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鴛夢成灰 (1)
我的愛,不會在忘川裏熄滅。
這是一生中最漫長的時光,煩惱和幸福都由一瞬間無限放大。和愛人之間短暫的對視,能讓薇香和靜潮心領神會地相視而笑;前途未卜,忽然湧上心頭的擔憂也會讓他們相對凝眉。
黑無常無視這對新婚夫婦的二人世界,從書房裏挑了一本書,坐到一個清淨的角落。小留洋洋得意地不斷變化成各種武器,自娛自樂。春空窩在冰箱旁,不舍得離開冷凍的熟肉。
第一天還沒有過去一半,所有的人就對這樣的生活感到不耐煩。
靜潮決定突擊練劍,讓黑無常做他的教練。而黑無常的身手好得令人吃驚,雖然他的武器隻是春空變成的雞毛撣。靜潮一時間手忙腳亂,大呼小叫:“我是新手!”
“這不是理由,”黑無常出手迅捷,口氣仍平平淡淡,“你沒有盡全力,因為你知道我不會殺了你。”
他們把小留和春空都霸占了,薇香更加無事可做,隨手拿起黑無常看的書,竟然是一本外國作家的詩集。
“我對你的愛不會在忘川裏熄滅,”映入眼簾的第一句話,就讓薇香怦怦心跳,“忘川是什麽?”她幾乎沒有讀過國外的曆史和文學,其他國家的典故對她而言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忘川是外國冥界的河,”黑無常一邊輕鬆地向靜潮進攻,一邊回答,“喝了忘川的水,人就會忘記前世。”
“也就是說,一整條河裏都是孟婆湯?!”薇香瞪大了眼睛,“真浪費!”但是她喜歡那句話,好像一個生生世世的諾言。
“我對你的愛,不會在忘川裏熄滅。”她莊重地讀出聲音,雖然聲音很低,卻讓耳朵很尖的黑無常神情一滯。
“有破綻!”靜潮沒有放過對手的片刻失神,伶俐地補上一擊。
“停!”黑無常手中的雞毛撣迅速飛了出去,變成怒氣衝衝的春空,“你手裏可是真家夥!別往我身上戳!”
“好啦好啦!”薇香撇開書,浪漫的情緒飛到九霄雲外,搖頭歎氣,“又要開始吵吵嚷嚷……”她托著腮望了望窗外,雨勢不見收斂,“看來冥界的搜索隊還沒找到淨澤。”
“這一次走得倉促,都沒來得及帶一些咱家的寶貝出來。萬一淨澤無數次迷路之後找到這個地方,難道讓靜潮和黑無常、樓雪蕭還有那棵槐樹圍成一圈,他就會驚慌失措、束手就擒?”小留一會兒變成一杆長槍,一會兒又變成一張弓,不住地哼哼,“黑無常的身手是不錯,但是淨澤的威力我也見識過。除非樓雪蕭有不為人知的必殺技,不然……靠打架取勝,還是有難度。你上輩子做預言的時候也不說清楚一點,是星宿們聯手把淨澤打回冥界?還是他們輪番進行思想教育,瓦解他的精神防線?”
“直覺告訴我,動手是難免的,”薇香撓撓頭,一拍手,“這個時候就顯示出法寶的重要性。走,咱們回家拿寶貝去。”
“我陪你去。”靜潮立刻要跟上,卻被黑無常攔住。
“你留在這裏練習吧,”他說,“薇香不會有事。”
“她不是你老婆,你當然不擔心。”靜潮瞥了黑無常一眼,柔聲對薇香說,“地下很不安全,萬一被那條瘋狂的龍看到,多危險!”
薇香向他溫柔地一笑,把正在變成一麵盾的小留拉到身邊,說:“沒事,我帶上小留防身。”
“那我呢?”春空舉爪提問。
“自由活動,”薇香簡短交代一句,抽出遁地符跑了。
黑無常從牆上摘下鎮邪的寶劍,把劍丟給靜潮,自己拿著劍鞘,開始新一輪練習。“在她看來,我就是這麽無足輕重……”狐狸無趣地搖搖尾巴,去看薇香扔下的詩集。
地下有難以描述的奇妙景象。黑暗裏仿佛凝結了無限遙遠的星光,又仿佛周身環繞著唾手可得的流螢。經過一個遙遙無邊的雨季,地下翻騰著青色、紫色、藍色、玫紅色的穢氣,為純淨的黑暗增添瑰麗的危機。薇香盡量躲避,虛無縹緲的斑斕從她身邊掠過,向她身後退卻。她麵前始終有一點金色,跟著它就不會錯失方向。
“我想,他也許不會傷害你,”化成長劍為薇香護身的小留說,“他看著你的時候,與他看這世界時不同。那是帶有感情的雙眼。”
“我寧可他對這世界有一點感情,”薇香揉了揉額頭,苦惱地說,“我根本不記得什麽時候說過要讓他見到溫蓮!我對溫蓮根本半點印象都沒有。要不是那一次,杯匣上的精靈提起她的名字,我連這個名字都沒聽過!”
提起杯匣上的精靈,薇香心中忽然靈光一閃。那精靈曾經說過:“我不會錯認了你。因為你和溫蓮一模一樣。”
薇香失神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怎麽不說話了?”
“我好像想到一點什麽。”薇香抓抓頭皮。
她來不及細想,眼前的金光一晃,她已經佇立在自家的倉庫裏。
薇香一出現,倉庫裏立刻沸騰起來。
龍家家主和新婚配偶離開溪月堂的消息傳到此處,已經嚴重走形,不知是哪個精靈添油加醋(更大的可能是每個精靈都添了那麽一點點),導致目前盛傳:薇香和靜潮被前來尋仇的某個強大無比的妖怪追殺,已經亡命天涯。而那個妖怪追殺他們,是因為薇香上輩子殺了妖怪的兒子、靜潮上輩子殺了妖怪的老媽,他們倆這輩子又一起殺了妖怪的老公……在這個完全變形的小道消息中,充當反麵角色的妖怪是一條上萬年的蛇精,女性。
“你們從哪裏聽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薇香大怒,嚇得那些古董上的精靈不敢言語。
“我沒時間跟你們廢話。誰的年紀大、靈力強?趕快自覺自願站出來!”
她這樣一吆喝,所有的精靈都噤聲。
一個聲音接口道:“用這個吧,這是難得的至寶。”
在寂靜的倉庫裏,突然冒出來的聲音格外清晰。說話的是個藍衫長發的男子,背上背著一麵很大的銅鏡。薇香一聲歡呼:“鏡精!你從龍宮回來了?”
“我們根本就沒找到龍宮,”銅鏡中的狐狸茱萸失望地歎息,“向前的道路,每走一步都有無數迷惑。聽甬道裏的風說,你和靜潮遇到危險逃走了。我們不大相信,決定回來看看。沒想到,後退的時候,隻要片刻就回到起點。”
鏡精風軒難為情地低聲說:“原先和她分離時,無論如何也要到達目的,為她看看終點的景象。現在我們在一起,對於到達龍宮反而不那麽執著。”
茱萸立刻尖聲接口道:“重要的是我們一起經曆!能不能看看龍宮,本來就不如這一點重要。”
“你們還是這麽熱鬧,”薇香笑嘻嘻看看他倆,問鏡精,“你指給我看的是什麽東西?很厲害嗎?”
風軒點頭,“我不會看錯。它帶著弑神的銳氣。”
那是一根不足三尺長的金屬棍,不粗,遍布鏽跡,看不出本來麵目。薇香拿在手裏看半天,看不出名堂。她把它交在靜潮手中,靜潮一樣窺不出半點端倪。隻有他們身邊的鬼神妖怪神色竦動,避之不及。
“這東西的年代,至少可以上溯到文字能夠書寫的曆史以前,可是上麵還保留著可怕的戾氣。”小留說。
“看著它,我就覺得渾身不舒服。”春空嘰咕一句,遠遠躲開。黑無常默默看著,不敢用手去接,隻是一言不發地搖頭,表示他也不認識。
原家的客廳裏一時安靜下來。
“風軒,你能看到真實,說說這到底是什麽!”薇香沉不住氣,瞪著一邊的鏡精。風軒知道他的答案會讓他們震驚,於是盡量放緩聲音,說:“那是後羿射落太陽的九枝箭之一。”
瑩瑩水麵上蕩漾著幻夢般的白霧。
“告訴我,結局會是怎樣!”樓雪蕭從未如此焦急,她的腳步煩躁,把水麵踏成一片破碎的光影,“告訴我,告訴我!”
她從來沒有期待過水上的風音。那個聲音總是突如其來,向她宣布未來的悲慘,擾亂她的心緒。當她無限期待的時候,那聲音卻消失無蹤,無跡可尋。
“我需要知道,我需要看到未來的模樣……”樓雪蕭沉沉歎了口氣,無力地垂下頭,凝視粼粼水麵。
她的焦躁讓水麵失去優美的漣漪,細碎的光影中,依稀可辨兩個女性的身影。她們偎在一起,不需看清她們的麵目,也能從她們身上感受到悲慟。
“不,我要看的不是過去,”雪蕭搖搖頭。這是很久以前,鳳炎墜落懸崖後,她與彩夕相依相偎的身影。“我要看的是未來。”
水波仿佛感知她的心意,輕輕晃動。那兩位女性的身影清晰了一點。不是她與彩夕,而是她與薇香。她看到的是薇香的未來。
“不,不是這樣的!”雪蕭渾身一震,水波又成了一片混沌的流影,“靜潮呢?靜潮在哪裏?他會怎麽樣?”水上蕩起了微微的風,雪蕭急忙凝神細聽。腳下驟然安寧,水麵如鏡,映出靜潮微笑的臉龐。
是幸福,還是不幸?雪蕭緊張地屛住呼吸。
“薇香,放手吧!”他微笑著說。“我的愛,不會在忘川裏熄滅。”
這是什麽意思?雪蕭的身子微微顫抖,水麵也模糊起來。
“帶她走,這是我的選擇!”他微笑的麵孔漸漸遠去,身影沉入無底的黑暗,越來越小。
看到這裏,雪蕭全身脫力,軟軟地跌坐。水風白霧包裹著她,她的眼淚落在冰冷的水麵上。“不,這不會是真的!我是預言師,我看不到最愛的人的命運,這不是他的命運!”她不斷告慰自己,水麵上的風卻像是與她作對,糾纏在她的身邊,吹噓出一個聲音,“這就是他的命運……你已經不能像過去那樣不顧一切地愛他了,難道你沒有發現嗎?自從他與薇香結合之後,你心裏已經不能像從前那樣愛他了……”
“說謊!他,他仍然是我最愛的人!”雪蕭用寬大的白袖捂住臉。
“是啊,但你對他的愛已經變成了另一種。看看這些景象吧!看看他的未來吧!”
雪蕭的衣袖從臉上挪開,雙眼卻還是閉著。她驟然一揮袖,水色收斂無跡,周遭變回殿宇。
“不必了!我不需要看。不論他未來要麵對什麽,我和他一起麵對!”
當薇香在原家的客廳摩挲那支來曆奇特的金屬棒時,淨澤在水底睜開眼睛,心裏有點不安。
帶著異味的淤泥讓他很不舒服,水中有太多雜質,讓他的眼睛生疼。接連大雨讓河水湍急,他從淤泥中潛出,抖了抖身子,順水而去。青色的鱗片在水中閃耀著隱隱寒光,冰藍色的角仍在召喚。他在河中央一轉,頓生一個漩渦。他向前遊一會兒就轉幾個圈,水麵上立刻漩渦連連。
他從一個漩渦中一躍而起,飛上半天。
這還是他的身體,但他已不適應。當初在斬龍台上,刑官斬斷了魂魄與軀殼的聯係。魂魄去陰曹就任拂水殿殿君,身體雖然無傷,已是一條死龍。兩千年後重新合而為一,卻像穿了一件不大合襯的衣服。
“淨澤大人!”月嘯和綺卿總是能找到他的蹤跡,這時跑上前來,有些得意地說:“我們為您打聽了龍薇香的下落。她的夫婿在西南方向有一棟住宅,他們一定是躲到那裏。”
淨澤的神情漠然,問:“另一個人的下落,你們找到了麽?”
“那個流星轉世女人……很難找。”月嘯和綺卿對視一眼,回答道,“看來除了龍薇香,沒人能知道。”
淨澤抬起眼睛,看著西南的天空。深深淺淺的灰色浮雲中,不時閃耀幾道龍膽色閃電。天上眾神一定為除不去雨雲而惱怒,惹惱他們是沒多少好日子可過的,他的時間越來越有限。可是他的身體已經不習慣長時間騰雲駕霧,飛行不久就渾身難受。淨澤向月嘯伸手,道:“上次用過的藥,我還要一顆。”
月嘯的神色有一點不情願,“但是,隻剩下不多。”
“給我。”
月嘯和綺卿交換眼色,鼓起勇氣問:“淨澤大人,我們想知道一件事情。您從地獄出來,是為了和我們共同成就一番大事,還是為了那個女人?”
在得到答案之前,他先得到了淨澤充滿殺氣的目光。
淨澤什麽都沒回答,但白狼和孔雀已經知道了他們想知道的。月嘯一言不發,遞給淨澤一隻小瓶,裏麵是隱去身形和氣息的藥物,能讓他在冥神眼前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