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筆要命的高利貸(1)

鬼打牆

湘西地區自古道路就極為崎嶇坎坷,交通非常不便,而將軍所在的那個市,更是位於大山的深處。

在高速沒有建成之前,通往他們市有兩條道路可以選擇,一條是解放初期炸山掘坡、沿山而建的省級公路;另一條是道路狀況更好、更省時的國家公路。除了看風景之外,無論從哪一點來說,前者的便利性都比不上後者,但是那天晚上我們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當然不是想要欣賞風景,我們是看到了前者位於崇山中的荒無人煙。

因為,我們怕!

二十年前的公路沒有如今這麽便捷,二十年前那輛破車的舒適度也遠遠比不上如今我這輛雷克薩斯。坐在副駕駛座上,山路的每一處顛簸都透過腳下那一層鐵皮清晰地傳來,控製台上散風口的開關已經開到最大,陣陣暖氣帶著發動機裏麵的鐵鏽味、機油味一起鑽入了我的鼻孔,在這個寒冷刺骨的冬夜,溫暖了我的軀體,也折磨著我的神經。

過大的溫差導致擋風玻璃上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霧氣,雷震子在小心翼翼地駕駛的同時,還要時不時地拿起一塊抹布擦拭。剛上路的時候,我曾經幾次試著去幫他,他卻像是犯下很大罪過一般,揮擋著我試圖擦拭的手,說:“三哥,你睡你的,放心,我自己來就可以噠。沒得事,我十二三歲就開五三年的老東風,遇到大雪天都弄得踏踏實實的,你們三個隻管休息。”

反複幾次之後,我也不再堅持。我知道,雷震子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有些不懂得拿捏,卻可以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對朋友傾其所有的好人。

牯牛和癲子在最初的竊竊交談過後,已經開始安靜下來。回頭看去,牯牛發出了平和而綿長的呼吸,其間一兩下輕微的鼾聲,柔和得像是一個躺在媽媽懷裏的孩童。這不禁讓我有些恍惚,好像幾個小時之前,那個拿著鐵錘猛砸的凶狠而瘋狂的身影,遙遠得從來就不曾出現。

癲子仰靠在座椅上,眼睛半睜半閉,看著車廂的上方。發現我在看他,身子微微前俯,對我默默一笑,黑暗中一口尖利的白牙一閃而過。

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搶在癲子開口之前將腦袋扭了回來。這是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飄浮在空氣中的奇異靜謐可以讓人遠離痛苦的今生,回到難忘的前世,這是適合沉思與懷念的一刻。我知道,癲子現在正沉浸於某件事情當中,他想的究竟是什麽,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隻是不願意去打擾他。

我試圖讓自己像牯牛般入睡或者如同癲子那樣沉思,可是腦子裏麵卻是混沌一片。在這樣疲憊與舒適並存、安逸和緊張共處的奇特感覺裏,我如同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行屍走肉,漠然地盯著前方。

車燈給前方的路麵鋪上了一條淡黃的光帶,有一些被遺忘在這片山林深處的荒草在冬夜中默默無聞地枯萎和搖曳。這些荒草也曾經開出過炫目的花朵,可是如果沒有一個人看見,那麽它們還真的算是盛開過嗎?

花如此,我呢?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我究竟是否存在?又應該如何去證明我的存在?

無論如何,我想,若我存在,我不願意默默盛開。

胡思亂想著,人反倒越來越精神,我索性坐直了身軀,搖下車窗玻璃。頓時,清冷的風帶著荒野裏特有的泥土、樹木的氣味飄進了車廂,習慣了車內暖意的身體泛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也為我被車廂內異味熏了半天的大腦平添了一絲殘酷的快意。

“三哥,不睡了?”

“嗯,一直沒睡,睡不著。”

“哦,你還是休息一下。”

沒有回答雷震子的話,我從口袋裏掏出兩根煙,含在嘴裏,一起點燃,遞給了雷震子一根後,側身看向窗外。窗外,黑暗無邊。此刻,若是明月當頭的夏日,清涼山風徐徐而來,銀盤照耀下,山脈連綿,無窮無盡,無數小蟲此起彼伏地叫喚……那一定是一幅生機勃勃、讓人流連忘返的美景。隻可惜,現在卻是隆冬,一個沒有月亮的午夜,凝神看去,僅能隱約望見不遠處一座高聳入雲的大山雄踞在黑暗深處。

百鳥千蟲都已消失不見,偶爾有一兩聲不知何物所發出的鳴叫回響在山穀,叫聲淒厲、惶恐,在死一般的寂靜襯托之下,回味悠遠。

車子猛然一震,速度明顯減緩下來,我扭頭看去,雷震子一反常態,好像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的目光。他的脖子向前伸得很長,專注地看著什麽,神情間有少見的嚴肅。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沒有發現什麽異常,車子卻徹底停了下來。我再次不解地看向了雷震子,這時他的腦袋也扭向了我這邊,他說:“三哥,好像有些不對。”

身後一陣窸窸窣窣,那是牯牛正在從沉睡中蘇醒的響聲。

“三哥,這個地方有些邪!”沒等我回答,雷震子飛快地說了一句。

借著車外反射回來的些許燈光和儀表盤上微弱的光芒,雷震子的嘴唇與下巴清晰可見,但是越往上走,光線越淡,到了眼睛處,就隻能看見兩個明亮的眸子,眸子裏是一種奇怪的神情,有些恐懼,有些嘲弄,有些緊張,有些不解,甚至好像還有些笑意。

我沒有搭腔,揚了揚眉毛示意雷震子繼續往下說。

“什麽邪啊?你又走錯路了啊?這條路,你不是說你以前跟跑礦的車來過很多次嗎?”牯牛的大頭從後麵閃了出來,他盯著雷震子,睡眼惺忪地問道。

“是啊,就是跑過好幾次了。三哥,你注意到這個三岔路口沒有?”雷震子邊說邊伸出手,指向了駕駛台前方。

片刻之前,在雷震子剛開始刹車的時候,我就已經瞟過一眼。現在,我再次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一如之前,我看見了一片芭茅。小時候,我們經常拿這個東西撓睡覺的人的鼻子。

在車頭燈的照射下,我可以清晰地看見前方的道路從芭茅叢的中間穿過,在十米開外的地方一分為三,形成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三岔路口。按道理來說,像眼前這樣濃密的芭茅叢隻會長在河邊,不會出現在山上。可是山上也並不是不長芭茅,九鎮旁的神人山就隨處可見芭茅的身影。所以,之前我並沒有過多留意。現在,經雷震子這麽一說,我看出了一點端倪。本來一路上兩邊生長的都是一些十幾二十公分的荒草,現在那些荒草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這片極為茂密、一人多高的芭茅叢。

可是,這也並不是一件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我不明白雷震子奇怪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怎麽了?沒得什麽問題啊。”我問雷震子。雷震子的嘴唇嚅動了兩下,看看我,又看看已經將腦袋聚攏過來的牯牛和癲子,然後又一次扭過頭去瞟了瞟那片芭茅叢,這才說道:“三哥,這個三岔路,我剛才走過!”

我應該不是一個膽子很小的人,膽小的人通常都跑不了江湖,打不了流。但是那一刻,隨著雷震子的話一出口,我竟然感覺到渾身上下一陣發麻。

因為,雷震子的口氣太認真了,他平常是一個絕對稱不上認真的人。

這種巨大的反差,無疑給我們所有人都帶來了巨大的震動。

一時之間,除了呼吸聲外,車廂裏一片寂靜。就這樣持續了兩三秒,牯牛最先反應過來:“雷震子,你是不是看錯了啊?外頭這麽烏漆墨黑的,你就看得那麽清楚啊?肯定不是一個路口咯。就算你剛才走過,也可能是走錯了路唦。這有什麽稀奇?深更半夜的,你少****在這裏扯卵淡,嚇人。”

“雷震子,你是不是想睡覺,腦殼有些暈乎,記錯了?”癲子也說話了。

我看著雷震子,他的臉上出現了些許憤慨的神情,人也變得有些激動,脖子猛然向前一伸,看著牯牛和癲子說:“我絕對沒有看錯!老子又不是豬!我最喜歡開車,開車從來都不睡覺。1987年,我還跟陳聾子去過河北一趟,我開了十幾個小時,都沒有睡覺。這才開了多久?”

他又轉頭來看著我:“三哥,你看啊!你在山上見過這麽多的芭茅沒有?”

“雷震子,芭茅到處都是,神人山也有。”我回答他。

雷震子的語氣更加激烈了,甚至有些拋開了素來對我的尊重:“我不是說山上沒得。你想唦,你在哪裏見過山上長這麽多芭茅?我剛才開過去的時候就覺得奇怪,所以特意多瞟了幾眼。再說,就算是兩個三岔路口,它也不可能路邊都長一片芭茅吧?我真的沒有搞錯,我清楚記得,開始走的就是右邊那條路,路邊有一簇芭茅比其他的都要長得高一些,你看!是不是?”

我再一次望去,果然,就在三岔路口靠右的那條路邊上,剛好快到燈光所及的盡頭處,長著一簇芭茅,根莖尤其頎長,在寒風中迎風搖曳,像是一隻隻朝我們揮舞召喚的手。

車裏再次陷入了沉寂。

“雷震子,有沒有可能你走錯路了,又走回了原路呢?”我幾乎已經接受了這個詭異的事實,相信了雷震子的說法,但是理智還在排斥著這荒謬的一切,我試圖為此找出一個合適的解釋。

“三哥,絕對不可能!這條路是順著山勢修的,你想,誰會在山上修路修一個圈?我都是順著路走的,而且這條路我確實跑過幾趟,我記得根本就沒有這麽一個三岔路口,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新修的。”

這一下,雷震子徹底說服了我們每一個人。

我想,那個瞬間我們應該都想到了同一個東西,隻是看誰先說出來而已。

最終,還是雷震子忍不住了,他說:“三哥,是不是這個地方不幹淨?有……”

沒有等他說完,癲子就非常大聲地說:“哪裏來的這些狗屁?老子就不相信噠。老子去看一下。”

話一說完,也不等我們回答,癲子拉開車門就走了下去,飛快向著三岔路口跑去。在燈光下,他跑動的影子被不斷縮短拉長,形態萬千。

“跟著癲子!”我不得不承認,說這句話時,我擔心我的兄弟被前方某種不明的危險所吞噬。

車子緩緩啟動,和癲子一前一後,走向了那個路口。

癲子停在了三岔路口的中間,左右望了幾下,回頭看了我們一眼,一扭身,跑進了靠右的那條路上燈光所不能及的黑暗中。

“操!”我大驚失色,狂罵一聲,和牯牛一起飛快打開了車門。

剛走出兩步,我就發現那一簇最高的芭茅在半空中劇烈地抖動起來,絕望和恐懼頓時就占據了我的全身,我朝著那個方向飛快地跑動起來。還沒有等我們跑到跟前,隻見路邊黑影一閃,癲子從芭茅叢裏竄回路麵,手裏拿著半截芭茅,站在了已經魂飛魄散的我和牯牛麵前,滿是得意地將手裏的芭茅送到了我們的眼皮底下晃了晃。

“沒得事,三哥,不要聽雷震子在那裏瞎說。你看,就隻是一些芭茅。三哥,這裏有路牌,雷震子肯定是自己走錯了路。”

順著癲子的手指看去,我看到一塊鐵牌,牌子上的藍色油漆已經有些脫落,不過還是可以看清上麵所寫的包括我市在內的三個地名,其中我市的方向指向了右邊。

“沒得卵用,是不是沒得鬼?現在曉得沒得鬼吧,沒事找事。”癲子邊用手裏的芭茅逗弄著雷震子,邊說出了片刻之前我們還在忌諱的那個字眼。

雷震子一臉半信半疑地坐在那裏,默不作聲。

“走啊!你還看什麽?”我的語氣不是很好,因為有些惱怒,為自己所表現出的不應有的膽怯和相信了雷震子而感到惱怒。

“走吧,伢兒,你還不死心啊?”牯牛也在戲弄他。

雷震子一言不發,依舊看著窗外。過了幾秒鍾,我看見他猛一咬牙,扭動鑰匙,車子發動了起來。在短暫的笑罵調侃之後,車內再次安靜下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半睡半醒的我感到車身猛地一震,一下坐穩,發現車子又停了下來。

“搞什麽啊?”

“哎呀!”

癲子、牯牛的聲音也紛紛跟著響起。

沒有人回答。

我揉著發麻的膝蓋,無意識地看向了雷震子。

雷震子居然也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嘴巴微微張開,喉嚨裏麵發出一種古怪的呼嚕聲,雙眼睜得巨大,神情扭曲、陌生,就像是變了一個人。我立刻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幾乎下意識地看向了車前。我看到了一幕窮盡今生也難有片刻忘懷的場景:那片芭茅叢、那個三岔路口,再次出現在了我們的麵前,靠右的那條路邊上,同樣的位置居然也有一簇頎長的芭茅正在風中擺動!

我大張著嘴巴,想要說話,卻發現除了那種幾乎和雷震子一模一樣的呼嚕聲之外,我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我努力地扭頭看向後座。癲子和牯牛同樣震驚至極地望著前方,就在癲子的腳下,那半截芭茅靜靜地躺在劣質的尼龍地毯上。

我們終於明白過來。雷震子沒有錯,錯的是我們。今天,我們遇上了老人們經常說的“鬼打牆”。

我們將車子停在路邊差不多整整一個小時,我們一次次地做出決定,然後又一次次地推翻。最後,幾乎已經有些被逼急的我說了這麽一句話:“怕個****!捅他的娘。把老子搞死噠,老子也是鬼,老子就打死他!怕什麽?走!緊停在這裏也不是辦法,將軍那邊還不曉得怎麽樣了,有個三長兩短,麻煩還大一些。雷震子,你開慢點就是了,我們這下也都注意些。要死卵朝天,不死當神仙!怕個****!”這句話說出來之後,我開始感到恐懼正在遠離自己,癲子、牯牛畢竟也不是一般人,他們也同樣擁有與我相同的血氣。

我們很傻氣地商談著,參考“男左女右”的說法,男就是陽,選擇陽氣重一點的要好些。於是,我們選擇了之前從來沒有走過的左邊那條路。

膽大包天的我們,抱著與鬼一戰的勇氣,又一次上了路。

結果,我們迎來了完全不能合理解釋的一件事情。

一路上,我們再也沒有了半點睡意,雷震子全神貫注且又戰戰兢兢地開著車。我和牯牛、癲子則如臨大敵一般,睜大雙眼聚精會神地看著車外,觀察所有的動靜,就連車胎偶爾碾飛石塊的聲響都能讓我們毛骨悚然。幾乎在同一時間,我們所有人都看到了前方路旁一處小小的燈光。大喜之下,我們朝著燈光所處的位置開了過去。

燈光越來越近,慢慢地,我已經能夠看清,那是一棟湘西地區鄉下很常見的紅磚青瓦的平房。車停下的時候,我們發現套屋的大門居然還半敞著。

那個時候,我們確實太過年輕。我們自認為聰明周到,算無遺策地讓牯牛在車上陪著雷震子,車子不要熄火,由我和癲子進去問人,卻居然沒有一個人意識到,深更半夜,在荒山野嶺的地方怎麽會有一戶人家還開著燈,還沒關門?

我敲了幾下門,喊了兩聲,隱約聽到了一點動靜,可也不太確定,呆呆地等了幾秒之後,便直接推門而進。門裏麵是一間很普通平凡的農家套房,正對大門的牆邊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上麵壓了一塊玻璃,遠遠看去,能夠看見玻璃下好像有幾張照片,桌子上方掛著一幅俗氣的明星頭像的掛曆,兩邊靠牆的位置放著幾把板凳,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東西了。大門左右兩邊各有一扇漆成紅色的木門,右邊的關著,左邊的和大門一樣也是半開著。站在套屋裏,我又喊了兩聲,還是沒有人回答,卻清楚地聽到左邊房間裏麵有響動。於是我敲了兩下,然後推開了木門。房間的布置也很平常,中間的地麵上挖了一個供人烤火用的淺淺的火坑,坑裏燃燒著幾根劈柴,不斷發出輕微的劈啪聲。三個長發女人坐在火坑旁,背對著我們,從後頭看去,黑發遮擋了麵部,隻能看見肩膀都在微微抖動,顯然她們手裏正在做著什麽動作。

房間裏麵並沒有開燈,所有的照明光線都來自背後套屋的燈和火炕裏麵的火苗。女人和我們的影子都映在牆壁上,隨著火苗的跳躍而一起閃動。

“哎,大姐,搭幫你們,問一下路啊。”

沒有人回答。

“哎,搭幫你們!”

還是沒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