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做小弟的,要學會聽弦外之音(1)

跳牆道士遊小環

怎樣才能當上大哥?

有錢?

不見得,如果有錢就是大哥,做房地產的那幫孫子都是黑幫大哥。

有人?

也不見得,街邊那幫小混混出了事情,通常也都可以叫上一大幫人。

有關係?

那麽大哥全都是了。

腦子好、手段高?

官場的爭鬥比起黑幫來說更加曲折、陰險、詭秘,那些能夠主政一方的官員,他們的頭腦和手段可以讓每一個打流的人汗顏,但是也沒聽人說過官員就是黑幫。

心狠手辣?

更是放屁了,心狠手辣能成為大哥,那每個黑道大哥都是變態殺人狂。

那到底是什麽呢?

我想大家在各自的生活當中,一定都曾經聽說這樣的話:“你有種等著,別走,我認識某某,我等下叫他弄死你!”“兄弟,沒關係,某某和我是鐵哥們,你這個事,我等下給他說一聲,這個麵子他肯定會給我,保證幫你擺平。”

這些話當中的某某通常都會是當地在黑道上混得有些名氣的人物。

我發現,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有些時候,有很多的困難或者問題,人們都不太願意去尋求法律的幫助,而是希望叫那些認識或者不認識的流子來處理,人們統稱之為“喊人”。

當然,你喊的這個人至少要是一個有能力去擺平事情的人。反過來說,如果一個流子開始有人求著他幫忙處理某些困難了,那就至少證明他不再是一個毫無用處的小流子,他已經踏上了大哥的第一步。

前文中提到過,劉毛剛開始在我們遊戲室出老千的那段日子裏,我帶著癲子在忙另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這件事情就是“喊人”,我就是那位被喊的人,而喊我的人是一個道士,一個跳牆的道士。

九鎮很偏僻,也很古老,所以受外界的影響相對較少,一輩一輩從老祖宗手裏留下來的獨特習俗也就相對較多。其中,有一種習俗就是“跳牆道士”。

現在科技發達了,很多的早產兒,在先天不足的情況下就生了下來,卻依舊可以靠著先進的醫療技術來保住性命,恢複健康。

可是,在古老的九鎮不行。當一個孩子出生之後,體弱多病,奄奄一息,卻又僥幸沒死的情況之下,九鎮的先人們就認為他是被閻王爺在生死簿上除掉了名字,注定夭亡,無法養活。

於是,為了保住孩子的性命,父母會把他領到道觀裏麵認一位道人做師父,並且彼此約定舉行拜師皈依儀式的日子。到了那天,事先給小孩剃頭洗澡,換上一套道袍,帶上蜜餞、茶油、鮮果之內的物品,以及數目不等作為“香油錢”的禮金,把孩子帶到觀內的大殿,叫小孩給諸位神佛以及師門前輩一一磕三個頭。然後,師門的前輩就會辦道場做法事,誦經文。

同時,師父剪下小孩的一縷頭發或者一片指甲,將其放入神佛下麵的坐墊當中,並且將三枚用紅絲絛係上的小銅錢掛在小孩脖子上,稱之為“鎖命”,再拿給小孩父母一個紅包,包裏麵有一封黃貼,用朱砂寫著小孩的生辰八字、皈依日期和法號。

最後,師父會專門送徒弟一個“百家墊子”,晚上,讓小孩把他鋪在枕頭上,當枕巾使用。這樣一來,小孩的名字就會再次出現在閻王爺的生死簿上,小孩也就算是保住了性命,可以平安成長。

不過,小孩隻是記名弟子,今後不用真的隨著師父修行,隻要重大節日或法事的時候,本人親自或由家長代替來上炷香,“隨喜”即可,但在結婚之前,必須要舉行“跳牆”儀式,以示還俗。

這就是所謂的“跳牆道士”。遊小環就是個跳牆道士。

缺牙齒

從1990年開始,我認識遊小環,到2003年我們分道揚鑣,再到2004年8月15號那天,我收到消息,超級台風“雲娜”登陸浙江台州,將他壓死在一棟垮掉的房子底下為止,前前後後一共十四年,個中酸甜苦辣、愛恨情仇,如魚飲水,非局外人可以了解。隻是,在我的記憶中,遊小環一直都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兩個。

很多年來,我始終認為是打流的生活改變了他,是我改變了他。但是,最終我卻發現,讓他變化的其實是他自己。

第一次見到遊小環,是在我遊戲室開張後的第二天中午十二點。我之所以如此清楚地記得這個時間,是因為,每到這個時候,我斜對門九鎮供銷社的食堂裏麵就會響起廚子通知開飯的敲鍾聲。

那天,正是在當當的鍾聲中,我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異常健壯的十五六歲半大小子推開門,走了進來。陽光從門外射到了房內,在地麵上形成了一個長方形的光影,小夥子站在光影裏麵,頗為興奮又帶著點手足無措的樣子,往分布左右的遊戲機望了望,然後,有些羞澀地對我一笑:“老板,我想打電子遊戲。”

“哦,進來進來。進來坐。”

那天,從來沒有玩過電子遊戲的遊小環很快就深深地沉浸在了《街霸》和《魂鬥羅》帶給他的樂趣之中。

而我,也記住了這個小孩臉上的明亮陽光——討人喜歡的笑容。

很快,小孩就變成了我們的常客。幾乎每天放學的時候,他都會過來玩幾盤。他和大多數同年齡的小孩有些不同。他的手臂上帶著代表學校大隊幹部的三條杠標誌。他很少像其他的孩子一樣又打又鬧、叫聲連天,每次都是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玩。他也好像更加有錢,別的小孩通常都是買一兩個幣,他每次過來,都是五毛一塊地買。別的小孩玩久了,家裏大人找過來,不是打就是罵。可他的父母過來時,都是含笑看著他,輕言細語地催促,耐耐心心地等待。

時間久了,我們熟識起來。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也知道了父母對他視若珍寶般疼愛的原因是因為他是一個差點夭折的跳牆道士。

故事發生於遊小環已經在我這裏玩了半個多月左右的某一天。當時,我的遊戲機生意被孩子們一傳十,十傳百,在學生群體當中已經發展了起來,每天過來玩的新麵孔也越來越多。

我與癲子一起站在門口抽煙,雷震子在裏麵招呼生意,遠遠看見遊小環走了過來。遊小環好像很喜歡白色,因為他經常會換上不同款式卻又大同小異的白色襯衫,用一根牛皮帶整整齊齊地紮在深藍色校褲裏頭。正是因為這樣,我有時會發現,在遊小環的襯衫上,偶爾會出現一些灰乎乎的汙跡,很像是一隻隻被揩抹過的腳板印子。

而且,每當出現這些汙跡的時候,遊小環都顯得心情很不好,越發地沉默寡言,就算主動找他說話,他也隻會盯著屏幕看都不看人一眼,鼻孔裏麵嗯嗯兩聲。

第一個預兆發生的那天,他穿的也是一件白色襯衫,走近之後,我發現,襯衫上除了汙跡特別多之外,居然還掉了兩顆扣子。

我問他:“遊小環,幹嗎去了啊?身上這麽髒?”

遊小環愛理不理地瞟了我一眼,一言不發,就走進了遊戲室內。

“這些小屁股,讀書讀得一點禮貌都沒有了。”自嘲一句,也沒多想,我和癲子繼續聊了起來。

大約一兩分鍾之後,路過門前的學生群裏麵,又有四個人對著我們這裏走了過來。

“哎,小伢兒,玩電子遊戲啊?在裏頭買幣啊。新進的遊戲雷電,好玩得很。”癲子大聲打著招呼,待四個人走進去之後,他轉過頭對我說,“嗬嗬,又來生意噠。三哥,將軍給我們的這門生意硬是要得啊。”

“嗯,誰說不是的呢?”

我們的對話還沒有落音,耳邊突然聽見遊戲室裏麵傳來一陣喧鬧,隨即,大門被人猛地撞了開來。遊小環低著頭被剛才進去的四個人連推帶攘地弄了出來,邊走他好像還邊飛快地向四人說著什麽,臉上是一種我從來不曾見過的笑意,訕訕地透著些圓滑世故,又帶著卑微,與當初剛見之時,那種討人喜歡的羞澀笑意判若兩人。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遊小環被人欺負。

之後,那四個孩子也成了我們這裏的常客,其中帶頭的那個叫做紅傑。顯然,紅傑在學校裏麵是個小霸王,每次過來,都可以看見他找別的孩子要遊戲幣,嘴裏還時不時冒充大人的模樣叼著一根煙。遊小環更是被欺負的重點對象。隻要他們在我們這裏碰上頭了,遊小環就肯定要被敲詐走身上所有的錢與遊戲幣。當然,我有些時候也會管一管,可我也不想管得太過,畢竟都是小孩子,也都是客人。畢竟,遊小環自己都心甘情願地承受著,從來沒有反抗。

事情的轉折點發生在又過了半個月左右的一天。

那天我心情非常不好,下午,一對夫妻在我們店子裏麵找到了逃課玩遊戲的小孩,丈夫抓著就打,妻子開始也跟著罵,後來看見丈夫打得太過了,心疼孩子的妻子又開始扯勸。

誰知,妻子一勸,丈夫更加爆發起來,指著妻子就破口大罵,說孩子就是被她慣壞的。當著這麽多人麵,妻子的麵子下不來,兩人就吵了起來。

顯然這位丈夫有著混賬的脾氣,吵著吵著,又要在我的店子裏動手打妻子。

我上去好言勸架。

這下好了,丈夫的火全部發到了我的身上。

他一把把我推得差點摔倒在地上,指著我說:“你媽了個逼,你給老子死遠點,你再管閑事,老子打死你!就是你開這麽個****店子害人,老子的伢兒本來很聽話。老子告訴你,你明天還讓我屋裏伢兒進來玩噠,老子就砸了你的機子!你個小麻皮自己不學好,還搞這些鬼東西騙小伢兒的錢!”

他還邊罵邊猛踢了我的機子兩腳。

我從地上爬了起來,再也不搭話,順手提起身邊一張木凳劈頭蓋臉對著那個男的就砸了過去……

很快我們就被雷震子、癲子以及隔壁做生意的幾個鄰居拉了開來。男的額頭腫起了一個大包。我也沒討到好處,臉上被那位片刻前還好像與丈夫有著血海深仇的妻子撓起了幾道深深的血槽,頭皮也扯得生疼,一摸就是一手頭發。

狂怒之下,我跑到後麵雷震子的臥室提出了一把雪亮的砍刀,兩夫妻這才在眾人的拉扯之下,飛快逃走。

學生放學的高峰期到了,雷震子和癲子都極為識趣地遠遠走開,忙著招呼生意去了。

我隻得一個人陰著一張被抓成了文稿紙的臉,鬱悶之極地坐在櫃台裏頭,正是滿腔怒氣無處發泄的時候。耳旁突然聽到櫃台外的遊戲機邊上傳來一聲大罵:“狗雜種!”

“哇哇哇哇哇……”然後,就是小孩的放聲痛哭傳了過來。

“有個鬼啊!”我頓時一下爆發了,下意識地狂喊一聲,站了起來。

我看見,不遠處,在幾個小孩簇擁之下的紅傑一臉凶狠,手裏拿著半塊紅磚站在一台遊戲機旁,而遊小環則孤身一人坐在機子前的板凳上,雙手捂著嘴,放聲大哭,鮮紅的血液不斷從手指縫裏流淌了下來。

我猛地一腳踢翻了椅子,對著紅傑就走了過來。

顯然,紅傑被我的樣子嚇到了,眼睜睜地看著我,連動都忘了動一下。甚至,遊小環的哭聲都好像小了很多。

我一手一個,抓住兩人的脖子,把他們提到遊戲室的門前:“你們兩個小麻皮是不是要在老子的店子裏鬧事?我不管你們的事,滾!”

紅傑不說話,遊小環哇哇哭著,將左手掌在我的麵前攤了開來,兩顆帶血的門牙安安靜靜地躺在掌心。

我怒火更大了起來。

紅傑小小年紀,對自己的同學居然下手如此狠毒。

我一把搶過紅傑手裏的磚頭,遞到了遊小環的眼前:“打!他怎麽打你,你怎麽打他!”

遊小環一隻手捂著嘴,也不哭了,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打啊!你就這麽沒得****卵用啊!別個天天打你!牙齒都給你打脫了!”

遊小環還是不動。

我轉頭看向了紅傑:“你喜歡打他是不是?我告訴你,打人不用像你這樣打,打一次就夠,打服他。遊小環,我最後問你一句,你打不打?你不打是不是?紅傑,你打不打?”

紅傑點了點頭。

我剛要把手裏的紅磚遞給紅傑,突然手中一輕,耳邊隻聽到:“紅傑,我捅你的娘!”

遊小環一磚頭就砸在紅傑的頭上。那一刻,我看見了遊小環大大張開的嘴巴裏麵,原本一排雪白的門牙之中,露出了一個漆黑的缺口,讓一張本是豐神俊朗的麵孔突然就變得猙獰了起來。

那天,我沒有想到,從來都不敢還手的遊小環完全失控,身上的懦弱與卑微一掃而空,長期以來的壓抑爆發出來,將紅傑打得滿頭是血之後,依舊像是發了瘋一樣地不肯停手。

恍恍惚惚中,我已經完全分不清,麵前這個瘋狂的遊小環和當初剛見的那個遊小環,哪個才是他本人。

多年之後的一次酒宴,從跟了夏冬的紅傑口中,我才得知。

他打遊小環,是因為遊小環經常在老師的麵前告狀,告得他在學校幾乎無法生存。那天,他打遊小環的原因,正是因為遊小環的告密,讓他被學校開除。

不過,這已經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遊小環再也不是之前的遊小環。從那天起,我成為了他的“三哥”,而他則成為了我口裏的“缺牙齒”。

就請你幫幫幫幫,幫個忙

很明顯,我已經成為了遊小環心中的偶像。他寧願逃課都要待在我的店子裏麵,或是玩遊戲機,或是一臉崇拜討好的笑意地看著我、黏著我,求著我給他說那些“風光”的江湖故事。

很快,他的父母就找上了門來。那對中年人幾乎是卑顏屈膝地央求著自己的兒子去上學,一口一個“心肝寶貝”地叫,可遊小環卻毫不買賬,當著我和店裏多位客人的麵,與父母大吵起來,而且態度極為囂張,就好像他才是家長一樣。

實在有些看不下去,我出了麵,我要遊小環去上學。我一開口,遊小環馬上閉了嘴,低下頭,不再說話。那對無助的父母看出了我說的話對他們的兒子很管用,他們轉過頭來求我,語氣的客氣程度讓我有些受寵若驚。

被求得心花怒放的我豪氣萬千地當著遊小環的父母麵規定他每天必須上學,不然,我的店子不會讓他進來。並且,我逼迫著他向父母道了歉,作了保證。

這一下,我成為了遊小環父母心中的大好人。他們隻要孩子讀書,其他的都好商量。所以,他們不僅不阻止遊小環跟我在一起玩,甚至還萬分高興地給我說,如果我不嫌棄,今後我就是遊小環的哥哥,要我幫他們好好管管遊小環,該打就打,該罵就罵,他們放權。

在這樣的大前提下,我們幾人與遊小環之間的關係越發密切了起來。

對麵供銷社食堂的大胖子師父又敲響了吃飯鍾,這預示著中午學生放學的時間也到了。我懶洋洋地從雷震子睡覺的床上爬了起來,揉了揉因為躺著看書而變得酸痛不已的雙眼,準備走到前廳去幫著照顧生意。

還沒等我完全掀起門簾,就聽見前麵的雷震子大聲說:“缺牙齒,才放學,你怎麽就到了?飛過來的啊?這麽快。”

抬頭看去,愁眉苦臉的遊小環已經走到了我的麵前。

“怎麽了?又被同學打了?”我有些納悶地問他。

“哪個還敢打我?老子要他的命!”遊小環聞言,愁苦的臉色頓時一變,雙眼中射出了兩道凶狠的光芒。

人,確實是這個世界上最為複雜的東西。比如說遊小環,父母的過分溺愛讓他打小經不起風浪挫折,沒有擔當,所以受到欺負時,從來都不敢反抗,但同時,卻也在他的心底深處埋下了狂妄、任性、橫蠻的另外一麵。隻是,以前這埋藏的一麵受到種種壓抑,沒有爆發出來,自從打了紅傑之後,他就完全變了。他的身上那種陽光的少年學生味越來越淡,他變成了我眼前這一個睚眥必報、凶狠霸道的人。

他已經開始像個流子。

“那你怎麽皺著眉頭啊?”

一聽我的話,遊小環的臉色立馬又變成了苦瓜樣,極為少有地沒有回答我的話,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之後,緩慢而堅定地說:“三哥,我想要你幫我個忙。”

當時,他臉上那種“隻要三哥你一出馬,這個事情馬上就能擺平”的期待神態確實有些麻痹了我,我笑著說:“你說說看,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