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秋雨綿綿 (1)

如果我死後不會去拂水殿,希望能找到那樣一個伴,做那樣一對老鬼。

這年秋天的雨水特別豐沛。從早到晚,從晚到早,竟是沒有停歇的時候。下得緊了,萬縷銀絛接地連天,極目遠望,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下得慢些,也淅淅瀝瀝穿林打葉,不見收場的苗頭。

薇香從倉庫裏找出個魚戲蓮葉熏爐,撒了一把芸香,熏爐精靈便悠然地吞雲吐霧。她放下水晶簾,對縈繞在水晶粒上的精靈惡狠狠說:“不準你們喧嘩、唱歌!每顆水晶上都有精靈,這樣折騰起來,非把我逼瘋。”精靈們癡癡地笑了幾聲,安靜下來。薇香滿意地點點頭,拿起手邊的針線,給自己和春空織毛衣,為度過這個秋天做準備。

狐狸在她身邊不住地搖著尾巴,時不時看看時鍾,焦急地抱怨,“他還不來!今天遲到了好長時間。”

“我今天還有工作呢。”一邊的白無常喝著地獄靈茶,不無失望地輕輕搖頭。他身旁的黑無常依然不動聲色,一臉無所謂。薇香卻嘟起嘴,不滿地嘀咕:“難得大家有興致湊在一起,他居然遲到,實在該罰。”

話音未落,庭院中的雨絲被一圈旋風卷開,靜潮出現在風渦裏,一邊抱怨一邊飛快地衝到廊下,“到處都下雨,地下又陰又冷。真讓人擔心,再這樣下去,潮黴陰晦滋生的汙穢會玷汙地脈的靈氣。”

看到他渾身發涼的樣子,薇香對他遲到的不滿早就拋到九霄雲外,急忙遞給他一杯熱茶。一杯暖暖的熱茶下肚,靜潮心滿意足地舒了口氣,瞥見薇香手中的活計,滿懷期待地問:“給誰的?”

“春空的毛衣,”薇香拎起那件不成形的毛活給他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手藝太差,先拿這件練習。”

“唔——”靜潮看了看,說,“春空穿起來肯定太大。不如給我吧。”

“不給!”狐狸立刻跳了起來,“我人生當中的第一件毛衣,決不轉讓!”

靜潮“嘁”一聲,看了它一眼,“你已經有天然的毛皮大衣,別太貪心。”

“啊呀,又開始計較小事啦。”白無常從懷裏摸出一副紙牌,“再不玩,我就要去工作了。”薇香也連忙說:“可憐的白無常,在冥界沒人和他一起玩,偶然來找我們,你倆就別多事了。”

靜潮和狐狸停了爭執,和薇香、白無常一起玩牌。黑無常靜靜地在一邊旁觀。

“今天,輸的人(或鬼)要講一個故事。”白無常笑眯眯地說著,眼角寒光一閃,“雖然我好多年沒玩過,但是會全力以赴的。”

“別這麽認真嘛!”薇香若無其事地撇撇嘴,“就算你輸了,每次講‘白無常版後羿射日’,我們也不會抱怨。”

第一局很快就結束了,白無常的臉色難看,清清嗓子,含悲帶怨地講了一遍他的《後羿射日》。第二局又很快結束,薇香打個哈欠,毫無驚險地再度獲勝。白無常的臉色更加難看,又講了一遍《後羿射日》。第三局結束之前,薇香胸有成竹,建議道:“不如,這次輸的人唱首歌吧!”——她實在不能忍受《後羿射日》第三次出場。於是,白無常在三連敗的沮喪之中,唱了他唯一能從頭唱到尾的歌:天冥兩界新年聯歡會的會歌,《天庭與地獄,永遠是一家》。

第四局輸的時候,白無常一臉委屈。“哎,想當年,還是我教薇香打牌。如今不行啦!”他咳嗽一聲,開始講故事:“從前,天上有十個太陽……”

“他真的要把《後羿射日》貫徹到底呀?”靜潮頭皮一麻,垮下臉,“早知道,我就故意輸給他好啦!”

黑無常輕輕碰了碰態度認真的搭檔,說:“你可以給他們講講我們見過的人間故事啊!”一句話提醒了白無常,他眼睛一亮,“那我就講一個真實的人間故事吧。”他想了想,似乎是在回憶細節。片刻之後,一個故事便娓娓道來——

從前有一對夫妻,非常相愛。雖然他們並不富裕,卻過著世上最幸福的生活。他們有很多孩子,每個都聰明可愛、互相愛護,這是人世中美好的大家庭。夫妻倆每一個結婚紀念日、家庭中每一個人的生日、每一個孩子的嫁娶,都能讓前來道賀的人對他們的幸福羨慕得發狂。

孩子們一個個長大、離去之後,年輕的夫妻變成了相愛的老夫妻。他們每天過著規律而快樂的生活,一起漫步,一起聊天,一起懷念從前……見過他們的人,都知道他們是世上最快樂的一對。

有一天,老兩口檢點一下儲藏,決定出門購物。

小鎮中並不十分繁華,最大的購物地點就是一家不斷易主的小店。他們到達之後,發現小店又換了新主人。“歡迎!”新店主和店員笑臉相迎,老兩口也報以和藹可親的微笑。

老公公拿出購物單,拜托店員尋找上麵列的東西。小店倉促易主開張,好多貨物還堆在店裏,沒有整理完畢。老婆婆一邊和新店主聊天,一邊在這些雜亂擺放的貨物中尋寶。“前任店主是個好人,怎麽不幹了呢?”她問。

新店主聳聳肩,“具體原因我也不知道,但他很好心地提醒我,這塊地方不幹淨,總是有鬼上門。”

老婆婆做了一個受驚的表情,“其實這種事情我也聽說過!聽說小城裏還有一個鬼屋呢!因為前主人無論如何不賣,至今也沒得到處理。你不害怕嗎?”

新店主又聳聳肩,笑了,“我不信世上有鬼。”

“啊”老婆婆不知有沒有聽到他的話,驚喜地叫起來,“你有這種信紙和書簽!”

——那是將近50年前,人們所用的信紙和書簽,畫著美麗的花,古色古香。現在已經不流行這種精細的款式。

“哦,這是庫裏的存貨,有些受潮,不過現在還真不容易找呢!”精明的店主看看老婆婆,心想,這種東西最適合賣給懷舊的老人,如果她肯隨便出點價錢,就賣給她吧!

這時候老公公走了過來,“我們要的東西都齊了,回家嘍!”

老婆婆戀戀不舍地看著那一厚疊信紙和書簽。

“走啦!走啦!”老公公拿起那些信紙看看,“你要這個幹什麽?我們又不會給誰寫信!”

老婆婆忽然任性起來。“我就是想要、想要、想要!”她跺了跺腳,“你當年給我的情書,也是用這種紙寫的!”

“……真是拿你沒辦法。”臉紅的老公公看著她,笑著搖了搖頭,問新店主,“這個多少錢。”新店主正看著他們微笑,心想,真是一對幸福的老夫妻啊。聽到老公公這樣問,他忽然說:“送給你們!反正也賣不掉的。”

“那真是太感謝了。”老公公把信紙放進包裹,老婆婆攙起他的手臂,向店主微笑,一起走出了小店。

“喂!其他東西還沒給錢呢!”店主慌張地追出門,卻發現門外一無所有……

“哎呀——他暈倒了!”老婆婆其實就在店主不遠處,攙著丈夫的手臂,拿著那些信紙,快樂地翻看,“我們應該告訴他,這些東西,鬼屋的主人會付賬。你又縱容我的任性了!”

老公公還是那樣溫柔地笑笑,“有時候知道這些是不需要的東西,但還是忍不住想滿足你的要求。”

“要說到需要,這裏有什麽東西是我們需要的?”老婆婆不甘示弱地指了指打包好的東西。他們隻是一對老鬼,什麽都沒有也可以過得很好。

老公公握緊了她的手,“我需要你微笑。”

老婆婆也握緊了他的手,“我需要在你身邊微笑,我需要握著你的手,一起走。”

於是他們就這樣旁若無人地握緊了手,在小鎮中的小路上幸福地走。

路邊站著兩個年輕人,年紀小的少年穿了一身白,比他大一些的年輕人穿了一身黑。老兩口從他們身邊經過時,對他們禮貌地笑笑。

“可憐的孩子們。”老婆婆小聲對老公公說,“一定是兄弟倆吧?好可惜啊,他們都沒有遇到可以相守的伴。如果遇到,就不會露出那麽寂寞的笑容了!”

講到此處,白無常歎了口氣,“路邊的鬼是我們。這對老鬼不認識黑白無常。老公公去世的時候,我倆就在他身邊,但他沒有看見我們。他在全神貫注安慰哭泣的愛妻。我們不忍心從傷心欲絕的老婆婆身邊把他帶走,所以回冥界交了60萬字的檢討書。八天之後,老婆婆去世的時候,我們沒有去。冥界做了一個決定,讓這對無害的夫妻在人間悠遊,直到厭倦。但他們始終沒有厭倦,冥界不想等下去,終於要把他們帶走。”他頓了頓,像是回憶當時的情形。

“那天,我和黑無常站在路邊,扔骰子決定要不要為他們再違規一次。看到他們的笑容,黑無常收起骰子,拉著我回到冥界。那是我們第一次為人間的遊魂違反冥界的指令,還和閻羅大王吵了六個多鍾頭。”

少年溫柔地笑起來,一點沒有遺憾的痕跡,“直到今天,那對老鬼還在他們的小鎮上快樂地漫步,他們還在快樂地微笑。所以我們一直覺得沒有什麽需要後悔的……我的故事講完了。”

黑無常靜靜地微笑著鼓掌,薇香、靜潮和春空卻早已沉默。

“如果我死後不回去拂水殿,”薇香眼角濕潤,輕聲歎息,“希望能找到那樣一個伴,做那樣一對老鬼。”

白無常收起紙牌,笑著說:“即使不能一起遊蕩,你也能找到愛你的人。好了,我們得去工作了!”

他們正要走,靜潮忽然咳嗽一聲:“等一下!你們兩個,算是薇香的監護人吧?”“理論上不是這樣,但事實上就是這樣。我們是她的監護鬼。”白無常點點頭,不知他要做什麽。

靜潮的臉一紅,又咳嗽一聲,神色更加鄭重。“薇香,”他問:“你知道從我們第一次見麵到今天,過了多久?”薇香撓撓腮,“5年10個月又4天。怎麽了?”

“那你知道在這當中,我們見過多少次麵?”“186次。我畫了300張遁地符,大部分都用在去你家的路上。”

“我們一起出席劇院、古董展覽、拍賣會一共11次,一起看星星7次,煮茗賞花99次,共進晚餐、散步聊天不計其數,還有若幹次共同出生入死的美好回憶……”靜潮深吸口氣,大聲問:“差不多是嫁給我的時候了吧?”

清風一掠,屋內爆發出無數悅耳清脆的聲音。水晶簾上無數個妖精一起驚呼起來;空中飛淌著層層香氤,熏爐的精靈在驚駭之中噴了一大口煙,不住咳嗽;花朵在靜潮和薇香之間飛散,因為靠在花瓶旁的狐狸因為過度震撼而摔倒,碰翻了一瓶桂花……

薇香和靜潮臉上泛起柔和的光華,那是百感交集的黑白無常從口袋裏掏出攝身鏡,為這曆史性的時刻留影紀念,看著在鏡子的反光中格外耀眼的男女主角,他們不住喃喃道:“他終於求婚了!”

在這聲勢浩大、場景壯觀、一度混亂的局麵下,薇香粲然一笑,“好啊!”

珠簾開始歌唱,熏爐嗬嗬大笑著吐出香煙,黑白無常一起鼓掌,狐狸衝出門外,把這個大新聞通知在溫泉裏泡澡的小留。靜潮滿心歡喜地笑著,握住薇香的手,說:“我要讓你幸福,活著的每一天都不必羨慕其他人或者鬼。”

——這美麗的場麵成為當天加印的《今日冥界(增刊)》的頭版。

這份增刊傳閱到樓雪蕭手中時,她隻看了封麵一眼,漠然把它傳給身邊的宋帝王。宋帝王不動聲色地接過去,藏在桌子下麵翻閱。十殿閻君的高層會議雖然嚴肅,但對於一個沒有結果的討論,誰都沒有抱很大希望。

閻羅大王愁眉苦臉,在長長的會議桌那端發牢騷,“這個狡猾的淨澤!每次都能溜掉!你們別悶坐著,快想想怎麽才能把他抓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