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蓬萊梨花 (2)

“喂!”靜潮叫了這個無禮的主顧一聲,但沒起作用,“我好歹也算個客人吧?你當我是傭人嗎?態度這麽蠻橫!”

他氣哼哼地瞪了瞪眼,顧不上多理會,沉下心盡力排除雜念,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又慢慢睜開,讓靈力集中在眼睛上。

有件事情非常有趣:他已過了靈力急速成長的年紀,但是近來,他的力量越來越強,隻要將注意力集中在眼部,就可以捕捉到不屬於人間的痕跡。

這一次,他看到刻痕周圍發出幽幽的光。

“不是人為……”他推門走了進去。裏麵看起來更加破爛,靜潮心中一驚,又仔細看看周圍。

這情景不像妖魔來襲,倒像是有妖怪想從這封閉的小空間裏衝出去。門楣上貼著銀香堂的封印,它終於沒能突破。

靜潮精神一凜,伸直手臂沿著牆壁緩緩走動,手掌從離牆三寸遠的地方慢慢掠過。他走了沒幾步,從一張油畫前經過時,忽然覺得手心泛起一陣寒意。靜潮一挑眉,不客氣地把那張贗品摘了下來扔到一邊,念一句咒語,嵌在牆裏的保險櫃便自動打開了。

裏麵隻有一隻木盒——盒麵有16開大小,盒身兩寸厚,質地十分渾沉,抱在懷裏有些費力。靜潮凝視著上麵古樸的花紋,心中暗暗叫絕。

雖然靜汐是鑒定古董的好手,但是靜潮卻不太懂得古董,即使如此,他也看得出這隻木盒非同凡響。裏麵會是什麽呢?他實在好奇。如果這樣一隻木盒中隻是一件俗不可耐的收藏品,也無怪古人會買櫝還珠。

在打開木盒之前,靜潮想不到這世上有什麽東西能和這隻木盒湊成絕配。但下一秒,打開木盒之後,他忽覺眼前一亮,胸腔不由自主一收,吸入長長一口冷氣,旋即發出一聲驚豔的讚歎。

一塊淺紅色的玉石靜靜躺在天青色的絨襯上,那樣自然,那樣恰當,似乎天意注定它應該在這樣一隻盒子裏,在這樣一塊絨布上。它那種安詳靜謐的柔和光輝,猶如在傾訴一段久遠的回憶;通體隱現的紅色脈絡仿佛纏綿的情絲,在張揚中昭示一段難以割舍的情懷。

玉石上精雕細刻著一株盛放的梨花,點點花瓣透著隱隱薄紅,沒有一片花瓣不是極盡靈秀。

雖然對美麗的東西沒有特別的鍾愛,也不怎麽懂得憐香惜“玉”,但靜潮還是為它嘖嘖稱奇。“世上竟有這麽漂亮的玉石!”他左看右看,終於知道什麽叫做“愛不釋手”。貪戀一萌動,他忽然有了主意,“這麽好的東西,姐姐沒見過,實在可惜。不如……我先帶回去給她看看!”

想到主顧的蠻橫態度,他也沒覺得這麽做良心不安,於是找了個借口,說是玉石上有極其可怕的遠古幽靈,把那暴發戶嚇得直哆嗦。雖然不舍,但得到靜潮的千萬個保證,暴發戶終於讓他帶走了玉石。

暴發戶最後撫摸木盒、端詳玉石的神態,仿佛他的全部心靈都和這塊玉石交融在一起難舍難分。這讓靜潮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一個詞:魅惑。

回到家時,靜潮到處都找不到姐姐。一直找到書房,才看到靜汐又伏在桌邊奮筆疾書。他不知道姐姐寫些什麽,不便打擾,便抱著木盒到清淨的地方做了一通法事,又是貼咒符又是灑聖水,折騰到黃昏。

“諒你天大的本事,也發揮不出來了!”他擦擦頭上的汗,確信萬無一失。他已經忙活了半天,靜汐在書房全然沒有動靜。靜潮在家中晃悠了一會兒,才抱起木盒,向書房走去。

“潔媛知道擅離蓬萊要受到懲罰。既然如此,她幹脆留在天河邊,與玨星朝夕相對。然而不過三天,便有天將和蓬萊的女仙一同前來。”

靜汐早已停了筆,癡癡地看著新書寫的故事發呆。

她以前從來沒有在一天之內寫出這麽多來。她的目光從自己寫下的字上滑過,覺得既熟悉又陌生。她輕聲念著:“……天將帶走了玨星,潔媛哭哭啼啼拉著他不願放手。‘別哭,潔媛,’玨星說,‘我舍不得讓你哭泣。’潔媛被蓬萊的女仙拉著,她淚眼朦朧地看著玨星的背影,問女仙:‘他們把他帶到哪裏?’女仙回答:‘他要去人間。’人間,這就是私會蓬萊女仙的懲罰。”

她還要看下去,聽到書房的門外傳來靜潮的聲音,“姐姐,你還在裏麵嗎?”

靜汐急忙把筆記本收入抽屜,打開門,看著滿臉笑意的弟弟。

靜潮獻寶似的拿出木盒給姐姐看,“你看看!是不是很值錢?”

“這是黃梨木,天生的花紋已如行雲流水,若不刻意雕花,肯定價值非凡。然而雕花壞了它自然的紋路。”靜汐上下打量著這個盒子,笑著說,“不過雕工極好,也算有收藏價值。”

“那麽……”靜潮緩緩打開木盒,又問:“這個呢?”

靜汐一看那塊玉石,心中便一顫,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拿。

玉石一離開木盒,靜潮頓時覺得懷中輕了許多。

“原來不是盒重,是這塊石頭有份量,”他嘀咕了一句,又看姐姐。隻見她捧著這塊玉石,仿佛不覺得它沉重。她的目光癡迷起來,讓靜潮一陣心悸,怕姐姐也被這塊玉迷惑。

靜汐撫摸著玉石正麵的梨花,忽然翻看石頭背麵。

那裏刻著兩行小字。

“如花紅顏萬千,我隻等你一人……”她失聲念出來,臉色陡然變白。

“姐姐!”她奇異的舉動讓靜潮詫異地大叫:“你,你怎麽了?”

靜汐的眼淚奪眶而出,一連串灑在玉石上。

被她的眼淚浸潤,玉石散發出淡淡光華,映亮了靜汐的淚痕。

腳下的地麵忽然顫抖起來,籠罩著玉石的封印在這一刻“啪”地一聲崩裂。

“姐姐,扔掉它!”靜潮心中大叫不妙,想要作出反應卻已經晚了。

玉石上生出明亮的翠綠旋風,一瞬間將姐弟兩人卷入光渦……

深山,一如既往的寂靜冷落。

道觀,一如既往的充滿生機。也許因為現在剛好是一天當中最具有活力的午餐時刻。

“呐,最近你成長得很快,個頭也變大了,角也開始變長了,所以今天可以給你兩片肉!不過你要慢點吃啊!”薇香小心翼翼把肉排夾在小留的盤子裏,卻發現小留沒有山呼萬歲、四腳齊舞,而是偏著頭,失神地望著遠方。

“小留?”春空欣羨地叫了一聲,“你不吃嗎?你不吃,我可要不客氣了。”

小留黝黑明亮的雙眼中閃過一絲不安的冷光。它深沉地自言自語:“似乎有個熟人回來了!”

“熟人?誰啊?”薇香一邊拿筷子戳碗精,讓它退回碗裏,一邊問:“你的熟人還有活著的?”

“就因為是死的才有麻煩。薇香,原靜汐會有危險。”小留忽然說,“她的長相,會讓那個鬼找上她!”

“有那麽嚴重嗎?”薇香並不太擔心,就算對手是千年色鬼,靠近靜汐的身邊也會魂飛魄散。倒是好長一段時間沒有靜潮的消息,去拜訪一下,問問他有沒有七星杯的下落也好,“好吧……我吃過飯就去原家走一趟。”

“……已經遲了。”一個白色的身影幽幽出現在飯桌邊。

盤子筷子茶杯瓷碗的精靈出於對冥神的敬畏,都悄無聲息地沒入本體中。薇香不自在地撇撇嘴,“老板,雖然我已經習慣你突然出現,但是……如果你敲門進來,我會更感激。”

樓雪蕭沒有理會她的抱怨。她臉上疲憊的神情讓薇香覺得意外。她無力地遞給薇香一份報紙,那是靜潮所在的城市今早的新聞。

“知名古董鑒定專家原靜汐小姐於昨晚心髒病突發……逝世?!”薇香盯著靜汐的黑白照片,覺得難以置信,“靜汐?這怎麽可能?老板,她真的死了?黑白無常沒有告訴我……”

“她的靈魂不歸冥界,”樓雪蕭輕輕地說,“所以沒有人能知道她的死期。薇香,我很想阻止,但是我也無法準確地知道。事情竟然這麽快就發生了……”

“靜潮呢?”薇香急忙問:“靜潮現在怎麽樣?”

樓雪蕭低頭不語。她沉默的表情讓薇香一陣心驚。

“醫生說靜潮受到刺激失去意識,”樓雪蕭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說:“那是醫生能做出的最好的解釋。”

“那你又是怎麽解釋呢?”

“魂魄出竅,”樓雪蕭緩緩回答:“他的身體沒有異狀,但是如果魂魄不能在三天之內回轉,無論如何也沒救了。”

薇香麵色一變,霍然起身,對春空和小留一揮手,“收拾行李,我們立刻過去!”

醫院白色的牆壁、白色的窗簾、白色的被單襯著靜潮蒼白的臉,這些悲傷的顏色讓薇香猝然心痛。她快步走到靜潮麵前,抓住他的雙手。靜潮睜著空洞的雙眼,卻什麽也聽不到,什麽也看不到,好似整個靈魂在另一個世界裏徘徊,隻留下空殼在塵世。

“靜潮!我是薇香,你看看我!”薇香輕聲呼喚著靜潮,期待他一絲一毫的回應。她柔柔的呼吸撲在靜潮麵龐上,靜潮的睫毛微微顫動。隻一瞬,又立刻歸於沉寂,仿佛靈魂隻是短暫地回到自己的居所,不願駐留,又去遊曆……

“搞什麽?還說是香港最好的靈媒,我要控告你詐騙!”樓道裏忽然吵吵鬧鬧。

薇香生氣地拉開門,瞪著在門外叫嚷、西裝革履的富商,心痛、沮喪和擔憂立刻化成怒氣,毫不客氣地發泄在這個家夥身上,“瘦子,吵什麽吵?你不知道這裏是醫院?你不知道醫院是給病人住的地方?你不知道病人需要休息?你不知道休息需要安靜?!”

暴發戶看著薇香,愣了。不隻是他,周圍幫腔的、勸阻的人都在看到薇香的一瞬間安靜了下來。他們全盯著薇香的臉,忘了說話,忘了將目光移開。小留依然懶散地爬在薇香懷裏,偏著頭歎氣,“薇香,你應該注意自己的淑女形象。”

“跟他們客氣什麽?”薇香把一群呆若木雞的人關在門外,向春空示意,“你扮成靜潮的表弟,給他辦出院手續。別出紕漏。”

春空從花瓶裏摘了幾片葉子,揮揮手變成各種證件,拿著這些假證件去辦理手續。

小留轉轉脖子,問:“你要帶他回家?”

“如果他的魂魄回轉回家,找不到身體怎麽辦?”薇香看著靜潮無神的雙眸,更加握緊了他微涼的手,“去了才知道他們到底出了什麽事。”

在薇香印象中,靜潮的家總是堂皇整潔,空氣中洋溢著溫暖祥和的幸福,每個角落都能找到他收養的、令人饒有興致的善良精靈。他的家是人與精靈和諧相處的小環境。

然而今天,薇香架著靜潮走進大門時,不禁愣了。

那些幸福的痕跡都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悲愴冷硬的氣息。那些可愛的寄居精靈也不見蹤影。薇香試著召喚原家姐弟豢養的風妖和水妖,但叫了許多次,星嬋和蓬萊就是不回答。

她把靜潮扶進臥室,溫柔地放在床上,輕緩地脫下靜潮的上衣,吩咐道:“春空去四下查看,小留守好周圍!”

“這樣風險很大!我們不如先用望思鏡看看。”小留提醒。

但薇香不為所動。“望思鏡隻能看到他正在想的事。可他這模樣,分明沒在想。”薇香堅決地說,“你隻要看好周圍就行。”

小留知道她決定的事情沒法改變,隻好再次叮囑,“自己小心。”

薇香垂下頭,長發垂到靜潮的胸前。她慢慢俯身,白皙的額頭貼上靜潮微溫的心口。伴隨輕靈的咒語,她溫柔的聲音一直傳到靜潮內心深處,“別怕,相信我,對我敞開你的心……”

在咒語聲中,兩人的眼瞼緩緩低垂,昏昏沉沉墜入夢境。

薇香的意識一點一滴融入靜潮的記憶中……模糊的光漸漸清晰,朦朧的話語漸漸明朗。