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唐五到底是個怎樣的人?(2)

從五官來看,將軍絕對不算個美男子,但是如今他的地位、他的能量賦予了他自信,讓他平添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卻可以真真切切被感受到的氣度。在這種氣度的籠罩之下,我的怒火居然雲散煙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揮散不去的心灰意冷。

我意識到,此刻的我,確實已經比不上坐在對麵的這個男子。

“你這樣望著我,望個****啊望!哈哈,老子就曉得,你耳朵裏麵隻聽得進好話,來來來,先喝杯酒,喝了酒再繼續說。”

羞愧之下,我舉起了麵前的酒杯。

“我好幾次聽朋友說起過這個悟空。義色,你既然和他結了仇,要辦他,那你曉不曉得,除了他在九鎮是個大哥,說得起話之外,是個什麽人?做過什麽事?而今又是幹什麽的?”

聽了將軍的話,我突然發現,除了九鎮道上那些耳熟能詳的傳說外,對於這個危險的敵人,我居然一無所知。

我隻能搖頭。雖然這讓我感到丟臉,但是在將軍的麵前,我顧不上這麽多,我知道這也許是唯一一條了解真相的途徑。

“我就曉得你不清楚。義色,不是我說你,對頭是個什麽人,你都不曉得,你怎麽就不明不白地和別個結了這麽大的仇,還差點丟了命?你不是一個這樣糊塗的人啊。”

我的冷汗忽地一下就流了下來。是啊,這段時間我想了這麽多,我怎麽就沒有想過,我為什麽莫名其妙地多出了這樣一個致命的敵人?仔細想想所有已經發生的事情,沒有哪一件是因我而起,可我卻偏偏是唯一那個差點為此丟掉了性命的人。

到底是什麽讓我不知不覺地走入了現在的險境?在這一切的背後,推著我走到今天這種處境的轉折點,到底在哪裏?

想到這裏,我完全拋開了所謂的自尊,對將軍說:“兄弟,我現在腦袋有些亂,你是怎麽看的?”

將軍的臉色也在我的帶動下變得嚴肅起來。他看著我,說:“兄弟,你幸好問了我。這也證明你當我是兄弟。這個事,你先聽我說完,具體怎麽辦,我們等下再說。”

將軍頓了一頓,又接著道:“悟空而今做的是大生意,不是你想象的在九鎮小打小鬧。我聽朋友講,他在廣東東莞那邊混得相當不錯,石碣和樟木頭好幾個車站的發車收客,現在都是他一個人在辦。你沒有出去,你不明白。簡單來講,他就是那邊的土皇帝,要做這種生意,你光有幾把刀、幾個人是辦不下來的,曉得不?要會做人,黑白兩道都要有人抬(有人支持、幫助),隨便在哪個場麵上都吃得開,這才搞得好。”

“那他也隻是在廣東混得好,他混得這麽牛逼,還回來搞我這個小麻皮幹什麽啊?”

“哼哼,你他媽的開什麽玩笑?你以為他這次回來,在這邊就沒得事,回來玩的啊?你們市的廖光惠,你聽過唦?”

廖光惠!

這個名字,我不是第一次聽到。在唐五剛剛統一了九鎮農副食品批發市場之後的某個晚上,偶遇喝醉了的一林,我被他拉著要繼續喝。就是在那一晚,他給我講了廖光惠。

後來,好幾次聽道上的朋友提到過這個名字。我知道,他在我們市裏混得相當不錯。可我不明白的是,他與悟空又有什麽關係?

“聽說廖光惠是我們市新出來沒多久的大哥,好像還蠻吃得開。”

“吃得開?哼哼,兄弟我告訴你,你要我辦什麽事,我都絕對幫你辦,我將軍不是一個不義道的人,也更加不是一個過河拆橋的角色。老子有今天,哪個幫的我?你啊!你姚義傑啊!你拿著命來幫我做事,你以為我心裏沒數啊?你剛才說的話,你以為我聽不出來什麽意思啊?我為什麽不搭你的白(搭白:方言,搭茬、接話的意思),老子不想害你。兄弟綁在一起是一起發財過日子的,不是一起尋死路走的。幫倒忙,那不是兄弟,那是害人!再說了,我手底下現在還有人靠著我吃飯,冰冰他年紀也還小,我也要對他負責。你懂不懂?”

我親手辦了熊“市長”,我見識過熊“市長”風光時的前呼後擁、一呼百應。而今,將軍取而代之,就算他根基不穩,暫時還比不上熊“市長”往日的風光,但是也差不到哪裏去。可現在,憑著他的勢力,居然也認為辦悟空是送死,冷汗再一次順著我的後脊梁流了下來。

將軍繼續說:“我告訴你啊,你別看我而今有一個飯店,能賺點錢,跟廖光惠比起來,我連毛都不是。他褲兜裏掉出來的錢,都夠你活一輩子。他是搞走私的,你曉不曉得?”

五雷轟頂。

走私,《英雄本色》裏麵我看到過,《杜月笙傳》裏麵我看到過,《教父》裏麵我看到過,新聞裏麵我聽到過。但是,在現實世界裏,我從來沒有接觸過,連想都沒有想過。

我徹底傻了,有氣無力地問了一句更傻的話:“那被抓住是要槍斃的啊。”

“嗬嗬,義色,時代變噠。膽大日龍日虎,膽小日貓屁股。廖光惠敢搞,那肯定有搞的本錢。我們兩個去走私,還沒走出汕頭市,就肯定被槍斃咯!兄弟,你曉得他走私是和哪個搞嗎?和這個!”

將軍一邊說,一邊伸出右手做出了一個手勢:三個指頭蜷在掌心,食指筆直伸出,大拇指筆直向上,指向了我。

槍!

“公安?”我有些心虛,所以聲音也小了點。

將軍神秘地一笑,搖了搖頭。

看著他若有所思的表情,我的腦中轟的一聲巨響。我明白了!改革開放剛起步的那些年,在“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的思想指導下,經濟建設壓倒一切,隻要能弄到錢,打擦邊球的事情屢見不鮮。軍隊走私,幾乎已經是一個全國範圍內公開的秘密,就連身在內陸山區的我,也曾經多次聽人說起過。每一個說的人臉上的表情都如同現在的將軍一般,有些神秘,有些羨慕,有些得意,有些無可奈何。

和聰明人說話的確是一件酣暢淋漓的事情。不用我說話,隻看我的臉色,將軍就知道我懂了他的意思,他將手勢收了回去,笑著說:“明白了吧,他在軍分區是有鐵關係的。”

李傑

“我告訴你,悟空而今和廖光惠走得相當近。據說廖光惠今後就在我們這邊接貨,廣東那邊出貨的事就由悟空去做。不過我估計,如果他們真的聯手辦事的話,肯定也不會隻做這個生意。”

“他再狠,也不是廖光惠本人,熊“市長”不也是一個大哥?結果呢?”

“義色,你千萬別這麽想,我十六歲就跟著熊‘市長’玩,跟了他快十年,我對他了解得很。他和悟空完全不同,也根本不能和悟空比,熊‘市長’出頭之後,天天除了搭蝦子(方言,玩女人)、打牌、喝酒,他還搞了什麽?他啊,如果不是命好,有個當官的兄弟,他狗屁都不是!你看看悟空在幹什麽?他憑著自己的實力一步步爬上來,而今生意做大了,他還想著賺更多的錢,於是找廖光惠強強聯手!這才是做事的人唦,熊‘市長’哪兒比得上他?

“還有,救你的那個海燕,就是廖光惠的人,也是一個大哥。我還和他吃過一次飯,人蠻不錯的。你和他們結了仇,你真以為你和癲子幾個鳥人拿兩把刀子還砍得過槍啊?兄弟!人家手裏都拿的是‘叭叭叭’的家夥噠,這個東西,你搞得贏不?你有不?時代不同噠,有錢才是大哥。他要弄死像你我這樣的小麻皮,和吐口痰沒得蠻大的區別。你八字好,海燕鐵你。那天,如果不是海燕救你,我還能在這看到你?兄弟,聽我一句,一碼歸一碼,你和悟空之間的仇怨是你們的事,海燕這個關係,你一定要結交。這個社會,哪裏不求人啊?山不轉水轉,肯定有用處的!”

聽到這裏,我冷靜了下來。我又一次想到了那個關鍵點,於是我問了當晚最關鍵的一個問題:“將軍,他們既然這麽牛逼,那為什麽還要和唐五搞?唐五再,也隻是九鎮的一個大哥,九鎮多大的地方?再說了,他們為什麽要動我這樣一個小麻皮呢?完全沒得必要啊。”

將軍的臉色再次變了。他臉上再也沒有了片刻前侃侃而談時的得意之情,變得極度凝重。沉默了半天,直到發覺我有些忐忑不安時,他才說:“兄弟,這些事我就隻對你說。你心裏有數就行,千萬不要說出去,聽到沒有?”

將軍待人一直豪爽大氣,對我尤其如此。就連當初我去幫他辦熊“市長”的時候,他也沒有半句廢話,根本沒交代過我。但是現在,他卻一反常態,他的這種慎重無疑感染了我,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認識的時候唦?”

“嗯,唐五做水果收購生意的時候,你跟熊‘市長’來幫他辦市裏人。”

“義色,你有沒有想過,在九鎮的地麵上,憑唐五的本事,難道還擺不平收購站裏麵那幾個鳥人,還要外人來幫他搞?”

這又是一個我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發現了江湖水深,而我居然是那樣愚蠢。

“我告訴,你千萬莫小看了唐五,他遠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唐五也是一個成大事的人啊。”

聽到這句話,我隱隱想起了一些事情。

“李傑是誰,你肯定也聽過唦,你們這裏的頭把交椅!”

是的,我聽過,同樣就在那一晚,同樣就從醉酒後的一林口中。

“唐五收購站的農副產品批發就是李傑和唐五一起辦的!”

我恍然大悟,抬起了頭。

“唐五趕市裏人可以,但是砍人的事,都在一個市裏麵,鬧太大了,麵子上不好交代,曉得吧?”

“唐五是跟李傑的?”

“有這麽一說,不過我估計不是的。以前,我跟在熊‘市長’屁股後頭和唐五打過很多次交道。義色,我告訴你,五哥絕對不是一個當小弟的人。我估計,他和李傑的關係跟廖光惠和悟空一樣,也是綁在一起的。”

“五哥?他有什麽必要和李傑綁在一起?他又不是悟空,在外頭又混得不好。”

“哼,你曉得而今在東莞、汕頭那邊,混得好的是哪裏人不?”

我搖了搖頭。

“九鎮人。在外頭混的,誰不曉得老家的大哥是哪些人啊?自己的父母兒女都在老家,在外頭混得再好,也要給老家的大哥幾分麵子,好幫忙照顧一下屋裏人啊。出來混,本來就是山不轉水轉的事情。在廣東那邊,除了你們縣的這幾個大哥之外,李傑自己根本擺不平。再說了,你以為你們那個收購站是小生意啊?嗬嗬,李傑這樣的人做小生意?開玩笑!九鎮多少年來都是魚米之鄉,周圍的地方哪兒有九鎮的農產品多?唐五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你還真以為他和你一樣,天天隻曉得在街上玩?他的腦殼,那是裝了算盤珠子的,轉得快得很!”

“那李傑也沒得必要和唐五綁在一起唦,他又不搞……”這句話說到一半的時候,我頓了一下,因為一道靈光在腦海中飛快閃過,就在那一刹那,所有的一切我都想通了,“李傑要搶走私生意?”

將軍笑了起來:“是唦,我就說你今天晚上怎麽這麽蠢。他們兩人的爭奪早就開始了,我告訴你,你們市還要出大事。李傑和廖光惠之間遲早會有一場血戰,你看著吧!”

將軍邊笑邊夾了一顆花生米送入嘴裏,得意地嚼著。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就算李傑混得再好,他也隻是道上一個大哥,他沒得廖光惠和軍分區的關係,他搶了生意有什麽用?”

“哈哈,李傑隻是一個大哥?這個話你也說得出口?兄弟,你曉不曉得,你還在讀書的時候,李傑就已經是你們市說一不二的頭號大哥噠?這麽多年來,在廖光惠冒頭之前,李傑在頭把交椅上坐得穩如泰山,他手底下的宋家躍、劉快、胖子、太子、陳風,哪一個不是大哥級的人物?你啊,你還打什麽流啊,老子真服噠你。他搶了生意有什麽用?嗬嗬,要不是廖光惠命好,起了個早,不然……你難道不曉得李傑家裏的老倌子(方言:老頭,父親)是誰啊?”

我搖頭。

“真不曉得還是假不曉得?”

我眼一睜,有些不耐煩地瞪了將軍一眼。將軍突然彎下腰,神秘兮兮地將腦袋湊了過來,低聲說出了三個字。

又一次五雷轟頂。

在我們市,如果說他的兒子是地下秩序的頭把交椅,那麽,他就算不是地上秩序的頭把交椅,也必定可以列入前三。

原來如此!我居然陷入了兩大陣營凶狠博弈的漩渦中,成為了一個隨時可以拋棄的小卒。

李傑對廖光惠,唐五對悟空。

原來,唐五公然與悟空翻臉,並不隻是為了鴨子,而是為了李傑。

原來,悟空想要我的命,並不是要與我結仇,也不是為了打擊唐五,而是為了廖光惠。

原來,我和我的兄弟都隻是別人暗地結盟過程中的投名狀。

我應該何去何從?

就在那一天,在極度的震驚和茫然之後,我更加堅定了之前定下的那個決心:做一個大哥!

那一刻,我的耳邊聽到將軍的話傳來:“兄弟,這個時代是個好時代,群雄並起,渾水好摸魚,大家都有機會。道上遲早要亂,亂了才好,亂了,新人才能出頭。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聽我一句話,在出頭之前,我們兄弟就是一根草,風往哪個方向吹,草就要往哪個方向倒。倒來倒去,隻要不死,遲早變大樹。樹大了,就不怕風噠!”

草欲靜而風不止

因為我的召喚,癲子已經踏上了回家的旅途。我卻幾乎失去了報仇的勇氣。與將軍一席談話之後,我才知道了自己要麵對的究竟是什麽樣的勢力,這遠遠不是現在的我可以去挑戰的,連試一試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將軍說得對,現在的我就像是一根草。當風吹過來的時候,我唯一的選擇,隻能是風往哪邊吹,我就往哪邊倒。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將這句話刻在了腦海之後,我開始著手準備辦遊戲機室的事情。家裏人很支持我,舅舅答應由他出麵來幫我辦理文化、工商、稅務之類的手續。

我自己則開始了選址。

九鎮最繁華的地段位於新碼頭和十字路口的兩家電影院附近。但是電影院附近的門麵幾乎已經被租售一空,僅剩的幾間原屬於供銷社的門麵,麵積太大,租金又貴,有些劃不來。

最後,經過仔細考慮,我選擇了九鎮大橋旁邊的兩個小門麵,這個位置比起前麵兩個地方而言稍微偏僻了一點。不過順著這裏繼續往上街走,就是九鎮幼兒園、九鎮完小、九鎮中學和九鎮聯校。這四所學校的學生每天上學,這裏都是必經之道,而遊戲機最大的客戶群體就是學生。

看了幾次房,心裏有底之後,我不想再拖,準備在今天傍晚就與房東正式敲定這件事情。

沒想到,一件事情毫無預兆地爆發了,將我弄了個措手不及。

下午,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雪,我靠在門邊抽煙,看著兩條野狗在巷口的垃圾堆裏翻找食物。片片雪花落在它們的身上,黃狗變白狗,白狗身上腫。

遠處走來了一個人影,起初我沒太在意,隨著來人越走越近,他向我招起了手,仔細看去,原來是秦三。

我的心緊縮起來。秦三待人稱得上和善,平日裏也有意無意地幫過我一些小忙。但不知為何,在我的潛意識裏麵,卻始終沒有和他親近的感覺。相反,每當他麵如古井地看著我,總會讓我心驚肉跳。

這段時間,我不去上班,唐五也很少來找我。秦三就更是沒有見過麵,今天他突然出現在這裏,有些奇怪。

“三哥,你怎麽來了?”

“哈哈,義色,這種鬼天氣,你不在屋裏烤火,怎麽一個人站在門口抽煙啊?不冷啊?”

“還好,還好,來,三哥,進來坐,烤下火。”

“不坐了,我一會兒還有事,我就是來幫五哥通知你一聲。五哥要你今天晚上到他家去吃個飯。何勇、鐵明他們幾個也都要去,記著啊,七點整。”

唐五很少叫人去家裏吃飯,上一次我到他家吃飯,還是剛剛幫他搶下收購站的時候。今天他卻毫無預兆地將我們全部叫齊,難道是出了什麽事嗎?

“哦,三哥,有什麽事嗎?”

“那就不曉得了,五哥也沒有給我說,就是要我通知你們。那好咯,義色,我把口信送到了,就先走了啊。”說完,秦三瀟灑地揮一揮手,轉身就準備離開。

“哎,三哥,我晚上還有事,和房東約好了,要去談門麵。”

秦三停下了腳步,站了大概一兩秒鍾,我清晰地看到一片雪花飛入了他的頭頂,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