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在監獄認識市裏的黑道大哥(3)

那一架,我們當然打贏了,何勇當然也鐵著我,一起動手了。但是,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第一個動手的人是我。為了北條,不惜得罪強敵的人是我。

這就夠了!

不過,世間萬物,皆有因果。

打架的時候,何勇動了手,那是因為當時局麵已經無可挽回,他隻能這麽做,並不代表他讚同我的做法。相反,事後他極為憤怒地對我發了一大通脾氣。

我不怪他,因為後來我也發現,事情的後果遠遠要比我預料的嚴重得多。

第二天,我就收到了消息,來自遙遠的廣東的消息,發消息的人是悟空。消息很簡單:下個月,他回家,要我一根指頭。

悟空的名氣太大,很小的時候,我就聽過很多關於他的故事。無論是他拿一根甘蔗就可以敲詐路過九鎮的長途軍車的故事,還是他一個人,一把刀,擺平兩個村子為爭水利而血鬥的傳奇,都曾讓我欽佩、懼怕不已。

最初接到消息時,基於那些傳聞和名氣的壓力,我當然有些害怕,可也僅僅隻是有些而已,我並不認識悟空,我不知道他具體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我想,我本質上應該就是一個膽大包天的人,尤其是在砍過了闖波兒,又經曆了監獄的洗禮之後,我已經不太容易體驗到懼怕的滋味了。既然闖波兒是和他齊名的大哥,我能砍得了闖波兒,也就不怕再砍一個悟空。

我已經越來越像是一個流子。何況,也正是因為如此,北條對我除了感激之外,還憑空多出了一份愧疚之情,這讓他在我的麵前變得前所未有地可愛起來。隻是,我對何勇與一林的本性太了解。何勇絕對是一個直來直去的猛人;而一林更甚,在我的記憶中,從來都沒有一林不敢做的事、沒有一林怕的東西。

可就是這樣兩個人,卻在消息傳出之後,前後多次找到我,極為擔憂地勸我離開九鎮,暫時外出躲災。甚至,一林都給我聯係好了在鄰省廣西的落腳點。

他們的提議,不能不讓我仔細地考慮。於是,我又開始惶恐了起來,我意識到自己也許真的闖下了一個不可抗拒的大禍。我接受了他們的建議,我準備在悟空回來之前出門跑路。

可惜的是,有一句俗話說得好: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在這樣自顧不暇的情況之下,命運居然又“慷慨”地送出了一件不僅讓我跑不掉,還直接將我們所有兄弟都逼上絕路的事情。

光屁股的流氓

那段時間,我們兄弟裏麵唯一一個還在工作,沒有整日在街頭遊逛的就是皮鐵明。

在現在的九鎮,道上的流子們怕我的有,怕老鼠、黃皮的也有;但是恨我們、看不起我們的人也很多。可隻要提起皮鐵明這三個字,沒有人不豎起大拇指,打心底裏說一聲:“要得!”

如今的皮鐵明睿智老到、八麵玲瓏卻又平易近人、溫良如玉。

當初的他卻並不是這樣,當初的他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活潑。

悲哀的是,改變了他的,卻偏偏也就是這已逝去很久的活潑。

一九八八年夏天,皮鐵明離開學校之後,就成了當時九鎮政府創辦的一個小煤廠的合同電工。他工作很勤奮,從來不遲到,不曠工,而他的科長卻非常不喜歡他。

因為他和其他那些沒有任何文化,苦哈哈的下屬們不同,他不像那些人隻曉得埋頭苦幹,而且對自己的領導絕對服從。這個年輕人太吊兒郎當,太沒輕沒重,太不會說話做人,整天叼著根煙,油頭粉麵,遊來蕩去,甚至還敢和科長頂嘴。

一個合同工就這麽不曉得天高地厚,萬一日後轉正了還得了?所以,科長大人對他早已厭恨之極。

在悟空馬上就要回到九鎮之前的某一天,這位科長心底積蓄了很長時間的不滿終於得以爆發。事情很簡單,某天煤場加晚班,在倉庫做事的皮鐵明想要解手,但是廁所在煤場的另一頭,太遠,太麻煩。

於是,他走向了辦公樓。在倉庫和辦公樓之間,有一段沒有電燈,四周還堆滿了一些煤渣堆的小道,依照往常慣例,他準備在這裏解決。走到半路,他突然看見一個人影從煤渣堆間走了出來,朝著辦公樓方向走去。他以為此人是小偷,可立刻就否定了。

難道小偷會傻到深更半夜來煤渣堆偷煤渣?這是用屁股都能得出的邏輯。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借著遠處微弱的燈光與月光,他看清了那個背影,長長的辮子,渾圓而翹挺的臀部,居然是個女人!

這個煤場不大,一共才二三十個人,除了一條看門的母狗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可以用陰性來形容的生物了。這個前所未有的奇觀徹底地激起了皮鐵明的好奇。

他加快兩步,跟了過去。真的是個女人,還是一個身段曼妙,看上去甚為年輕的女人。

皮鐵明再次施展了他的活潑,他無聲無息地緊跟在毫無察覺的女人背後,突然說了一句:“在一個月黑風高的……”

這句話說出口時韻律是很獨特的,前麵三個字和後麵四個字都用平常的語調說出,但是說到中間那個“月”字的時候,他的語調突然提升,抑揚頓挫,高亢激昂。

“啊!”沒有說完,他就聽見一聲慘絕人寰的驚呼,那個女人兩股戰戰、臉白如紙地回頭一看,放聲大哭著拔腿狂奔而去。

皮鐵明笑了,笑得很開心。開心的他就近尋了個煤堆,走進去脫掉褲子,歡暢淋漓地拉起了大便。大便還沒有拉完,他就聽到了辦公樓方向傳來很多人的腳步聲和叫喊聲。

他又感到好奇了,靜靜地蹲在地上,支起耳朵,想聽聽看到底怎麽回事。人越走越近,停在了煤堆外麵的路上,聲音也清晰傳來:“哪個?是不是在這裏?是不是?你看清楚沒有?”

皮鐵明蹲在地上,忍著一段拉了半截、搖來晃去的屎聽了半天,還是沒有聽出個所以然來。他索性高聲叫了一句:“外頭的人,深更半夜了,搞什麽哦?”

外頭安靜半秒之後,一下炸了開來。

沒等皮鐵明反應過來,“刷刷刷”幾道雪白的手電筒光就照在了他的臉上和同樣雪白的屁股上。

“是不是他?”首先響起的是一個男人憤怒的聲音。

“嗯!”接著,被燈光刺得睜眼如盲的皮鐵明又聽到了一個微弱的女人的聲音。

然後,伴隨一句“狗雜種”的怒吼,無數隻腳就對著他的身體踏了過來。

原來,那個女人是科長兒子的朋友的女朋友。科長的兒子是賭棍,那個年代沒有星級賓館,小旅社不安全,警察又可以隨便進入任何一個人的家裏來抓賭。所以,這位仁兄經常晚上拿著父親的辦公室鑰匙,到煤場來打牌。

那天,剛好其中一位賭友還帶了女伴。可是,女伴為什麽好好的辦公室不待,會出現在煤渣堆呢?答案和皮鐵明一樣,皮鐵明過來拉屎,她來撒尿。

廁所太遠,第一次來不好找,又怕黑。所以科長兒子告訴了她這麽一方寶地解決,結果她就遇上了活潑的皮鐵明。

被當做偷看女人解手的臭流氓的皮鐵明被打得夠慘,但是別忘記了,他再怎麽活潑畢竟也還是皮鐵明。拉泡屎,搞了個惡作劇,卻被摁在地上暴打了一頓,怎麽也想不通啊。

於是,一身煤灰(也許還有大便,幾年前就問過他,他不承認)的

他氣得暴跳如雷,立刻去倉庫找了一把扳手,一個人就衝上了樓。結局就簡單了——他又被打了一頓。隻是與上次不同的地方在於,已經穿好了褲子,手裏還拿著家夥的他自然也能打人。

他打破了幾個人的腦袋,其中一個就是科長的兒子。

第二天,鼻青臉腫的他就被煤場正式開除。無論怎麽解釋,甚至還要當時一起在倉庫工作的同事作證,證明他隻是出門解手,沒有偷看的時間差,這個活潑的合同工還是被開除了。

科長開除他之前,終於給他說了心底話:“老子不報官就給你麵子了,耍流氓還敢打我屋裏兒。你個合同工都這麽神氣,轉正噠還不爬到老子腦殼上去?”

事情到了這裏,本就可以收尾了。就算皮鐵明悔斷肝腸,又能怎麽辦?家也不敢回,不好交代啊,於是他去找何勇喝酒。一邊喝,他就一邊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何勇。

何勇是個什麽人?套用九鎮流子們口口相傳的一句話:猛人。猛人喝醉了呢?猛人喝醉的時候,根本就不問已經睡在一旁醉得更厲害的皮鐵明,一個人提著把菜刀就找上了門。誰的門?科長兒子打牌地方的門。然後呢?幹脆利落,甩了那哥們一刀。結果呢?

何勇是個搞亂事的流子,科長兩父子玉器不與瓦片碰,他們不認何勇,就認背後指使的皮鐵明。如果皮鐵明不賠三千塊錢,他們就報官。無論皮鐵明的父母親自上門也好,還是托人求情也好,一分不少,不然送他坐牢。好家夥,三千塊錢,上個世紀十年代的三千塊錢!哪裏去找啊?皮鐵明想死的心都有了。

幸好,他有兄弟。

那麽,我和何勇等其他幾人的問題就來了。

此時的我們一夥是什麽人?

流子。

流子怎麽搞錢?

用流子的方法。

江湖到來!

我能借到錢

皮鐵明雙眼通紅,頭發如同風中亂飛的茅草一般,當他涕淚皆下地給我說完整件事情之後,我第一個想法就是:湊錢。

出獄之後,我沒有工作過一天,手頭根本就沒有錢,隻能找家裏人要。但是過幾天,我就要跑路了,原本跑路的盤纏也準備找個借口向家裏要的,現在沒辦法了,隻能先顧一頭。不敢向父母開口,我抽個機會將二哥喊到一邊,好說歹說,借了三百元錢,按著約定時間,來到了何勇家裏。

兄弟們都到齊了之後,把各自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了,卻發現湊在一起都還不夠一千。要補齊剩下的錢,對於沒有工作也沒有穩定收入的我們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難題。

七嘴八舌地討論了半天,誰也沒有說出一個好的辦法來。

當所有的提議被一次次推翻,所有的希望被一次次撲滅,我終於下定了決心。我隻能去找那個人,除此之外,別無他途。事到如今,我認識的人中,能幫皮鐵明渡過這一關的也就隻有那個人了。我很不想向他開口,我不想欠他的人情。

是的,曾經,這個人對我非常好。但是和他接觸時間越長,我心底就越發感到一種不安,就如同站在一口深不見底的潭邊,潭水碧綠,清涼誘人,可我永遠都看不透到底有多深,裏麵隱藏的是什麽東西,是幸運還是危險。

所以,一直以來,我本能地想要避開這個人,但是現在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可能是心裏太急,我們每個人都顯得有些暴躁,還沒等我將心底的想法說出來,一場有針對性的爭吵就已經爆發了。

第一個挑起事端的人居然是鴨子。一直以來,他和何勇的關係最好,同樣與何勇說話態度最隨意的也是他:“勇****,你搞什麽麻皮?一天到晚隻曉得打打打,打出這麽些事來,拉屎了又擦不幹淨。老子看你現在怎麽搞。”

委靡不振地癱在凳子上的何勇瞟了鴨子一眼,嘴巴張了一張,卻沒有說話,剛抬起的頭立刻又低了下去。

“勇哥,鴨子也說得對唦。我們和八寶的事還沒有了難,又出了這麽件事,哎,真是越冷越吹風。”當北條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就已經感受到了空氣中幾絲微妙的味道。要知道,北條以前絕對不會在我的麵前說何勇半個不字,哪怕些微的質疑都不曾提出。

當然,現在他說出這些話主要是因為心裏著急,並不是真的要怎麽樣,但是不管如何,起碼證明他的潛意識中不再視何勇為不可侵犯的對象,也不再視我為外人。

何勇還是低著頭,一言不發。最先發言的鴨子反倒是有些不爽了,將手裏的半截煙灰一彈,轉過頭來看著北條說:“哎,我說北條,你就他媽的有意思啦?看著我說了一句,你也跟著來神(方言,湊熱鬧,耍脾氣)了是吧?你還好意思說八寶,八寶的事,是為了哪個?姚義傑被你害成這樣,你還在這裏囉裏囉唆。”

北條臉色一變。

“哎呀,莫吵,莫吵,個人屋裏幾兄弟,吵什麽吵?而今我們是商量怎麽搞錢,吵翻天噠有個屁用啊。這件事,勇哥也是為了幫鐵明唦。未必真的不想他好啊?”

在我們兄弟裏麵,夏冬是後來加入的,也是個子最小、最沉默寡言的一個。一直以來,他都不能算是受到大家重視的一位。可是,那次在彤陽義薄雲天地救我之後,這種情況被改變了,我們發現了他值得尊敬的一麵。無形中,我們每個人都能感受到他在這個圈子裏麵的分量。所以,在他的話出口之後,鴨子與北條稍稍爭辯幾句,也就停了下來。但是,我的心底也感到了一絲別扭,我意識到自己好像有些不太喜歡這樣的情況發生。

何勇的頭還是低著,但是胸膛起伏得越來越明顯。所有人都陷入了尷尬的沉默當中。猛然,他一把推開麵前的茶幾,站了起來,也不看任何人,徑直就向門外走去,邊走邊說:“鐵明這件事是我害的,也不再害其他人噠。這筆錢我們哪一個都拿不出來。不要再七想八想。這件事,鐵明沒得錯,是被那個雜種冤枉。他沒得辦法,老子一個跑社會打流的,屁都不是!下一次老子還是要這麽搞。老子個人來幫鐵明擺平,不關你們的事。”

我們每個人都明白何勇發火了,也當然能夠想通他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很簡單,隻有兩個字:砍人!

頓時之間,所有人都被何勇的舉動嚇得呆在了原地,尤其是北條與鴨子兩人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我明白,我的機會到了。

我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何勇的肩膀,看著他說:“何勇,你是不是覺得屋裏麵隻有你可以提得起刀?你還想要拉幾個人一路去坐牢?要擔,老子陪你一路擔!”

當初,因為何勇無心的這句話,我坐了牢,這已經成了他心裏一道抹不去的印記。今天,當這麽多人,我將這句話還給了他,他承受不住,隻能愧疚。

故意咳嗽了一聲,待眾人都看向我之後,我的語調變得輕柔,說:“你們先莫急,其他的錢我試一下,想下辦法,可能弄得來。你們就在這裏等我,我等下去一趟市裏。”

“你想什麽辦法?市裏可以撿錢啊?”何勇的口氣還是不怎麽好,但是對話本身就已經代表著一種妥協,這就夠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非常輕鬆地說道:“我坐牢的時候,認得一個朋友,關係蠻好的,在市裏混得也相當不錯。”

出來之後,我沒有與裏麵的朋友聯係過,也很少提起自己坐牢的事情。首先,這件事讓我覺得非常羞恥。而大家也應該了解我的想法,一直以來,誰也沒有問過;其次,我並不想將海燕的事情說給別人,也不想讓其他人認識海燕。這種想法很荒謬,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但這就是我自己內心的直覺。我隻是選擇了跟著感覺走。所以,第一次聽到我在牢裏還認識了一個市內的大哥,每個人都感到有些驚奇,紛紛抬起了頭,默默地看著我。

我知道他們需要我的解釋,可是我一點都不想多說,隻得裝作沒有看到大家的表情一般,拉著何勇又走了回來,若無其事地繼續說道:“他比我出來得早,三四個月前就出來了,而今跟著一個老板做事。我們那個時候關係還不錯,我去找他幫我想想辦法。應該沒得蠻大問題。”

何勇顯然沒有注意到我的刻意回避,他歎了口氣,也不看我,自顧自地說:“借得到嗎?”

“試一下,應該可以。”

“算噠,義傑,還是莫去了。”

“……”

何勇的眼神有些複雜,說話的口氣中也隱隱有著一絲惱怒急切,我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一時無法回答,默默地看著他。

“兩三千塊不是一筆買幾包煙、搞幾口檳榔的小錢,別個一世也搞不到這麽多工資。哪個會隨便借給你?如果關係真的這麽好,為什麽出來這麽久也沒有看見你們聯係?義傑,算噠,莫去噠。不丟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