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鼠

1

喧囂的上海灘總還是有些安靜的地方,比如一間霧氣彌漫的浴池。空蕩蕩的池子裏,一個老人獨自泡在水中,很愜意地閉著眼睛。正在他靜謐地享受這一刻的寧靜時,門外一個男人匆匆走進來,見老人正在閉目養神,便規規矩矩地站在那裏了。

過了一會兒,隨著一陣水聲傳來老人平靜的聲音:“方孝,有事嗎?”

被叫做方孝的男人額頭上有道刀疤,聲音略有些顫抖:“爺,九爺不見了。”老者閉著的眼睛一下子睜開,目光炯炯地瞪著方孝。

方孝的聲音更抖了:“今晚本來是約好在大世界見麵的,但我去的時候,他沒來,等到現在也沒來。”

老者問:“他平常去的那幾個酒樓飯館,還有那個婊子李蓉兒的窩找了嗎?”

方孝說:“都找了,沒有。大世界的兄弟們隻看見他去了,但沒見著人出來,人就不見了,會不會……他拿著錢跑了?”

老者嗬嗬一笑,示意方孝把自己從水裏拉起來,在躺椅上躺下說:“老九入青幫不是一天兩天,他知道這江湖上的規矩,若是他私自吞了幫裏弟兄們用命換回來的這點錢,就算是跑到天涯海角,他的命也是保不住的。你們再去找找看,興許被別的事兒絆住了,咱們這九爺可忙得很哪。”老者看著方孝急匆匆走出去,合上眼輕輕噓出一口氣來。他正是上海灘最大幫派青幫的龍頭舵爺杜一恒,盡管生意遍及上海灘,但仍然暗中做著私販煙土的勾當。方孝是他在眾多門徒中頗有些欣賞因而提拔起來專管這條線的管事,今晚方孝沒有收到他拜把兄弟老九應當送回來的煙土款,這讓他略有些疑惑。不過也並不擔心方孝說的卷款私逃之類,他想老九雖背景複雜但還不至於如此膽大。

2

抓住了鄒凱林的閻天因這家夥的表現而有些疑惑,在走廊上反複的踱步。透過窗戶他看到一輛汽車飛馳而來,停在了這棟軍統局上海站的小紅樓前。車裏走下來一個胖胖墩墩的人,是軍統局上海站中校副站長兼特務處長趙興。上海站目前還沒有站長,在閻天來之前一切都由趙興負責,而他與趙興卻偏偏又是在南京軍統本部的冤家。趙興曾在值班期間偷會情人,經他揭發差點丟了性命,後來是幾經疏通又神奇地被下放到上海站來享福。但趙興稱王稱霸沒幾時,閻天又跟了來。雖然名義上隻是特派員,在趙興看來卻是要來奪他大權的,因此總冷眼相向。閻天倒也不在意他作何想法,見他急匆匆而來就知道自己抓大魚的事八成已經泄漏,索性就走下去迎迎這位副站長。

趙興剛走進大門,親信小賈便迎上來說閻天不僅抓了大魚並且已經審訊了一回。他剛罵著小賈等人一群廢物,真要讓閻天搶了功勞,大家還混不混?話音未落,閻天出現在樓梯上,趙興愣了一下卻也就笑著迎了上去。(改:,)開口就問:“特派員,我剛聽說你抓到了條肥魚。”

閻天淡淡笑一下:“副站長的消息可真靈通啊,是不是肥魚還不知道呢……怎麽,這麽晚還有公務要處理?”

趙興說:“我有些文件落在辦公室了……嗯……審訊有結果了嗎?”閻天笑著搖搖頭。

趙興說:“如果你不介意,我願意幫忙……”

閻天大笑著往下走拍拍趙興肩膀:“區區小事,就不勞副站長親自過問了,我讓他先自己想一想,總裁說隻要能主動悔過,就是我黨國可用之才呀。”邊說邊走,一直走出大門去了。

趙興被閻天這不軟不硬的話給噎了一下,不由得罵道:“不就是上過幾天黃埔嗎,天子門生,哼哼,就這個樣子能對付****那些死硬分子?”回頭就吩咐讓小賈一會兒陪自己提審犯人,不管大魚小魚他要搶先撬開嘴看看都有些什麽。

等閻天回到審訊室的時候,鄒凱林已經被趙興又重新帶了回來。他什麽也沒說就坐到了旁邊的沙發上看熱鬧。

“啪”的一聲台燈被打開,一臉橫肉的趙興氣勢洶洶地站著,台燈一轉,強光射向桌子對麵的鄒凱林,臉上的殘妝依舊,不過看上去比剛才還要更冷靜了些。

閻天依舊坐在黑暗中,手裏把玩著一個銀色煙盒。

趙興猛地一拍桌子:“報出你的組織、職務、聯係人。”

鄒凱林靜靜地看著趙興,臉上的表情甚至有點嘲弄的意思。

趙興被鄒凱林看得發毛:“告訴你,進了這裏就是進了閻王殿,說。”

鄒凱林居然笑出聲來了。

趙興也不廢話,一揮手小賈拿著一個布包和一個裝著老鼠的小鐵籠子走上前來,趙興把布包放在桌上打開,裏麵有鉗子、夾子、扳子等一套工具,他取出來一一攤在桌子上。

趙興看著他也笑了:“還不知道吧,幹這行以前我當過牙醫。所以你要是想裝啞巴,沒關係,那就用不著牙齒了,想不想本站長親自為你效勞呀?”

趙興邊說邊在燈光下仔細看著鉗子自言自語:“舊是舊了些,但應該會很順手的。”說完就又盯著鄒凱林,他歪著頭居然又笑出了聲。

趙興走到鄒凱林身後,突然猛地就勒住了他的脖子,鄒凱林仰麵朝天,張著嘴不能動彈。趙興就把鉗子伸到他的嘴邊,用力向裏探去,不一會鮮血就從鄒凱林的嘴裏流下來。

趙興把鉗子從他嘴裏扯出來,帶著半截牙齒。

鄒凱林閉著眼整個麵部都在抽搐著,過了幾分鍾從嘴裏吐出一口鮮血,睜開眼依然笑笑地看著趙興。

趙興抓過小賈手裏的小鐵籠子,打開籠門抓出那隻黢黑的老鼠就要往鄒凱林嘴裏塞過去。

閻天站了起來,走到桌前按滅了煙頭看著趙興說:“副站長,時候不早了,我看今天就到這裏吧。”

正在興頭上的趙興聞聽一愣,手一鬆老鼠就跑掉了。他不滿地看著閻天:“急什麽……我肯定能讓他開口。”

閻天淡淡的口氣:“你的厲害我當然知道……隻是,我抓的人,我自會有辦法讓他開口。”

趙興有些疑惑:“你……這是什麽意思?”

閻天:“謝謝你這麽晚還趕來幫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閻天說完還擺擺手,自己首先轉身走了。閻天來上海站以後組建了一支歸他指揮的別動隊,隊員楊修遠走進來把鄒凱林帶走了。

趙興被閻天的這種含而不露的霸道給搞懵了,愣半天才回過味兒來,氣哼哼地把手裏工具往地上一扔,大踏步走了。雖然看上去五大三粗,可他心底卻細,知道閻天之所以敢和他這副站長叫板搶功,無非就是頂著“總部特派員”的牌子。在沒搞清楚這家夥究竟會不會被重用以前,讓著點兒他的道理趙興是懂的。

閻天坐在辦公桌前凝神看著桌上放著的鄒凱林唱戲的行頭,別動隊員押著鄒凱林走進來。眼前這個已經洗了澡換了衣服的“男旦”顯出了本來麵目,四十來歲年紀,眉清目秀難怪能扮旦角,不過嘴角依然是腫的,閻天就說:“你受驚了,不過你也的確不該惹他,吃這些苦何必呢?”

鄒凱林自己坐了下來,要一隻煙抽上說:“你沒讓我吞下那隻老鼠,已經是很好了。”

閻天說沒看出來你倒是還心寬,想必是習慣了這種待遇,不過對於你這樣一個文弱的藝術家來講這樣的手段還是粗暴了些,趙副站長行伍出身,你也不要見怪。

閻天隨手拿起鄒凱林的扇子打開,上麵有一幅不錯的山水遠景,他饒有興趣地看看突然問:“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你在戲中可以扮女人,在現實中,又該是扮什麽樣的角色呢?”

鄒凱林沒有回答,隻伸出手把扇子要了過去。

閻天說:“我聽說你是在上海地下組織的重要人士,不知是真是假啊?”砰的一聲,扇子掉在了地上。鄒凱林彎下腰撿起來,又看了他一眼。

閻天繼續說:“你的表演確實出神入化,不過我的好奇心重,想知道真正的你該是什麽樣子?”

鄒凱林很安靜地說:“其實你應該對我已經非常了解,幹嘛還非要我說呢?”

閻天笑了:“不一樣嘛,我猜歸我猜,你說出來就是立功,我要是都猜對了,還怎麽向上麵為你求情呢,豈不是害了你?”

鄒凱林笑說自己的組織也是有規矩的,隻要自己不開口,就算閻天全猜對了也不算叛變。閻天笑著走到他身邊說,現在看來真應該讓他吞下那隻老鼠去,實在就是一隻企圖調戲貓的不規矩的老鼠,房間陷入一片寂靜。

3

鄒凱林的被捕對於向亦鵬而言無異於晴天霹靂。他溜溜達達來到了大華電影院的門口,售票窗口裏的煤氣燈下,一個清瘦的老人正在打盹。

向亦鵬站在窗口前輕輕敲了兩下,老人睜開眼睛看著向亦鵬。這就是他的單線上級,電影院的看門人老周。

向亦鵬說:“還有晚場電影嗎?”

老周睡眼惺忪地回答到:“你來遲了,最晚一場已經開演三十分鍾了。”

向亦鵬說:“我很想看,還有票嗎?”

老人說:“沒有了。”向亦鵬轉身離去,老人也敏捷地起身出門,影院左邊的裏弄裏兩人見了麵。

向亦鵬背靠著裏弄一側堅硬的青磚牆,背心透出一股子涼意來,通報了“7號”鄒凱林被捕的消息。

老周的雙眼一掃剛才的渾濁透出一股犀利:“他沒有走?那他一定是擅自留下的……組織上發現他已經暴露才緊急安排他撤離的。”

向亦鵬:“是不是發生了什麽狀況,走不了?”

老周:“就算發生突**況走不了,他也應該知道如何應對,老呂負責他的安全,有備用方案,為什麽沒啟用老呂?”

向亦鵬:“他是那裏的名票,舍不得去看看?”

老周依然否定:“不對。就算舍不得去告個別也不應該登台呀,7號是老同誌了,這點自我保護的意識都沒有嗎?”

老周迅速冷靜下來:“現在事態緊急!作為上海地下黨的負責人之一,7號掌握了很大一部分機密,包括很多重要領導的具體住址,必須立刻通知他們撤離。亦鵬,萬幸的是你們這個係統他雖然略知一二但並不熟悉,我們就分頭行動,我負責立刻向上匯報,你負責通知虹口、閘北的兩個坑,要同誌們即刻轉移到安全地方,同時全麵負責營救他的工作。”

向亦鵬:“是。”

老周:“還有,聯絡密碼臨時更改為二科專用碼,4號。”

向亦鵬:“那聯絡站呢?”

老周:“三科的聯絡站馬上關閉,告訴同誌們迅速把文件運到安全地方,暫時不要有什麽行動……另外,你要馬上跟我們的內線同誌取得聯係,確定他現在被關在何處?”

向亦鵬:“我懷疑是軍統方麵的人幹的。”

老周:“這樣的可能性很大,不過你有什麽具體的懷疑嗎?”

向亦鵬:“南京方麵最近派到上海一個重要人物,此人上過黃埔軍校,又接受過特訓,能量不小,我懷疑老鄒的事跟他有關。”

老周:“你說的是什麽人?”

向亦鵬:“閻天,我在黃埔時的同學。他最近剛剛到上海,身份是軍統駐上海站的特派員,不過老鄒被捕的時間他正好在我的酒店裏喝酒看演出。總之不管是不是他策動的,我想應該是軍統下的手。”

老周說:“不管是不是吧,7號鄒凱林是我們黨的重要幹部,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把他營救出來……你安排同誌們轉移後馬上進行這件事,同時啟用你尚未動用的特別行動組。”

向亦鵬說:“我知道了,但我需要一張他的照片,我們沒有直接見過麵。”

老周說:“明天我會交給你,不過此人也擅長魔術易容,要仔細分辨。”

向亦鵬凝重地點點頭。他沒有坐黃包車,步行走回東亞酒店。接近淩晨的空氣裏已經有一絲絲的冷意,他的心裏全被這個突發事件占滿了。作為一個老黨員,對此事的嚴重性他非常清楚。鄒凱林的代碼“7號”本身就說明了他在上海地下黨裏的特殊身份。這種量級的幹部一旦出事,帶來的必定是顛覆性的後果。

他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就溜達到一條平民居住的街道,拐角處有一家不大的照相館,櫥窗裏擺放著美人照。他站在櫥窗前仔細看著照片,實際在打量著四周,片刻以後推開了照相館的門走進去。隨著一聲清脆的叮咚聲,一個女子聞聲從裏間走了出來,看到他輕輕點點頭,女子穿著暗花點綴的石榴紅旗袍,頭發燙成了時髦的大波浪,這便是他情報科處置緊急事務的行動組組長餘銘真,蘇區曾赫赫有名的女紅軍連連長,如今被調來協助他工作。

向亦鵬問照片洗好了嗎?餘銘真說昨天就洗好了,本來還打算親自送過去的。說著就從抽屜裏拿出一袋子照片,向亦鵬拿出來仔細看著,很快把手中的一張照片也摻進了那一摞照片中。

向亦鵬說:“這張照片洗得好像有點問題。”指著桌上一張男人的照片,餘銘真仔細地看起來。

向亦鵬壓低聲音說:“‘7號’昨夜被捕,事情緊急,你馬上跟貓眼聯係,確定他的位置以後準備營救……還有盡快通知其他同誌,三科的聯絡站已經停止使用,聯絡員馬上轉移,暫時停止接頭。”

餘銘真問事態嚴重嗎?

向亦鵬說:“現在還很難判斷,對了,這是他家地址,盡快把他的妻小轉移到安全住所去。”

餘銘真接過遞來的紙條,順手放進貼身的衣兜裏。

向亦鵬離開之後,餘銘真立即轉身走進內室,反鎖上門,從櫃台裏拿過一疊衝洗好的照片。最上麵一張照片,在背麵寫下:找出魔術師。寫完後她又從櫃中拿出一瓶藥水,在背麵字跡上細細塗拭,直到字跡消失。

餘把照片收入信封揣好,上街把信投進信箱,隨後一揚手招來一輛黃包車,坐到了一條窄巷子的口子邊上,她拐進去在一個不起眼的院子門口,這裏就是行動組所在地。按照規定節奏輕輕敲了三下門,門開了她向裏走去。一場秘密戰已經悄無聲息地打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