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最後的雙人舞——懷念鄧肯和葉賽寧

在伊莎朵拉和葉賽寧之後,平常世界似乎顯得有點黯淡無光。

——羅拉·全納爾《在五雕翼下》

茫茫雪原,蒼白的月亮

殮衣蓋住了我們這塊大地

穿孝的白樺哭遍了樹林

這兒誰死了……

誰?莫不是我們自己?

——葉賽寧

1925年12月28日淩晨,在列寧格勒一家旅館裏,俄羅斯詩人謝爾蓋·葉賽寧用一條皮帶結束了自己30的生命。噩耗傳來,舉國哀慟。高爾基稱之“最令人難過的悲劇。”

1927年9月15日黃昏,巴黎大街上,美國舞蹈家伊莎朵拉·鄧肯,被自己肩上的一條紅披巾卷入飛馳的車輪下……在鄧肯靈柩上,披覆著蘇聯政府送的紅玫瑰,挽帶上寫著:“沉痛哀悼伊莎朵拉!”

鄧肯罹難前不久,在尼斯,有記者問:“一生中,您認為哪一個時期最難忘、最幸福?”她脫口而出:“俄羅斯!我在俄羅斯的短短三年,是同它的全部苦難聯係在一起的,這足以抵得上我整個一生中餘下的全部歲月。在那裏,我獲得了存在的最大價值。”

足尖上的夢

林語堂讀完《鄧肯自傳》後,喟歎道:“她不僅是20世紀以來第一跳舞藝術家,而且是一位光明磊落人格偉大的奇女子,一位憤世疾俗抱有大誌的革命者,更是位極富情感、靈動穎悟、深好文學思想的藝術女神!”

多年後,當我手捧這本自傳時,頓然被其“震”住,它好得遠出乎意料。我敢說,在自傳領域——乃至整個世界傳記史上,該書的成就也名列前茅。它具備一流詩歌的語言、優秀小說的敘事能力、女藝術家獨有的才情、純真的大自然般的人性和的坦白勇氣……無論生命體驗還是藝術見解,她的感覺都好極了,比作家和詩人還要好。

比如,她這般回味一次遙遠的戀愛印象:

相貌堂堂,身材魁梧的匈牙利青年,他使我從一個純潔的仙女變成了一個狂野的、無所忌憚的酒神祭女……我的在此之前簡直看不出來,這時卻開始柔軟地膨脹,一種令人喜愛卻又令人不安的感覺震撼著我的心。臀部原來像男孩子一樣,這時卻開始有了另一種起伏。整個軀體發生一陣強烈的衝動,一種渴求,清清楚楚的迫切要求……啊,青春和春天……羅密歐!

比如,她這般大膽傾訴的歡暢:

我不知道別的女人是怎樣回憶自己的情人的。我想得體合禮的大概隻說到他的頭、肩膀、手等等為止。但是我看到他的……我立刻就被他吸引過去,擁抱在一起,融化在一起了。我們兩人就像火焰遇到火焰,燃燒成一團熊熊烈火。……這不是一個青年向一位姑娘求愛。這是兩個孿生靈魂的會合。薄薄的軀殼隨著陶醉沉迷而發生質的變化,塵世之戀化作白熱的熊熊火焰,纏繞交織在一起,一同登上天堂。

如此隨手拈來的段落放在優秀作家的文本裏,也堪稱一流。

伊莎朵拉·鄧肯,20世紀初風靡歐美的現代舞者。1880年生於美國西海岸的三藩市,自幼家境清貧,卻勤奮好學,傾心於音樂、舞蹈和文學,尤其對古希臘藝術神往不已。她酷愛大自然,留意從自然界的和諧律動中汲取靈感,比如鳥兒怎麽翱翔、蝴蝶如何翩舞、風兒怎樣吹拂枝條、湖麵如何蕩起漣漪……她說:“我的舞蹈是我的生來之物,是出自天然的……”“真正的舞蹈是一種恬靜的表現,它受製於內心情感的深層節奏。”她主張現代舞應向古希臘體育精神學習,著重表現生命高漲的美和力,展示人體的活性、激情、本能和天賦。她認為解放人的精神應先從解放開始,應打破傳統習俗對軀體的禁錮,一個人隻有身體自由了,靈魂才可能自由……她大膽地簡化服裝,用一種透明紗衣取代舊的束腰短裙,她說:“的人身是如何美麗潔雅,如果每個人都有潔雅的心地。相反,過度的掩飾倒是一種醜行……”她反對那種扭怩作態的商業表演,提倡藝術要將個人真實的靈魂淋漓地張揚、抖落出來。

鄧肯是一位純粹的理想主義者。無論生活和事業,她都隻聽從內心的召喚。在美國,有媒體攻擊她的“赤足”“裸腿”行為,認為有傷風化,甚至把一套黑禮服寄給她……在巴黎,許多大劇院老板高價邀其演出,條件是須用他們選定的服裝,都被鄧肯拒絕。她預言:“不久你們會看見所有的送花仙子都會與我的服裝相同!”果然,這話很快應驗了,許多花店的送花女紛紛效仿起鄧肯的衣束,且生意興隆,因為人們發現:那不是醜,而是天然的美、自由的美!

林語堂讚道:“最近五十年歐洲藝術舞之產生,實由鄧肯一人的魅力提攜而來。”

鄧肯是用靈魂跳舞的人,而她的生活、她的愛情,也如舞蹈般絢爛而憂傷。鄧肯完成的是一次將音樂、詩歌、身體、社會理想和藝術哲學交融一起的創舉。其美學主張,成了現代舞蹈的支柱原則。

在《自傳》題記中,她寫道:“我追求的全部就是要使生命變成舞蹈,使重濁的變為清盈,讓靈魂化作飛鳥,衝上雲霄……”

一位不能沒有孩子的母親

這樣一位天才女子,其愛情和婚姻卻屢遭不幸。

鄧肯第一任丈夫是英國導演戈爾頓·克萊格,生有一女。離異後,鄧肯遇到了一個崇拜者,實業家鮑裏斯,兩人結婚並添了一男孩,取名巴特裏克。丈夫雖體貼入微,可藝術家和商人畢竟有著難逾的心靈隔膜,鄧肯向來鄙視錢財,認為它腐蝕了生命情感和靈魂,使人性貪婪、異化。某天,她和一位貴夫人大談“裝飾無意義”,當夫人表示完全讚同自己時,她天真地上前,取下對方脖子上的項鏈,走到岸邊,朝大海使勁拋去……

杜拉斯說過:“不當母親的女人會失去半個世界。”此話於鄧肯再合適不過。其一生有三個支點:對男人的愛;對藝術的愛;對孩子的愛(包括其教育思想和實踐)。她是一位極富溫情和母愛精神的女子,在兒女身上,她寄托了對未來一代的夢想,她用愛去啟蒙他們,以藝術和大自然去營養他們,她用許多文字來記述生產的痛苦和育兒的歡悅,“哪個母親曾告訴世人,當嬰兒咬她的、奶液流出來時,是怎樣的感覺?”(林語堂讚歎:“這感覺太好了,該流傳於世!”)。誰又料到,這對酷似母親的小天使,竟被死神從其懷裏擄走,一天,孩子乘坐的車衝向了沒有欄杆的塞納河……

我握住他們冰涼的小手,他們卻再也不能回握我的手,這時,我聽見了自己的哭聲。就是這哭聲,在孩子們出生的時候,我也聽到過。

這哭聲是偉大而令人暈痛的,然而,這哭聲還要繼續。

慘禍之後,鄧肯暫別了舞台。這傷害太大了,她不能沒有孩子,她準備再做一回母親,她給未來的孩子取名“巴特裏克”——以紀念死去的小巴特裏克。仿佛命運要考驗她的極限似的,悲劇又降臨了:

我躺在床上,要護士把孩子抱來,放在我身邊。他的小腦袋枕在我手臂上,他長得可真像巴特裏克。我俯在他身上,禁不住喊了聲“巴特裏克”,他睜開淡藍色的眼睛看著我,吸了口氣,就一聲不吭地死了……我想,我對不起這個孩子,因為我分泌出那麽多的痛苦來孕育了他,是我的苦汁害了他。

小巴特裏克睡在家中的小花園裏。夜深時,鄧肯常獨自一人去看他,天亮才回房。孩子們一個個離去後,她也離開了自己的丈夫。

這位沒有了孩子的母親,將深情投向了更廣大的兒童。“隻有把舞蹈包括在內的教育才是合理的教育。”接下來,她的夢想是“建一所有一千個兒童的舞蹈學校和一座大劇院。”

她要成為千千萬萬個兒童的母親。

一位教育家說過:“假如一個兒童在年幼時懂得了什麽是美,他就會用一生來追尋美。”這正是鄧肯的教育理念。

“再見了,舊世界!”

在女性藝術家名冊裏,少有人像鄧肯這樣將情感、藝術觀、社會理想及生命行為——徹底地一體化。

鄧肯心目中,藝術是最神聖的宗教,大自然匹配最健康的美和美的尺度,它的呼吸與律動即音樂和舞蹈;大自然藝術是滋養人性、淨化社會的良方;而身體之舞的最高意境,正是大自然境界。“舞蹈不僅是一門運用人體動作表現靈魂的藝術,而且是一種完美的人生觀的基礎。”舞蹈的意義在於喚醒靈魂的自由,她認為傳統教育積弊太深,“教孩子把自己正在成長的身體置於理智的嚴格控製之下,就是扼殺他們的熱情和靈感,這無異於一種犯罪。”為此,鄧肯提出了一係列藝術教育的設想。

假如肢體一旦變得輕盈、靈活、勻稱、優美,那將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他的意識和生活。假如你要教一個人如何充分運用自己的肢體,你必須先教他練習表現高尚的感情,要極力使他的眼睛、頭、手、身軀和雙腳的動作都能表現出靜謐的心境、深沉的思想、純真的愛情、忠實的友誼,和斷然拒絕某種卑鄙、自私、仇恨等醜陋行為等等……那麽,這將影響他的心靈,使其成為高尚、愛美、有教養的人,進而帶動更多人加入這一行列,一起將周圍的醜陋現象摧毀。

她渴望有一所真正的藝術學校,把兒童集合起來,“訓練他們的頭腦和四肢,使其體魄與精神和諧發展,成為一代新人。”可她對出生地美國和旅居的歐洲皆感失望:工業吞噬著自然,物欲腐蝕著人性,商業控製了舞台。純藝術無法在這兒紮根和繁殖,她必須離開資本土壤,到別處去播種。

四顧茫然之後,她將目光投向了當時的“新世界”——蘇聯。

在她眼裏,那是一片紅旗獵獵、人人平等、廢除了私有製和剝削的樂土。它像個呱呱落地的嬰兒,一切剛剛開始,充滿希望和生機……鄧肯的判斷是:“自世上有基督以來,布爾什維克所從事的乃拯救人類的最偉大事業。”

鄧肯對所謂“新世界”的輕信和狂熱並非偶然。她出身低微,家境貧寒,成長的遭遇使之對歐美社會的資本文化和尊卑貴賤深惡痛絕,而對“平等、共產、同酬、人民”等烏托邦字眼有著本能的膜拜。同時,她的理想主義氣質,使之除了對一切“新事物”抱有偏愛外,也往往把“藝術解放”與“社會解放”、“舞蹈革命”同“階級革命”不自覺地等值起來……幾十年後,法國女作家杜拉斯心急火燎地加入“法共”,加拿大醫生白求恩虔誠地朝聖蘇聯,可謂相似的一幕,出於同樣的情結。

她在給蘇聯教育委員會主席盧那察爾斯基的信中說:“我相信在你們那兒,在俄國,一定會這樣的……我去那兒是為了幹一番事業,希望能接納我。”

蘇聯政府很快作出回應:歡迎尊敬的伊莎朵拉來紅色首都!

1921年夏,42歲的舞者變賣了個人私產,懷著激動的心情,向她的聖地出發了。

行前,有記者問:“俄羅斯正在鬧饑荒,您不害怕嗎?”

“我害怕的是精神上的饑荒,而不是肚子餓不餓,我的理想隻有在那兒才能實現,俄羅斯!”

“您跟蘇維埃政權達成了什麽交易?”

“我討厭任何交易!俄羅斯盡管貧窮,可我要讓藝術麵向大眾的決心不會改變。”

有報紙辱罵她:“一個人老珠黃的戲子,廉價地出賣給了布爾什維克。”

鄧肯有“手勢皇後”之譽。盧那察爾斯基這樣評價:“她不顧威脅恫嚇,毅然決定出訪革命的俄國,這可能是她全部手勢中最完美的一次,也是麵對春雷般的掌聲最當之無愧的一次!”

《鄧肯自傳》寫到赴俄之前就停筆了。書的末尾她喊道——

“舊世界,別了,讓我歡呼新世界的來臨!”

從雷瓦爾開往莫斯科的列車離對方邊境越來越近,她也開始朝一生中最後的戀人——俄國抒情詩人葉賽寧招手了。

昏迷的浪子

謝爾蓋·葉賽寧,1895年生於梁讚省的農家,9歲寫詩,15歲進入詩壇。他的詩真摯、憂鬱、溫柔而音樂性強,題材以俄羅斯田園和愛情為主。高爾基稱之“大自然專為表達那綿綿不絕的‘田園的哀愁’、為表達對世間所有生命的愛而創造出來的一個器官。”

葉夫圖申科則這樣評價:“葉賽寧的詩歌是土生土長的現象。它的音韻放射著俄羅斯土地結構中特有的那種礦物的光彩。它是俄羅斯大自然、俄羅斯語言(包括童話、歌謠、民諺、俗語、遠古流傳下來的咒語、哀歌、儀式歌曲)所獨有的產兒。”

1917年春,詩人在《人民事業報》編輯部邂逅了濟娜伊達·賴依赫,她22歲,有一種驚人的“古典美”。兩人一見鍾情,3個月後結婚。濟娜伊達酷愛文藝,博覽群書,喜好戲劇,學過雕塑,是位具有獨特鑒賞力的才女。兩人最初幾年是幸福的,並有了一雙兒女,後來感情出現裂痕,不得不分手。大家普遍認為,婚姻的失敗,詩人應負主責,他剛愎自用、狂放不羈的浪子性格,加上戰爭、生活不安定、經常性的分居,共同促成了這一事實。

1922年,濟娜伊達攜孩子嫁給了著名戲劇導演謝·梅耶爾荷德,生活非常和睦。(她後來成了一名出色演員,其夫於1940年被政治迫害致死。)詩人悔恨莫及,寫了大量懷舊的詩,並與梅耶爾荷德夫婦一直保持著深厚的友誼。

幾年後,濟娜伊達驚悉葉賽寧身亡的噩耗,徹夜痛哭,第二天趕赴列寧格勒見了詩人最後一麵。她淚流滿麵地對朋友說:“我們大家都未能好好照顧他,他太孤獨了,否則,不該發生這種事……”

葉賽寧去世一周年之際,一位女子在詩人墳頭開槍自殺。她留下一封遺書:“1926年12月3日,我在這裏結束自己的生命,盡管我知道在我死後會有人對葉賽寧無休止地狂吠,但這於他、於我都無所謂了。對我來說,一切最珍貴的東西都在這墳墓裏……”

殉情女子叫加麗雅·別尼斯拉夫卡婭,曾為詩人的秘書。她1897年生於彼得堡,中學畢業即獲金質獎章,加入黨組織。戰爭期間曾穿越封鎖線,為布爾什維克做了大量工作。

加麗雅正直、熱情、大方,有人這樣回憶:“她很聰慧、漂亮……每一次同她接觸,都會被她的內在力量和心靈之美所吸引。”他們相遇在1916年彼得堡一次文學晚會上,詩人憂鬱的朗誦令她難忘,後來她在莫斯科《貧農報》當編輯時正式結識了葉賽寧,並成為詩人生活與事業的親密助手。

加麗雅有很好的文學修養,她不僅是詩人忠實的欣賞者,更是其藝術構思的參與者。她默默崇拜和癡戀著詩人,但隻是一種自我犧牲的愛,她從未提出過任何情感要求,隻是把精力用在整理、編輯、出版詩人的作品上。當詩人情場失落、意誌消沉時,她更是悉心嗬護。

對這份感情,詩人不可能不清楚,但他隻能以感激和信任待之,無力以愛回報。在這個問題上,加麗雅充分顯示出純粹的愛所具有的慷慨和包容品質,當多情的浪子一次次投入另者懷抱,她強壓痛苦,既不幹預,也不怨恨,以更忘我的工作排遣惆悵。她天真地奢想詩人能再回身邊,她相信自己是不可替代的。

1925年秋,加麗雅患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症,不得不去鄉村療養。就在那兒,傳來了詩人的死訊。她徹底垮了。

關於這位令人尊敬的女子在詩人心中的地位,人們猜測不一。不過有件遺物或許能給人一點提示。1924年4月15日,詩人在信中說:“親愛的加麗雅,我的朋友,我再次對您說一遍,對我而言,您是極其寶貴的!您知道,在我的命運裏要是缺少了您的參與,那該是多麽淒涼……”

今天,重溫這些老去的故事,我感慨的是:像濟娜伊達、加麗雅這等美好的女子,盡管詩人有負於她們,但在其心靈深處,從未怨恨過什麽,相反,卻以更大的憐惜遠遠地關注他,為他的結局而痛哭。她們是最熟悉他的人,清楚他愛上別人的方式正是他曾愛自己的方式,這是個注定要創造和揮霍許多愛的人,一個被愛神寵壞的孩子。

紅藍鉛筆式的結合

1921年7月,鄧肯在最親密的學生伊爾瑪的陪伴下,來到莫斯科。

這一消息,幾天前就由《消息報》登了出來,大街上已貼滿了印有鄧肯標誌的廣告。在俄羅斯人眼裏,鄧肯是“溫柔、優美、前衛”的同義語。

招待會上,鄧肯特意穿了紅上裝,連發帶和鞋子也是紅的。當記者稱“鄧肯小姐”時,她立即糾正:“鄧肯同誌!”她高舉酒杯動情地說——

“我並不是為了‘掙一塊麵包,掙一碗稀飯’,而是為一千個兒童和一個大劇場……我想認真培養你們的孩子,自由的精神隻存在於自由的軀體,我想解放這些孩子的軀體,當世界上別的地區的孩子尚未成為朝氣蓬勃、美麗快樂、和諧一致的人時,這些孩子將承擔起影響其他孩子的任務……”

不久,“鄧肯舞蹈學校”創立,150名俄國兒童入學。

1921年10月,鄧肯出席戲劇家雅庫洛夫的一個聚會,有許多詩人和藝術家參加。舞蹈家的降臨使空氣一下子火爆了,“鄧肯!鄧肯!”大家歡呼著。

突然,一個淡灰色裝束的小夥子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差點把客人撞倒,他不住地喊:“鄧肯在哪兒?鄧肯在哪兒?”

“這冒失鬼是誰?”鄧肯偷偷問翻譯。翻譯說:“葉賽寧——”

葉——賽——寧,鄧肯反複品味這幾個詞,露出一絲細美的柔情,她友好地打量這位魯莽的青年……

晚會快結束時,主人發現女主角不見了。在隔壁一間小客廳裏,她倚在沙發上,詩人俯在一旁,她的手撫摸對方的頭發,喃喃自語:“金色的——頭發”……這是阿納托利伊在敘事詩中描述的情景。難以置信,這竟是他們的初次相見,兩人看上去那麽親密無忌,似乎很久以前即已相識——或者說根本無需相識。要知道,葉賽寧不會任何外語,鄧肯雖懂英、法、德三種語言,對俄語卻一竅不通。而他倆根本不用翻譯,完全一副心領神會、靈犀相通的樣子。

“剛才,他給我朗誦了詩。”鄧肯對翻譯說,“我一句也聽不懂,但我覺得很美,那是音樂,真正的音樂。”

鄧肯有段話,或許能解釋這種默契和感應,“有人問我是否認為愛情高於藝術,我回答:不能分開。因為隻有藝術家是會愛的人,隻有他才能對美形成純粹的意象,當心靈得以審視永恒之美時,愛就是心靈的意象。”不錯,藝術是因為有愛,而愛是心靈的最高藝術。這一對視生命為藝術又視藝術若生命的人,雖操著不同國籍和語言,但就像兩杆不同顏色的的火柴(生命色調和靈魂氣質上,鄧肯屬灼熱的紅,葉賽寧屬憂鬱的藍),體內埋藏著可燃物,一經對視,或輕輕一擦身,即會魂飛魄散,濺起彩虹般的光焰和熱浪。

從此,兩人幾乎天天見麵,形影不離。鄧肯演出,詩人總要趴在前排位子的中央,如醉如癡……舞者一有閑便聽葉賽寧朗誦詩歌,那富有激情又略帶方言的傾訴,那孩子似的率真、任性、旁若無人的神情……完全符合鄧肯心目中的“大自然”標準。

某次,舞者當著眾人,用香皂在鏡麵上寫下:“我愛葉賽寧!”後來,詩人以同樣方式在一旁補寫:“我愛鄧肯!”據說,這兩行字竟沒人舍得擦,後來鏡子失蹤了,估計被收藏者偷了去。

不久,鄧肯為讓學生有更多的鍛煉,建議去歐美作巡回演出。鄧肯還提議:想和葉賽寧同行。

臨行前,他倆有一件“大事”要辦——

一個和煦的清晨,詩人、舞者和翻譯共乘一輛馬車,興奮地上路了,目的地是蘇維埃婚姻登記所。一路上,兩人含情脈脈地對視,手拉著手,一刻也不分開。

當書記員問他們選擇什麽姓時,兩人異口同聲:用雙姓,“鄧肯——葉賽寧!”

“現在我是鄧肯!”大街上,詩人高喊。

“現在我是葉賽寧!”舞者歡呼。

這時,葉賽寧27歲,鄧肯42歲。

藍變成了灰

1922年5月10日,葉賽寧夫婦搭機飛往柏林。在登機前的“遺言簿”上,鄧肯寫下一行話:“若我不幸遇難,全部財產由我的丈夫——謝爾蓋·葉賽寧繼承。”翻譯忙提醒:“你們是一起飛行啊!”兩人相視大笑。

這對著名的夫婦在海外共呆了10個月,次年4月回國。他們出訪了許多城市,鄧肯的演出場場爆滿,葉賽寧的詩歌也引起轟動。琴瑟合鳴,蜜月如餞,但美景不長,不久,問題來了。

葉賽寧是個純粹的“鄉村歌手”,非常不習慣工業化的歐美文明,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經變得焦躁、緊張,他感到沮喪、惶惑、不自由……從柏林、羅馬到巴黎、紐約,他越來越抑鬱。

激情過後,他們麵臨實際而瑣碎的挑戰。出身、年齡、性格、文化背景的差異,尤其語言不通,彼此的交流嚴重受阻。葉賽寧是個“憂鬱王子”,身上凝聚著與生俱來的悲劇氣質,他狂熱地憧憬愛情,可對現實中到手的愛和幸福,卻缺乏吸收與嗬護的能力。他雖向往婚姻,卻又任性地損壞著婚姻的實際內容。他是極端自我的人,脾氣暴躁,剛愎自用,常莫名地陷入哀傷與消沉,還有酗酒……正像朋友所說:他似乎永遠無法在現實中品嚐一匙“平靜的天倫之樂”。

鄧肯非常傷心,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男人這種自虐式的表現,束手無策。作為一個女性,她能給予的都給了,卻改變不了什麽。作為天才藝術家,她的智慧隻能用以同情另一位天才,卻無法解釋他。

努力過,寬容過,但失敗了。

終於,在巴黎,他們達成協定:回蘇聯後,暫時以“朋友”相待,並許諾盡快修複感情。

然而對鄧肯來說,這隻是個肥皂泡的夢,詩人再沒回到她身邊。

回到莫斯科,心情沉重的鄧肯加緊了她的工作。或許,她已預感到為這個國家服務的時日不會太長了。

俄羅斯研究者在對待兩人的分手上,都對鄧肯表示了肯定和敬重,而把責任給了自己的同胞——葉賽寧。當然,詩人的悲劇除了性格外,原因是多元的:比如,作為一個大自然的孩子,他對俄羅斯田園有著“戀母”般的情結,而全世界、包括俄國在內的工業化蔓延,像病毒一樣折磨著他的神經,不堪忍受,又無力逃避,“在蔚藍色田野的小徑上,很快就會出現鋼鐵的客人/朝霞浸染的燕麥,隻剩下一些幹癟的籽粒/陌生的死氣沉沉的打穀場,給你唱的歌不會使你獲得生命/隻有那些馬匹和燕麥,將為年老的主人憂傷。”還有就是,俄國革命後混亂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現實,傳統秩序的被毀壞……高爾基曾歎息:“葉賽寧來到我們這個世界實在太晚了,或者說太早了!”

種種掙紮和痛苦,使之遷怒於剛剛得來的愛情和最親密者,如同一個撒嬌和任性慣了的孩子。

他在詩中寫道:“走過的路是那樣少,犯下的錯又那樣的多。”不料,命運竟再次將“犯錯”的機會給了他。

1925年3月,一個家庭晚會上,葉賽寧與列夫·托爾斯泰的孫女托爾斯塔婭相遇。驚人的一幕又上演了,他閃電般愛上了這位豆蔻年華的美少女。半年後,兩人完婚,搬進一座古色古香、裝飾豪華的別墅裏。

像朋友早就預料的那樣,他們無法幸福。在給朋友的信中,他說:“我所有的期待和希望的一切都幻滅了……看來,這個家給我的並不是輕鬆和快樂。”他選擇了出走,離開莫斯科,向著地廣人稀的高加索……

在寒冷的山區,葉賽寧寫下了一組氣質冷峻的詩。其中便有那首著名的《別了……巴庫》:

別了,巴庫,我不會再見到你

此刻心中的悲哀,此刻心中的驚懼

手按著心此刻更疼也更近

這樣的詩已流露出生命行將熄滅的跡象。

朋友說過:他給人的印象是一生都在戀愛。

他崇尚愛情,渴望在愛中得以棲息和徹底擺脫什麽,但他的愛從來就是虛幻的,現實之愛僅僅滿足了一時的激動,而平息不了內心的風暴和危機。他不斷地逃離又不斷地停下來喘息,與其說愛情滿足不了他,毋寧說他滿足不了自己,他自身即一個矛盾重重的死結。

他是自己的最大敵人和障礙。

這是葉賽寧的悲劇,也是許多藝術家的悲劇(自殺的藝術家實在太多了。曾對葉賽寧之死大肆批判、稱之“怯懦”的馬雅可夫斯基,5年後也走上了這條路。日本的川端康成,曾稱芥川龍之介的自殺為“不開悟”,但最終也步其後塵)。

詩人的死令人震驚,也立即使人明白:俄羅斯失去了一位多麽重要的成員!載著遺體的火車從列寧格勒開來時,成千上萬的莫斯科市民走上街頭,挽聯上寫著:“偉大的俄羅斯民族的哀痛”“光榮的普希金的繼承者”……

出殯那天,送葬隊伍望不到頭,靈柩被抬著來到普希金廣場,圍著那位前輩詩人的雕像繞行。

對於死,詩人沒作任何解釋。在其最後的詩稿裏,人們發現有一首血寫的詩:《再見吧,我的朋友,再見》。

再見吧,我的朋友,再見,

親愛的,你永在我心間。

命中注定的相互別離

許諾我們在前方相會。

再見,我的朋友,伸手,別開口,

別憂愁,別讓悲傷緊鎖眉頭,——

人世間,死不算什麽新鮮事,

活著,也並不更為新鮮。

它是獻給誰的?濟娜伊達?加麗雅?鄧肯?……

或許,是她們的總和罷。這些愛過他和被他愛過、受之辜負並最終為之哭泣的美麗女人們。

蒼涼的謝幕

詩人帕斯捷爾納克,曾用一段話勾勒出了葉賽寧的肖像——

“葉賽寧對待自己的生命如同對待一個童話,他像王子伊萬騎著灰狼漂洋過海,一把抓住了伊莎朵拉·鄧肯,如同抓住了火鳥的尾巴。他的詩也是用童話的手法寫成的,忽而玩牌似的擺開文字陣,忽而用心中的血把它記下。他詩中最珍貴的東西是家鄉的風光,那是俄羅斯中部的梁讚省,處處是森林,他像兒時那樣,用使人眩暈的清新把它描繪了出來。”

隨著葉賽寧的隕落,這場傳奇而動蕩的雙人舞謝幕了。

遠在歐洲的鄧肯驚悉噩耗,立即給巴黎各通訊社發去電文:“詩人的死給我帶來了巨大的哀慟,他的精神永遠活在俄羅斯人和所有詩歌愛好者心中……”

鄧肯再沒有回到莫斯科。詩人的墳塋埋葬了她用柔情和幻想編織的花環,她最後的寄托飄散了……她常常魂不守舍,精神恍惚,終致1927年9月15日那場災難。或許在她眼裏,那飛轉的輪子並非死亡旋渦,而是詩人風車一樣的靈魂,在動情地訴說什麽……

她是旋轉而死的。對一個在舞台上旋轉了一生的人來說,這頗具寓意。

她的生涯本身就是一部熱烈的自由之舞——純真而瘋狂,劇烈的消耗,她太累了,終於精疲力竭。

送葬那天,世界許多地方都響起了巴赫的詠歎調。她不止一次地說過,她最喜愛這支曲子,願死後依然能聽到。

蘇聯教育委員會主席盧那察爾斯基發表了官方評價——

“鄧肯在我國的辛勤工作,她卓越的藝術思想和高尚品德,不僅對我國的基礎美學教育作出了傑出貢獻,而且也在我國的藝術體育方麵發揮了巨大作用,蘇聯政府和人民永遠感謝她……鄧肯在我們革命建設正處最困難的時期來到莫斯科,她一點也不計較生活條件的艱苦和照顧不周,任勞任怨,嘔心瀝血。我們給她提供的幫助實在微乎其微,她用以維持生活的,除了帶來的美元外,無論何時何地都沒有從俄國領取過一個戈比……相反,她常常鼓勵和安慰我們,向我們證明,她將最終熬過那些艱苦的歲月,將藝術引向無限廣闊的新天地……”

這些話雖極具政治色彩,但其底蘊是真誠的、由衷的、浸含感情的。

重要的是:這是來自詩人故土的聲音。

1995年

附記·死不瞑目的另一種死

以上文字,我是於1995年完成的。關於葉賽寧的死,近來俄羅斯又出現了新的解釋,出於對曆史的負責,我將在《北京文學》(1999年2期)上看到的其援引《南方周末》(作者為閻春來)的一則消息摘錄如下——

1997年9月11日俄羅斯《共青團真理報》發表了一篇文章,被訪對象是聖彼得堡文化科學院的副教授維克多·庫茲涅佐夫。他一直為揭開葉賽寧死亡之謎在作調查。他最終的結論是:葉賽寧並非自縊身亡,而是被國家政治局(克格勃前身)裏的托洛茨基分子毆打致死。

1925年9月,葉賽寧在由巴庫開往莫斯科的列車上,同一個叫羅加的外交信使和一名叫列維特的官員發生了爭執。這本來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但被移交到了法庭。葉賽寧知道自己將麵臨什麽。為避迫害,葉賽寧住進了自己的同鄉卡努力什金教授的精神病院……12月24日,葉賽寧在去列寧格勒的途中被捕。審訊在與“安格列傑爾”飯店鄰近的國家政治局刑偵監獄裏進行。對方本來就想教訓他一下,但一切進行得太過火了,他們大打出手,結果打在額頭上……就這樣,葉賽寧被意外打死了。僑居巴黎的巴維爾·盧柯尼茨基在其所著《與安娜·阿赫瑪托娃的會麵》一書中這樣寫道:他們下手太狠,以至於葉賽寧的一個眼珠都被打出來了。罪魁禍首是雅可夫·勃留姆金,當時他是“托洛茨基列車”這一組織的警衛隊長。

葉賽寧的死與托洛茨基不無關係。托洛茨基與詩人之間有著很深的積怨,當一些人準備審判葉賽寧時,盧那察爾斯基出來替他說情。但有一個更強硬的人對此並不買賬。此人就是托洛茨基。

但葉賽寧是有極大社會影響的人,倘若真相大白於天下,弄不好會成為政治鬥爭的借口,因為12月份曾召開聯共(布)第十四次代表大會,會上,以托洛茨基為首的列寧格勒派曾激烈地反對斯大林……假如斯大林知道了詩人死因,會很容易利用這件事向托洛茨基分子發難。

於是,一個人的死變成了另外一種死!

官方報道葉賽寧死於“安格列傑爾”飯店,實際上,“安格列傑爾”根本就不是飯店,而是供出租的寓所。那時候還是新經濟政策施行時期,國家對稅務監察十分嚴格,每一個新到一個地方的居民立即會被登記在冊。而查閱1925年到1926年間“安格列傑爾”的居住名單,上麵共有150多人,包括肅反人員、文學活動家、飯店職工。唯獨沒有葉賽寧!

一個叫烏斯金諾夫的記者,聲稱自己是詩人的朋友,他證明:12月27日,詩人在“安格列傑爾”的5號房間洗過了澡。可事實上,這個5號房根本就沒有浴室!

在詩人死亡調查表上簽字的“見證人”是從外麵請來的。那麽為什麽不請詩人隔壁的房客呢?原來,喊來的三個人都與刑偵處有著密切關係。

……

“安格列傑爾”5號房間的女清潔工臨死前曾透露,那一天,她看到幾個喝得醉醺醺的惡棍,將一具屍體拖進了5號房……

就這樣,詩人的死成了很多人合夥上演的一場騙局。

最初讀這則報道時,我大驚失色。我想起了自己的這篇文章,想起了鄧肯,想起了藝術在政治下的命運,想起了她對那個國家近乎迷信的熱愛和期許……我感到屈辱、悲憤,眼前的記憶也變得陰沉而模糊起來。

從情感上,我似乎更願接受詩人早前的那個死,為了鄧肯,為了她的安寧。假如其在天之靈獲悉此事:正是她信任和服務的那個政權殺死了自己的愛人!她眼前會怎樣的漆黑,那柔美的麵容該怎樣的**,那昏厥的心會怎樣血流如注……這命運的捉弄實在太野蠻!太殘酷!我相信後一說法絕非空穴來風,隨著蘇聯檔案的解密,我們頭腦中無數的曆史麵臨改寫的混亂和尷尬。

若真是那樣,若那個不幸的消息成立,就讓我們這些喜愛鄧肯和葉賽寧的生者,代替遙遠的亡靈——沉思或痛苦罷。

安息吧,永遠的雙人舞。

199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