有?”

已經走到門邊的我心裏再次一動,扭過頭看向了唐五。我看到了一張因為興奮而通紅的麵孔,麵孔上兩隻黢黑的眼眸,放射出的卻是冷靜到仿佛不摻雜任何感彩的目光。

我一陣心寒。因為,我曾經見過這樣的唐五,就在那一晚,那座橋上,他舉槍指向我的臉頰。

那一刻,我意識到等待已久的機會終於到來。

果農們潮水般湧向了我身邊的價格牌,就連一些不是果農的閑人也跟著湊到了麵前。

最初,人們試探性地詢問著、質疑著,在得到我們肯定的答複之後,猶自半信半疑。這樣的情況並沒有持續多久,人們畢竟還是抵擋不住貪婪的本性。斷斷續續,有人開始挑著擔子走向了我們身後麵帶微笑地站在門邊秤前的唐五與老一哥。

一個、兩個、三個……

終於,當那些真金白銀一起綻放在眼前,人們紛紛意識到這種夢中才會出現的奇跡已經變成了現實。於是,短短的街道上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混亂。

高亢的招呼同伴聲,驚奇的咂舌聲,後悔的歎息聲,憤怒的指責聲,聲聲入耳,連綿起伏。

幾米開外,市裏人所開的收購站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沒有放下擔子的果農轉身就走;放下了擔子的也趕緊扛起了扁擔;已經稱貨,開始算錢的怎麽都不肯收錢,隻求要回自己的橘子;更有賣完橘子已經半天的人,都回過頭去找他們扯皮、吵架。每個人的眼睛都看向了我們這邊,每個人的腳步都走向了我們這邊。

市裏人的“國營單位”再也沒有任何的吸引力,而我們也不再是果農們片刻之前還不放心、不相信的個體戶。唐五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老一哥額頭上的汗珠越來越密集,我們兄弟的招呼聲越來越響亮,市裏人的解釋懇求聲卻越來越卑微。

在金錢魔力的麵前,原本的一切都不複存在,尊重與唾棄的轉換就是如此地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