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筆要命的高利貸(4)

八寶滿臉通紅、青筋暴突地看著我。我沒有想到他會突然這樣不留情麵地發火,王坤在場又不好徹底翻臉,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我感到自己臉上的笑容再也忍不住地僵硬了下來。

“別****說了,行嗎?還喝不?不喝拉****倒!”王坤一下站了起來,轉身看著八寶,八寶的嘴閉了起來,彪子在不斷給我使著眼色。這個時候,鴨子已經吃完了飯,拿過一瓶酒,自顧自地倒著。

我沒說話,八寶也沒說話。

王坤坐了下來:“算了算了,今天不談這些,就喝酒,喝死拉****倒!來,義色,喝!”

顯然,王坤鬱悶至極,舉著酒杯的同時也對我使了眼色。我的怒氣也消了一些。王坤說過的話,我相信。我相信他還會繼續從中斡旋,今天我沒有必要非和八寶爭個長短。

我舉起了酒杯:“喝喝喝。來,彪子,小虎,我、漆鴨子也和你們喝一杯。”

沉默了很久的鴨子居然也端起了酒杯。我們五個人都舉著各自的杯子,桌子上隻有八寶一個幹坐在那裏,顯得格格不入。

啪啦一聲脆響。八寶將麵前的碗筷一推,站起身來扭頭就走:“王坤,不好意思,今天喝酒不得法。下回我請你們三個。先走噠,拜拜。”說完,八寶走向了門口。

當八寶走到門邊的時候,鴨子也站了起來,嘴裏還念念有詞:“我也去撒泡尿,喝酒就是脹肚子啊,憋死了。”

這個時候,沒有任何人起疑心,八寶已經打開了大門,一直動作緩慢的鴨子,此刻已完全站直了身體。然後,他整個人突然就變了,變得快如閃電,他操起麵前一支還剩下一大半的白酒瓶,撲向了八寶。

酒瓶離開桌麵的時候,帶翻了旁邊一個瓷碗,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嘭!

“就是把你當小麻皮!你想怎麽樣?”巨大而沉悶的爆破聲和鴨子的喊叫幾乎同時響了起來。

耳邊聽到王坤的一聲“操”,我們所有人都撲向了那邊。

可是遲了。

“老子還要弄死你!”鴨子將半截尖銳的酒瓶紮進了八寶的脖子。

八寶艱難轉頭,目瞪口呆,我和王坤一前一後抓住了還準備來第二下的鴨子。但覺得眼角一熱,八寶的血居然噴到了我的臉上。

王坤抓著鴨子就打,我飛快擋在他們之間:“王坤!你是不是要這樣?”

彪子和小虎誤會了我的意思,他們的酒瓶也對著我和鴨子招呼了過來。酒瓶沒有碎,但是痛苦卻那樣強烈。

“別****打了!”王坤麵沉如水,八寶順著門框緩緩癱下。

“義色,你走,他留下!”王坤指著鴨子。

“不可能!”

如果要對付鴨子的是王坤,我可以讓他留下,他是我的兄弟,事情肯定不會做絕,但是今天事情到了這一步,我知道王坤也做不了主了。如果鴨子落在悟空手裏,我知道會是什麽後果。

“我操!”彪子和小虎準備向我撲來,卻被王坤的身體生生擋住。

“王坤,要換成是你,你也不會一個人走!”

當我說完這句話的那刻,我看到王坤眼裏冒出了極度複雜的光芒,他的嘴唇劇烈嚅動著。終於,他宣泄心頭積鬱般猛推了我一把,扭頭對著彪子和小虎大喊:“快點,送醫院,*!動啊!”

我和鴨子轉身跑下了樓梯,樓梯中間,禿頂老板一臉惶恐。

我和鴨子直接去了唐五家裏。我們知道事情已經不可收拾了,唯一能幫鴨子的隻有唐五。就算那天的我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也絕對沒有想到,這麽一酒瓶居然會鬧出那麽大的滔天風波出來。

飛速奔跑過後,大腦一片空白,肺裏像是要爆炸一般,體內急劇分泌的腎上腺素讓神經不再敏感,也令我察覺不到自己手腳的輕重。

咚咚咚……我瘋狂地捶打著唐五家的大門,聲音在夜空裏分外刺耳。

“哪個?想死啊?”

隨著一林一聲憤怒至極的喝罵,大門猛地一下打了開來。

“我操……”

一林將後麵的半句話吞進了肚裏,臉上剛剛顯出了高興的樣子,目光卻馬上停留在了我的臉上。他看見了我額頭、眼角未幹的血跡。

“五哥在家嗎?”

“在,在看電視,怎麽了?”

沒有回答他的話,我一把拉起鴨子走進了大門。

客廳裏,唐五停住了正要去抓瓜子的手,彎著腰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的臉。

“五哥!”

“五哥!”

在我和鴨子喊他的那一瞬間,他就恢複了常態,不慌不忙地拿起一顆瓜子送入嘴裏,這才笑著說:“出事了?一臉的血。”

“嗯!”

“先坐,坐著說。”

聽著我的敘說,唐五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連看都沒有看我們,目光始終盯著閃爍不斷的黑白熒屏。但是,我發現他再也沒有送一顆瓜子入口。

“五哥,情況就是這樣。”

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可以清楚看見唐五平坦寬闊的額頭上,有著幾道本不屬於他這個年紀該有的如同刀刻一般的抬頭紋。說完之後,我盯著他額頭紋理間那一片電視屏幕照射過來的光芒,等待著唐五的回答。唐五沒有說話,就連一向大嘴巴的一林也不知何故不發一言。我感到自己如同被人摁在了水中,不能呼吸。當我忍不住想要再次開口的時候,唐五動了。

他將手掌伸到了麵前盤子的上空,瓜子像是流水一樣灑下。這一切在我的眼中,好像電影的慢放,我幾乎清晰地看到了每顆瓜子的跌落,隻是它們變得重若千鈞,每一顆都跌在我的心頭。

啪啪啪。

唐五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自己的手掌,還是沒有看我們。不過隨著臉上那片光線的明顯變化,他的聲音也響了起來:“鴨子,我問你,你那一下搞得重不重?”

鴨子顯然有些茫然,望了望我,也許是我臉上的血提醒了他,他說:“應該,嗯……應該還好吧。”

“五哥,蠻重的,當時血都噴到我的臉上噠。估計是動脈!”不待唐五說話,我趕緊插嘴替鴨子把話說清。

又是兩三秒的沉默,唐五突然一下站了起來,弄得我也差一點跟著起身,卻又發現他的腳步沒動,還是停在原地。

他轉過頭去,指著一林說:“林伢兒,你現在馬上去泥巴家裏,給他說一聲,麻煩他一下,今天晚上我要用車,越快越好,要他馬上來。聽到沒有?然後你再喊下秦三,搞好了你們馬上回來!”

“哦。”

一林飛快地站起了身,看著我和鴨子,頓了一下,想要說什麽,終歸還是扭頭而去。一林走向大門的同時,唐五也移動了腳步,仿佛我和鴨子根本就不存在一樣,他徑直走向了裏麵的臥室。

果斷的唐五

裏屋傳來了唐五翻動東西和腳步走動的聲音。我想要和鴨子找點話講,來緩解壓抑的氣氛,可又敏銳地覺得這個時候也許什麽都不說才是最好。

我盡量忍耐著這種難受的煎熬,強迫自己的注意力放到那台電視上,卻根本不曉得裏麵演的是什麽。終於,唐五從臥室裏麵走了出來。

他的手上多出了一個棕黃色的牛皮信封,鼓鼓囊囊,不曉得裏麵塞了什麽東西。

“五哥。”

唐五伸出一隻手製止了我後麵的話。坐下之後,他還是盯著電視,頭也不回地說:“鴨子,這幾天你就別回去了,等下我安排秦三陪你到市裏去,其他的事,他會安排,你不用多管。什麽時候回來,我再具體通知你好吧。”

語氣不冷不熱,就像是平日工作的時候,他吩咐我們做事的口氣一樣平常。

“五哥,要走多久?”

“我說了,到時候再告訴你。”

鴨子的腦袋低了下去,瞬間又抬了起來,抬起的時候,他的眼神又變回了那種沒有絲毫生氣的樣子,再也沒有了打架時的瘋狂,也沒有了開始麵對唐五時些許的緊張。

他說:“五哥,我不想走!”

唐五的腦袋猛地一下扭了回來,死死地盯著鴨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漆遙,而今這個時候,你還沒有搞清狀況吧?”

“五哥,我在市裏一個人不認得。做什麽都要求人,沒得必要。”

唐五沒有回答,看著鴨子,兩人淩厲的目光在我的麵前碰撞。

“五哥。我無所謂,真的無所謂。我大不了現在就去派出所自首,無期也好,吃花生米也好,都無所謂,我不想求別個。”

“無所謂”,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會有人說這三個字。愛人離開了,錢財沒有了,受到傷害了,麵臨選擇了,我們都會這樣說。但是,很少有人真的無所謂,人們隻是無奈、悲傷、後悔,卻又不願意表達。可當鴨子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我相信,他真的是無所謂,因為他居然笑了。說這句話之前,他的鼻孔裏麵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悶哼,半邊嘴角向上一揚,眼神裏那種死一般淡漠的色彩中多出了一份嘲諷的味道。

不知道為何,那一刻,在我眼中,鴨子是那般地蒼涼、絕望以及無所謂,萬事隨天的真正的無所謂。

“嗬嗬,九鎮街上的人都曉得,你和一林一樣,都是我的老弟,你跟我玩了這麽幾年,比義傑都還要早些。而今你搞出事來噠,你給我講你無所謂。是咯,你無所謂。隻是,我問你啊漆遙,你是第一天出來打流啊?江湖事江湖了,你未必沒有聽過啊?你坐牢噠,吃花生米噠,你無所謂,我這個大哥不義氣的名聲是不是就要幫你背起?悟空是不是就不找我噠?哈哈,你這個伢兒啊。”從我們進屋之後,唐五臉上就沒有出現過任何表情,但是此刻,他居然笑了,笑得非常開心,還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鴨子。

在我一頭霧水的時候,他頓了一頓,然後還是一臉笑意地繼續說道:“當然咯,今天你有種,個人的事個人要背,不聽我的安排也要得。畢竟我們也隻是一個名義上的兄弟,也沒得血緣關係。”

說到這裏唐五將頭稍微低了一下,旋即抬起,抬起的時候,唐五變了。他變成了一頭被傷痛激怒的野獸,殘忍、冷酷、咄咄逼人。看著鴨子,他說:“隻是從今往後,你也莫喊我一聲五哥噠。我當不起!”

話音溫厚,甚至比之前他所有的說話更為柔和動聽,卻讓一旁的我感受到了膽戰心驚。

鴨子更是麵色煞白,移開自己的目光,不再對視。

唐五在門外與秦三單獨談了兩三分鍾之後,秦三帶著鴨子坐上了泥巴的車,三個人揚長而去。看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唐五一個人在夜色裏站立片刻,走了進來。

“一林,義傑,你們兩個跟我出去一趟。一林,你幫我把桌上那個信封拿起。”

十分鍾之後,我們來到了九鎮醫院。

九鎮醫院不大,如同那個年代中全國所有小鎮的醫院一樣,一道圍牆圈起兩棟紅磚青瓦的小樓,一棟門診,一棟病房,同樣的破舊陰森。往日一入夜,小樓裏麵除了值班室的微弱燈光之外一片黑暗,膽小的女孩都不敢從醫院附近單獨走過。

可是,今夜我們走進醫院院牆的時候,卻發現門診樓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還在門口,我就看見了人高馬大的彪子正在和人交談,再仔細看去,羅佬、小虎、陳繼忠、李誌偉、江兵兵……悟空手下的人幾乎全部到齊。

唐五笑著走向了人群。

“五哥。”

“五哥,你來了!”

“五哥,你也得信了(土話,收到消息)。”

“五哥。”

一連串的招呼聲響起,唐五笑容滿麵地和眾人打著招呼。

這本是一幅普通而平常的畫麵,但是卻讓我有一些奇怪,因為沒有一個人對我們的到來表示意外,而且王坤居然不在。

寒暄完畢之後,唐五說:“誌偉,八寶怎麽樣?沒得大問題唦?”

“啊,五哥,剛進去沒好久。醫生還在搶救。”

“吉人天相,沒得問題的,千萬不要因為一點小誤會搞出三長兩短來,那就麻煩了。”

唐五臉上的笑容還是一如既往地樸實可親,李誌偉也客氣地打著哈哈。

“哎,誌偉,問一下,悟空大哥到哪裏去了?我想找下他,向他賠罪啊。哎,誌偉,你曉得的,我和侯哥兩個人從小就認得,都幾十年噠。而今這些小伢兒不懂事,還搞得我們兩兄弟這個時候噠還扯這些皮。惱火啊!誌偉。”

“五哥,大哥今天沒有來。”

唐五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是跟著他這麽長時間,人熟悉了,總是可以察覺到陌生人察覺不到的東西。

那一刻,我和一林都感到了唐五的一絲不對勁。我們對看了一眼,在一林的眼中,我看出了疑惑與緊張。

“誌偉,侯哥是不來了,還是還沒有趕到?沒有趕到的話,我就等下他。也好久沒有看到他噠,嗬嗬。”

“五哥,大哥今天不過來噠。他現在在市裏,和朋友有點事,還抽不開身。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咯,這麽晚噠,還麻煩五哥你跑這麽一趟,我都有些不好意思。我會告訴大哥的,五哥想他噠。哈哈。”

“哦,那也行,侯哥不在這裏,我也幫不上什麽忙,還給你們添亂。那就我先回去算噠。誌偉,來,給你說一聲,這就當是我賠給八寶的醫藥費,今天先擋一下,不夠的時候,你隨時給我說一聲,真的不好意思,出這麽個事。”

“哎,五哥,要不得,侯哥曉得我敢拿五哥的錢,那還得了,真的要……”

“誌偉,而今是不是出息噠,瞧不起五哥?來,拿去,沒得事,你就給侯哥說,是我唐春雷先道個歉的表示。後麵有什麽話,我個人會單獨找侯哥聊。哦,拿去,拿去!”

李誌偉左右為難地收下了唐五那個信封。

“那好,誌偉,羅佬,各位兄弟,那我就不在這裏耽擱你們噠。我回去請菩薩保佑八寶莫出事啊。哈哈,那我就先走噠啊。”

“哦,五哥好走啊!”

“五哥,不送啊!”

“五哥,下回找你喝酒。”

轉身離去之前,我回頭看了看彪子和小虎,他們二人卻不約而同地避開了我的目光。

剛出醫院,唐五突然說了一句:“義傑,今天晚上,你別回去睡噠,就睡我那裏,和一林擠一下。”

我的心咯噔一下吊了起來。如果今天會有什麽事發生,醫院裏那些人不會對唐五這樣地客氣,從他們的言談中,沒有聽出什麽特別的意味來。可是,如果今天沒有任何特殊情況的話,唐五卻又為何要我睡在他家?

“五哥,是不是要出大問題啊?”左思右想之下,我鉚著膽子問了唐五一句。

夜色裏,唐五的眼睛明亮閃爍,再也沒有了之前樸素忠厚的樣子。他瞟了我一眼,說:“義傑,你是個聰明人。我問你,假如今天是你被人在脖子上插了一酒瓶,在急救,你說我會不會來?”

我一下恍然大悟。

“哥,那悟空為什麽不來呢?不想見你?”一林插嘴了。

“你說呢?”

唐五看了一林一眼,揚長而去。

是的,悟空今天不來,就是為了避開唐五,他不願意見他。不願意見麵的原因隻會有一個,那就是根本不想談!不想談,那就隻有……唐五會怎麽辦?他會像悟空挺八寶一樣挺我們嗎?我雖然沒有傷八寶,但是身為當事人,是不是也已經有了巨大的危險?不然為何唐五要我今晚睡在他家?鴨子呢?王坤!王坤在哪裏?他把八寶送到了醫院,他也是悟空最得力的手下,悟空不在,應該是他主持大局,可是剛才,彪子、小虎都在,為什麽偏偏沒有看見他?下次再見,我們還是兄弟嗎?

一時之間千頭萬緒湧上心頭,我隻得加緊腳步,追上了唐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